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何为?
清晓,细雨落在湖水泛起圈圈波澜,行人撑着油纸伞穿过石桥,穿过杨柳依依的街巷,一位戴着斗笠的姑娘敲响将军府门,小厮推门露面,她掏出一枚银环剑穗呈在手心。
“将军,有位姑娘非要见您,好生奇怪,说只要我把东西给看一眼,您就会主动见她。”
在院中练剑散心的公孙晏,顺手将剑插进剑鞘,小厮捧着东西小跑来,公孙晏看见这物,明显一怔,恰巧此时,后面传来一阵轻巧脚步。
他回头,姑娘揭开斗笠垂下的白纱,不再以往的明媚娇俏,“师兄,好久不见。”
良久,公孙晏艰难唤道:“……长筠?”
长筠见到师兄,再也忍受不住,潸然泪下:“太子哥哥真的死了吗?”
公孙晏于心不忍。
谢崇此计一石二鸟。
不仅光明正大囚禁楚行,又逼出长筠。
前朝太子造反一案,谢崇安排得事无巨细,人证物证皆在,若不是公孙晏一再剥丝抽茧,誓不罢休,怕是真相也不会浮出水面。
可即便如此,凝望着长筠眼中发红,他不知如何开口,述说楚行的遭遇。
公孙晏递出一方手帕:“师妹,若是殿下真的遭遇不测,我会替他报仇。”
随着话音落下,长筠顿住,杏眼滴滴滚落出来。
长筠与公孙晏对视,泪如泉滴,多年前公孙晏做为师兄,就是这般,一路在她身后相护,眼下举步维艰,他也依旧如故。
她哽咽喊道:“师兄。”
“师兄在。”
公孙晏应声,此时此刻,也唯有公孙晏心里清楚那番话,不仅单单为了长筠,也为他……自己。
哭泣声渐渐平息,长筠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娇俏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失魂落魄,唯独剩下不容分说的坚决,“我要谢崇死,我要他死。”
第三十七章
边关苦寒,天高皇帝远,仗势欺人之谈太多,不会惯着前来浑水摸鱼的官宦子弟,谢绎正心头烦闷,初到就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打了一架,更别提借题发挥,惩治了些为难百姓的家伙,一时混得名声大噪。
坐在城墙,支着左腿,谢绎啃着发硬的馍,出神遥望远方滚滚风沙。
都尉小跑过来,气喘吁吁挥舞手中东西,“王爷,有封京城给你的信。”
“信?”
皇兄发怒,将他押到边关,派人严加看守。
身边狐朋狗友早如惊弓之鸟,散得远远的。
谢绎偏头,之前还略显稚嫩的脸庞,在边关多月,竟然磋磨几分成稳靠谱。
他从上气不接下气的都尉手里抢过信,信面没有落名,平平无奇,脑海不合时宜闪过一道人影,明知不可能,但万一呢。
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无情打破了,都尉附耳说:“是公孙将军的人送来。”
“公孙宴?”谢绎撇嘴,忽觉索然无味,“本王和他向来毫无交际,他不是天天差人处处跟我使绊吗,拿去添柴烧了。”
都尉也觉奇怪:“王爷,公孙将军的人说非你亲自过目不可,说你看了就明白。”
“怎么,难道是有事求人?那本王倒要看看他能写出什么好话。”
谢绎没胡搅蛮缠,左右不过一封信,打开信纸,见到满篇娟秀的字迹,谢绎神情一变,收敛起刚才的漫不经心。
字字句句看完,谢绎折好信页:“我得回京。”
不是请求,而是必须。
都尉一听这还得了,连忙劝道:“王爷,陛下还没有下旨,私自回京可是死罪,要不我们先……”
“等谢崇同意,那要几百年!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回!”谢绎大步往城下走,都尉腿短,急忙跑着跟他,一个劲儿劝阻“不可,王爷不可啊”。
…
早朝,尚书举报朝中有人同气连枝,贪污受贿,拿出多番证据,意指丞相,陛下大怒,命令大理寺彻查此事,抄出不少贪官污吏,一时人人自惶。
有位文官暗奏,奏折言辞字字含泪,道自己遇见位民女天大冤屈,拼死只求面君,得到公平。
不知是谁玩得这种把戏,谢崇乏味,谅这位文官清正廉洁,就唤人召来,见一见这位胆大包天,告到天子面前之人。
民女姗姗来迟,跪地行礼。
谢崇翻着奏折,不经意间掠过一眼,赫然起身。
女子裙裳秋香色,长发一根木簪挽起,朴素装扮,但没有一丝委曲求全。
谢崇凝视片刻,低低笑起来:“长筠,你还敢回来?”
“为何不敢?”
长筠没了从前的调皮捣蛋,多日不见,变得异常镇定,她站起身,直面天子询问:“我只问你一句,太子哥哥,真的被下令处死了吗?”
谢崇发出一声笑,说不出带着多少嘲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左右他如今不过成了一捧黄泥,你和他再无可能。”
听闻此话,长筠脸色惨白,失魂落魄,跌撞的走向前,“谢崇,你狼心狗肺,欺人太甚,他对你不薄,你居然做出这种事!”
一霎间,腰间软剑从手心一跃,化作道白光,毫不留情刺向谢崇。
直至那剑尖铁了心要刺穿在眼前,谢崇才出手,两指打中她手腕,长筠浑身一麻,手上失力,软刽软绵绵的落在地面。
她武功与常人比并不弱,可惜谢崇功力比她高深太多。
谢崇扣住她手臂,反压至桌前,不甘质问:“你口口声声只在意楚行,那朕呢,朕对你也不薄,何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
“你不愿当正妻,朕依旧按照皇后规格八抬大轿迎娶。大喜之夜,你一句不想,朕就心甘情愿为你退让。可你是如何对朕?私自逃离出宫,多日后相见,就敢胆大妄为刺杀皇帝,这就是你对朕的态度?”
长筠杏眼流出眼泪,咬牙切齿:“畜生,我要你死!”
谢崇怎么也想不通,他到底哪点比不过楚行,只道:“你敢单枪匹马来见朕,怎么,已经做好被抓住的结果?”
“要杀要剐随你,但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将你杀之后快。”长筠恨道。
“那就看你本事。”谢崇讥讽。
“来人,将她安置在——”隐于暗处的暗卫出现,谢绎微妙迟疑一下,道出一个偏远的宫殿。
长筠得到楚行去世的消息,抱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回到京城,就是想复仇,即便被谢崇好心留下一条性命,亦是万念俱灰
谢崇自然不忍动她,衣食住行和当贵妃时如出一辙,送来的珠宝绸缎,琳琅满目,使人心惊。
他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对人温声细语便是难得,何况如此,明知来人要取他性命还视若无睹。
毕竟,长筠救过他一命。
谢崇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给了长筠,但长筠性子烈,不肯与他好言好语说上一句,谢崇也没有往日的闲工夫哄她,只要还剩下一口气,随她寻死觅活。
这日,处理完事务,不知不觉来到楚行所住宫殿,谢崇有些意外,抬脚欲要离开,但临时不知想起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殿里悄无声息,水声潺潺,飘来苦涩茶香,楚行闲来无事,闻多了药味,想泡点茶冲淡些药香。
谢崇走过去,把玩桌上的白玉茶杯,“你倒是闲情逸致。”
楚行无动于衷,他习惯将谢崇当做空气。偏偏谢崇不喜这般,他揪过楚行衣襟,逼人看他。
他平生最厌恶他人视而不见,可偏偏所在意之人都是这副德行,他整治不了长筠,还搞不定楚行吗。
抱着想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谢崇谈趣事般道:“你知道吗,长筠回京城了。”
楚行失察,撞翻桌上的茶杯,茶水滚烫,溅到手背漫出些红点,但他浑然不觉,“什么?”
谢崇好笑道:“费劲找这么久,朕原本都打算饶她一命,没料到她主动自投罗网。”
“不可能……”
楚行不愿相信。
“这还多亏了你,她以为她所爱之人含冤而死,千里迢迢回到京城,只为给你报仇雪恨。”谢崇扫过一眼他手上的烫红,悠然出声,“如此情深意重,朕也不能完全当个恶人,不如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不用。”
楚行回绝,扶好桌上打翻的茶杯,怅然若失,“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长筠不该牵涉到这些事来。”
静默一会儿,他又道,“我发过誓,此生与她不复相见。”
谢崇看他许久,应允。
细节一五一十,谎言天衣无缝。
谢崇告诉她楚行所葬之地,长筠不愿相信,砸烂房中所有东西,谢崇就在旁事不关己看她发泄个尽。
长筠崩溃痛哭,她攥住谢崇手臂,只为求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造反,为什么你要杀了他,我们本来都要成婚了……”
“长筠。”
谢崇扶住她的手臂,罕见地表露出来一丝情意,“因为朕爱你。”
“爱我,你爱我什么?”
她似乎真的费解,搞不懂谢崇所说的爱在那里,在逼她和未婚夫分开的时候吗,是在逼她入宫当皇妃的时候吗,是她不愿意要离开就要牵连他人吗?
长筠固执的反复追问为什么,谢崇终究不忍她发疯,主动提及往事:“你是否记得第一次来到谢王府,为世子举办的宴会?”
长筠毫无印象,愣愣看他。
“我和谢绎出身卑微,生母是位婢女,王府的下人从不认为我们是主子,稍有不顺心就会打骂我们出气,在那十年里,我和谢绎未甚至都未曾饱腹过一次。”
“那晚,世子随意说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就要将我和谢绎二人就此乱棍打死。是你,挺身而出。”
谢崇说到这,不免动容,“长筠,你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宴会里救出我和谢绎后。那时起,我们兄弟就暗自发誓,愿此生对你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谢崇没有在自称为“朕”,发自肺腑的言语,对心爱的女子诉说真心。
昔日任人欺辱的少年,成了权势滔天的天子,唯有那段恩情不曾忘记。
长筠茫然,她极力从脑海里寻出毫无波澜的记忆,倏然,她弯下腰,撑着桌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癫狂放肆。
笑声回荡在屋里,如此刺耳,泪水却是夺眶而出,她可怜地看着谢崇,怜悯道:“谢崇,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谢崇:“什么意思?”
“即便做为将军府嫡女,做为女子,何来本事敢当众忤逆世子?”长筠又笑,笑里只有轻蔑,“我不过是遵循太子哥哥的命令,替他出面,而已。”
“你胡说什么?”
瞧见谢崇目光震骇,不敢置信,长筠疯狂大笑,字字珠玑:“多可笑,太子哥哥怕是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处心积虑救下的人狼心狗肺,记错了恩人,将他视为仇敌,杀之后快,哈哈哈!”
“倘若不信,那你就去查,查清你是如何恩将仇报,作恶多端!”
第三十八章
陈年旧事云开雾散,即使过去了十多年,不过一夜,事情水落石出,原原本本的细节展现在眼前,谢崇手上失力,满地口供证词凌乱散落。
夜色渐深,谢崇来到了从前的谢王爷府,门匾摇摇欲坠,不见昔日荣光,院里花木调零,荒草丛生。
来到最为偏僻的小院,侍卫为其推开布满灰尘的房门,里面竟藏着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不见人形,缩在角落惶恐不安。
谢崇外披黑色大氅,腰间佩玉晃动,贵气逼人。
他面无表情,一步步走来,注视着那位见到他就惊恐大叫的疯子。
按照亲情伦理,他该唤一句兄长,毕竟是以前圣上亲封的世子,素来嚣张跋扈,现在苟延残喘,谢崇留他一命,不过是当个笑话。
只是,眼下谢崇没有一丝笑意,发问:“那日宴会,你故意派人当众处死我和谢绎的时候,是谁在阻止?”
谢治肉眼可见的发抖,根本没听懂话,求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果真成了个疯子。
哪怕他已知道来龙去脉,谢崇还是不敢想象,许是从幕后主使这里亲口得知,方能确信无疑。
谢崇忽然道:“楚行死了。”
谢治身体僵住,随之整个人发狂起来,恨恨大叫:“活该,他就该死,为什么他要保下那两个杂种,我说了他们不是好东西,他为什么不信?父王死了,母妃死了,哈哈,他也沦到这一步了。”
谢崇闭了闭眼,因为背着灯笼光,身体轮廓照出浅浅橙红光晕,看不清任何神态。
以往从不拿正眼看人的谢治,不知道幻觉了什么,手脚并用爬到谢崇脚边,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衣摆,充满期待:“楚行,你是不是后悔了,我都说了,他们就是几个杂种,我们可以联手,今个儿我就带你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走,我带你去。”
谢崇踹开胡言乱语的谢治,挪动脚步,竟是趔趄一下,按住房门,忍不住擦拭唇角,手背残留一片暗红血迹,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不再失态。
…
火焰蔓在墙梁,外面起伏不断的哀嚎惨叫,楚行握住冷亮锋利的长剑,抵在脖颈,剑背反射出他此时幽冷的黑瞳。
随着叫声愈发清晰,握住剑柄的手准备一侧,骤然眼前出现一双手,死死攥住剑刃,鲜血喷涌,楚行扭头,看见长筠咬牙坚持的脸。
楚行无法,松了力,长筠将剑扔在一旁,满手伤口也不顾,扑上去抱住他,“太子哥哥,你疯了,你答应过我,我们还没有成亲,你不能死!”
楚行道:“大楚已灭,身为太子,本宫理应殉国。”
长筠不甘:“大楚本就无力回天,沦到这步又不是你的错。太子哥哥,你要死,我就随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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