“可你知道我不会肯……是不是?你眼见着我和他这么多年,知道我对他一腔执念,你心里必定清楚,没了淮渊,那些安康顺遂……长命百岁……在我身上断不可能成真……”
“我知道……”陆九声音带了些哽咽:“可王爷一意孤行,瞒了所有人做下这样的决定,我劝不动,我说过若你知道真相,此生再不可能开怀,可他万念俱灰,只一遍一遍叮嘱……要我好好待你……”
“无妨,”我红着眼睛望向远处甩着鬃毛的枣红马,说:“让我亲自去问他,他将我托付于人也好,要我从此忘了他也好,我要他亲口说出来,大不了他把那迷药,亲手再给我喂一遍。”
我暂时体力不支,无法自己骑马,陆九将我抱上马背,自己回车里包了干粮食水系紧到身上,又将弓箭腰刀背到身后,翻身上马。
“王妃,恕罪。”他单手环过我的腰,低声说。
我说:“不碍事,多备一匹马,等我药劲过了就能自己跑了,两人一骑跑不快。”
“好。”陆九一手拽紧缰绳,一手将我稳稳护在胸前。
络腮胡子见状不再迟疑,回头指着一队侍卫:“你们留下护送车队,其余的,上马!”
众人喊了一声:“是!“纷纷整装,跃上马背。
马车摇摇晃晃,又要顾及着我的身子,一路上行得慢,而这些人都是影卫出身,一旦真正赶起路来,无不风驰电掣。耳畔是猎猎风声,陆九用斗篷将我裹在怀里,一丛快马向着来时的路绝尘而去。
我心里念着那两个字,那一个人,我知道不该,可我再一次再一次,执拗不过自己的心。青苗临行前扑到马前,抓着我的腿问我:“少爷……你可想好了……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受了那么多苦,何必再……”
我说:“人人向死而生,哪有回头路可走,青苗,我爹在那里,淮渊在那里,我没有别的去处,也不想去别处。”
“少爷……”青苗在寒风中哭得可怜,我弯腰替他擦了擦眼泪:“回落霞关等我,青苗,我不后悔。”
沿途荒废,已经没有客栈可供休憩,我们一行绕开大路,取更近的小路疾驰。陆九顾及我大病初愈,一路没怎么让我自己跑,两天时间里,几乎都是他将我抱在怀里,换着马赶路。
靠近陈家隘时,已远远看见本部大营升起的烟火,里头人头攒动,陆九等人未停,一行人直冲进大营,官兵围了上来。
“陆首领!”为首一名副将正亲自带人四处查看伤患,吩咐随行军医治疗,他认得陆九,疾步上前抱了个拳。
“周将军,战事如何了?”陆九跳下马问。
“刚杀完一场,大胜而归!”副将兴奋道:“连日来我们已将战线推进东鹘腹地数十里,王爷骁勇,今日更是将东鹘最难啃的骑兵几乎斩尽杀绝,照这个趋势,我看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王爷呢?可有受伤?”我远远望见军中主帅的营帐前无人进出,也没有侍卫把守,心下不安。
副将迟疑了一下,说:“东鹘四散溃败,王爷说穷寇莫追,令我等带兵回营休整,他带了几名贴身影卫,追着一小撮人去了。”
“既知穷寇莫追,他又是在做什么?!”我一下子急了,此时日头已经向西,军中各处已经开始升起篝火搭灶做饭,陆临川若追着人深入戈壁腹地,那岂不是进了东鹘老巢。
“你们就这么纵着他胡来?”
副将一脸为难,说:“王妃恕罪,王爷近来……颇有些不对劲,战场上厮杀起来不要命一般,拦都拦不住,回来谁若多说两句就会冷脸……”
我勒马转身,对陆九说:“长弓和箭囊给我,我去找他。”
陆九说:“王妃,我带人去,你在此……”
“给我。”
刀枪剑棍我样样不行,唯独骑马和射箭,当年陆临川教了我一些,只不过那时他专门让人给我做了一张软弓,陆九这张又沉又硬,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接过来绑在身上,扬手一鞭抽在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像一阵疾风掠了出去。
“王妃!等末将着人带路!”副将急声喊着追出去几步,身旁陆九早已飞身跃上另一匹马,两腿猛夹马腹,追着我冲了出去。
陆临川疯了,我想,他是真想着把自己一条命撂在这儿,我也疯了。
“过了前面那片槐树林往西!大约十二三里!”身后影卫和副将派的人追了上来,我身子伏低在马背上,只恨这马不够再快一些。
第48章 48、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48】
等发现陆临川他们的踪迹时,我们一行已不知追出了几十里,在沿途掠过了七八具东鹘人的尸体后,我终于远远望见了夕阳下那一抹浴血的身影。
十几个东鹘的残兵败将与陆临川的影卫缠斗在一起,陆临川血染半身,正一杆长枪,与一个身形魁梧,手持两把弯刀的东鹘人厮杀,他手里长枪点地,飞身而起,两脚重重踹在那人胸口,对方口鼻喷血,来不及稳住身形,被陆临川雷霆万钧之势一枪刺入胸口,长枪贯胸而入,那人一声凄厉怒吼,一把攥住枪杆,挥刀直劈陆临川面门。我猛地勒住马缰,反手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支,弯弓搭箭,双臂悍然发力,一气呵成。我连瞄准都不用,一切皆是一瞬间的本能使然。
箭镞闪着寒光离弦而去,“噌”地一声直直穿透那人肩膀,带出的血溅了好远。
陆临川猛然回头。
陆九等人丝毫未停,单手纵马,抽出腰刀,如天降煞神一般杀了进去。
身旁血肉搅成一团,陆临川丝毫未觉,他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血,只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我。
“阿月……”他口中喃喃,终于反应过来,扔下长枪踉跄着向我扑来,我立在马上远远看着。
他此刻才显出力竭,浑身的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我心里恨他,本只想冷冷看着,不再向前一步,可他跌跌撞撞,一次次摔倒,再一次次爬着、挣扎着奔向我时,我还是忍不住红着眼睛跳下马,扑上前接住他踉跄的身躯。
“阿月!”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你怎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哽咽着去摸他全身,执拗地想去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我不是没奢想过陆临川身负武功,那些都是别人的血,但是当他抓着我的手,一时撑不住,猛地往我怀里喷出一大口血时,我肝胆俱裂,捧着他的脸大声尖叫起来。
陆九从东鹘人尸体上拔出刀,闻声扑了过来,急声叫着:“王爷!”
“阿月……”陆临川努力平复喘息,抬手将我按在怀里,“不怕,阿月,不碍事……”
我语无伦次,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拽着:“走,回大营,回去找人给你疗伤……”
陆临川说:“等一等……”
他艰难站起身,走到方才被他一枪戳死的东鹘人尸首旁,他抬了下手,陆九上前将腰刀递上,陆临川弯腰将那人的头发拎起拖行几步,扔到一块大石头上,双手举刀猛地砍了下去。
我惊惧至极,眼看着他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走过来,双脚蹬着往后退。
“阿月……”陆临川半跪下来,将那颗头按在地上。
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叠沾血的纸。
那叠纸足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是一个东鹘人的画像,他将其中一张干净的摊开在我面前,说:“……这个人,叫拿多……”他将那颗滴血的头颅按在纸上,纸慢慢被血殷透了。
“还剩最后一个……”他翻开剩下的一张没浸血的画像,说:“……这个,叫哈拉赤,一直跟在东鹘王身边,我这些天,还没找到机会……”
我怔忪着瞪大双眼,眼泪凝出眼眶。
我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哆嗦,心里已明白这十几张画像上的人是谁。
“我会把他们全都杀了……阿月,我亲手……一个一个,把他们的头砍了下来,挂在大营外最高的木桩上……我要他们不得好死……”陆临川红着眼睛,抬手摸我的脸:“凡是伤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我自己……”
一行人披星戴月赶回大营,几名副将已经焦急等候多时,陆临川跳下马,将长枪和兜鍪扔给旁边的人,将我小心翼翼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赶了几天的路,浑身早已酸痛不已,踩着马镫的腿都在打颤,但心里顾着他身上有伤,方要推拒,就已经被他稳稳抱着,大步向主帅营帐走去。
我提着一颗心,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也没再挣扎什么,他倒是步伐稳健,仿佛吐血的那个人不是他。
进了营帐,陆临川屏退下人,将我小心地放到床上。
“阿月……”他攥着我的手,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声音低得小心:“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看着他发怔,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攥着我的手又紧了紧,紧得我骨头生疼,“你为什么回来?”他执拗地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身不由己,这不是我的理智能决定的事。
我看着他的脸,心想我又何尝不想问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鬓发须白的老头一头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医箱手忙脚乱的年轻小兵。
“王爷!”老头“扑通”一声跪下,“还请王爷允准老朽为王爷治伤!”
陆临川皱了皱眉,抓着我的手丝毫未松,冷声道:“明叔,你真是年纪越大越有规矩了。”
老头不理会陆临川的冷斥,叩头道:“王爷,您新伤旧伤一再叠加,不能再拖了!万不可以为伤处没立时致命就不当回事,战场上有多少伤兵是死于感染,王爷您……”
陆临川打断他,说:“出去。”
“王爷!今天您要是还不让老朽医治,不如直接让人把我老头子拖出营帐砍了吧!”老头也来了脾气,一脸视死如归。
陆临川脸上显出怒意,方要开口,我抽回手,说:“先治伤。”
“阿月……”陆临川睫毛颤了颤,似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老头一见他那神情,立即转头对着我磕了个大的:“王妃,您赶紧劝劝王爷吧,自打开战以来,这个人就跟发了狂似的,杀场上迎着刀枪不闪不避,可人身手再好也是血肉之躯,这几场仗下来,王爷浑身上下那伤得都……”
“明叔。”陆临川蹙眉制止他。
“您看看,王妃……”明叔跪着往我面前挪了几步:“他身上全是伤,还不让治,也不让说,谁多问一句他就不耐烦,只说无妨,什么叫无妨?啊?刀剑无眼,人命关天,这是闹着玩的吗?”
“明叔,我念你跟了我爹多年,人前人后敬你几分,没想到你竟逾矩至此!”
“医者本分!哪里逾矩了!”老头愤愤不平:“你还知道提你爹!若老宁王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这么……你就是把我砍了,我都没脸去见他!”
陆临川闭了闭眼睛,已经不想再听下去,沉声道:“来人——”
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了一下。
陆临川蓦然抬头。
我说:“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阿月,我,”他抿了抿嘴唇:“我没什么大碍……”
“你不需多说,我自己看。”
陆临川看了我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伸手解开了腰封。
外面一层玄衣褪下,里面浅色衣服上大片猩红的血迹一下子就露了出来,我瞳孔紧缩,等到那精炼的前胸后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展于眼前,我连呼吸都稳不住了。
“你未穿铠甲吗……”我记得明明给他擦过,那副铠甲上上下下每一寸我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过。
“铠甲沉重,不方便施展。”陆临川低声说。
我不再说话了,只望着他血肉模糊的身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就是故意的,他故意让自己遍体鳞伤,他以为这样可以换一个痛快。
“阿月……”他抬手握住我,轻声问道:“你心里……痛快吗?”
我噙着泪的目光缓缓回到他脸上,“我痛快什么?”
他看着我:“这每一道伤都是我应得的,阿月,你就当我是在偿还,是在赎罪,哪怕我死了……这样你心里会不会痛快一点……”
“你觉得呢?!”我甩开他的手,猝然起身。
“明叔,劳烦您这就给王爷医治,还请务必尽心。”
“哎!”明叔大喜过望,一叠声答应着爬起身。
“阿月……”陆临川叫我。
我回过头看着他:“当初我也想一死了之,与你恩怨两抵,可是王爷,您可还记得是怎么跟我说的?”
陆临川眼神颤动着。
我说:“欠了我的,你得还啊,你曾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我又怎么能容你一死了之,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第49章 49、清创
【49】
“阿月……”陆临川喉头颤抖着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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