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打了几下之后,明遥愤懑地发现,对方已经被冻僵的身体硬得跟石头一样,会疼的只有他的手!
明遥用力一搡,把白玉衡推回地面,自己坐一边儿生闷气。
等寒风终于把火气吹灭了,明遥才满脸不情不愿地掏出那个装着紫金丹的瓶子,费力地捏开白玉衡的嘴,一股脑都倒了进去。
可现在的白玉衡是不可能自己把药丸咽下去的。
明遥气鼓鼓地捏着白玉衡的下颌倒腾半天,还是没能让白玉衡咽下去。
他知道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对嘴吹气。可是要他,去“亲”白玉衡?!明遥觉得不如杀了他。
撇着嘴想了半天,明遥又把人捞过来,一手捏着下颌,另一手的手指伸进去,动作粗暴地推着药丸往白玉衡嗓子眼儿里捅。
见药丸确实被捅进去了,明遥赶紧把人往旁边一扔,满是嫌弃地抓起一把雪,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药喂完了,明遥却没走,而是在白玉衡旁边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环膝望天的明遥突然说:“其实我和我哥,不是亲兄弟。”
第57章
十四年前。
稻城。
明家村。
腊月十七。
卯时。
东边的天已经隐隐有了一抹暖黄, 西边的天还是暗的,只在天际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
昏暗中,一个瘦小的、满是彷徨无措的身影缓慢地四处游荡,哭泣着, 颤抖着, 凄凉地一声声唤着:“爹?大伯?三婶?敏姑姑?景哥哥?瑶妹妹?……村长爷爷?……笑笑好怕……不要扔下笑笑一个人……”
他漫无目的地爬上一堵坍塌的石墙, 然后像是凝固了一般, 站成一樽小小的雕像。
天际渐明的亮光将他一寸寸照亮。
那是一个与寻常人长得不太一样,但却很漂亮, 漂亮得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的孩子。绸缎般丝滑的雪发, 蜜糖般深色的肌肤, 还有一双红宝石般、映着朝阳闪闪发亮的赤色眸子。
哪怕身上只一件有些脏兮兮、还湿透了的粗布短褂, 也掩不住小孩儿那种异于常人的、近乎诡异的漂亮。
可是如此漂亮、漂亮到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宝贝,映衬他的背景, 却是一片大火焚烧后的黑色废墟。
小孩儿慢慢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身子却突然失去平衡。脚下一滑, 便从墙头叽里咕噜地滚落下去, 再爬起来时,已经成了一个满身黑灰的小泥人。
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跪在废墟中又满是哭腔地唤了几声, 似是终于接受现实地堆坐下来。
片刻后, 他开始疯狂抠挖自己面前的废墟。
挖到地面后他立刻站起身,跑到另一个地方, 继续疯狂抠挖。
如此十几次后, 十指指尖已经泥血一团的小孩儿终于按捺不住地嚎啕大哭:“爹——!爹你在哪啊?笑笑好怕!爹——!”
他只喊爹, 是因为他没有娘。
小孩儿的娘亲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不在了。听爹说是染了病,没熬过去。
那时候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染了病, 很多人都病死了,活下来的人都留下了奇怪的后遗症:皮肤变黑、头发变白、眼睛变红,很多人的身上还留有烂疮。
爹说感谢上苍垂怜,没把笑笑跟他娘一起从他身边夺走。虽然肤色发色瞳色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没关系,他的笑笑还是这么漂亮、可爱。
那场大疫过后,幸存下来的明家村人继续他们相亲相爱的生活。小家庭的残缺,让他们这个大家庭之间的情感纽带变得更为牢固。即便染过病的人在染病初期会出现失智和暴力倾向,其他人也不会怀恨在心,更不会因为染病者容貌的异变而认为他们不再是自己同类。
那些世人眼中的“异端”、“魔族”,在明家村人的眼中,不过是生了病、留下点后遗症,完全不影响他们“亲人”、“家人”的身份。
可是只有明家村人这么想是不行的。
掌管稻城的蜀山不这么想。
是时的蜀山掌门贾仁,立志要让蜀山治域内无一魔族。
于是当巡游的蜀山弟子发现这座人魔相亲相爱的明家村、他们要“斩妖除魔”却被那些“被迷惑了心智”的人族拼死阻拦时,屠村就成了必然。
小孩儿被爹爹抱着,在天际犹如被鲜血染红的晚霞中一路狂奔。
在跑到村外那条水面被红藻覆盖、水深刚过成年人膝盖的小河时,爹爹猛然停下,将小孩浸入河中,折了一根麦秆塞进他手中。
记忆中有关爹爹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隔着摇动的河面,爹爹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温柔地告诉他:
“笑笑,爹和娘爱你。”
虽然寒冬腊月的冰冷河水可以轻易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但对“大病得愈”的小孩儿却没什么作用。只要他聚精会神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便会有丝丝缕缕的什么东西仿佛听到召唤般地回应他,为他温暖小小的身体。
只是后来小孩儿累了,再凝不起精神,便突然觉得入夜后的河水好黑、好冷、好可怕。
他再也忍不了了,叼着麦秆偷偷从河里冒出一颗头来,瞧着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丝鱼肚白,心想着这也算是爹爹说的“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了,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岸,跌跌撞撞地跑回村子——
不想目之所及,全是灰烬。
他的家没了。
他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小孩儿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刚刚五岁的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小孩儿突然停下来,侧耳细听。
有另一道哭声。
他愣了愣,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循着那道细微的哭声跌跌撞撞地寻找。
片刻后,小孩儿盯着那传出响亮哭声的井口,心脏嘣嘣跳着慢慢靠过去,探头——沉入井中的水桶里,竟然有个襁褓中的小婴儿。
小孩儿愣了愣,急忙绕到转把处,使尽吃奶的劲儿,努力把水桶摇上来,将小婴儿从水桶中抱出。
小婴儿白白嫩嫩的,头顶的毛儿还没长出几根,抱在怀里软软的、暖暖的,煞是可爱。
就连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的模样,小孩儿都觉得可爱极了。
终于,有人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回应他了。
“你是谁家新生的小娃娃,嗯?”小孩儿抱着比他更小的小孩儿靠着井边坐下来,满目温柔地用手指尖轻轻戳他嫩滑的小脸蛋儿。
小婴儿转头“啊呜”一口就叼住了小孩儿的手指。
刚刚抱出小婴儿时,小孩儿手上的泥基本已经被桶上带出的井水冲洗下去了,可血还没止。
“哎!脏。”小孩儿抽出手指,结果引得小婴儿立刻嚎啕大哭,比之前哭得还凶。
小孩儿慌乱无措一阵,将手指头放进自己嘴里裹了裹,把血水都裹干净,吐出去,见指尖没什么血了,又“喂”给小婴儿。
小婴儿用还没长出乳牙的牙床用力“咬”他的手指。
“哎!”小孩儿被咬痛了,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指。但转瞬,他反应过来,许是小婴儿饿了。
动物的血能吃,那……人的血应该也可以吧?小孩儿想。毕竟他又没有奶。更没有别的东西能喂小婴儿。
小婴儿的食欲超乎他的想象。小孩儿本身在“大病得愈”后,伤口又愈合得很快。他只能不断咬破自己的手指,喂小婴儿自己的血。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的时候,小孩儿是被痛醒的——怀里的小婴儿在用力咬他的手指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肉咬下来。
小孩儿躲了几次,发现小婴儿是真的不满足只吮吸他手指尖儿冒出的血了。
他想也是,就手指尖渗出的那点儿血,怎么够喂一个小孩儿呢?人不能光喝水不吃饭啊。
于是他便放任小婴儿咬自己的手指。
可小婴儿再怎么用力,没有牙也咬不下来。眼看小婴儿又开始嚎啕大哭,小孩儿狠了狠心,自己从小臂上撕下一块皮肉来,嚼碎了,嘴对嘴地给小婴儿喂过去。
小婴儿吃饱喝足,安心地睡了。小孩儿舔了舔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处,捧了口冰得拔牙、漂浮着灰烬的井水咽下肚,忍着饿闭上眼继续睡觉。
第三天的时候,小婴儿哭得厉害。一直哭,哭个不停。小孩儿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给他喂血喂肉。哪怕自己的小臂已经被撕咬得森然见骨。
第四天的时候,小孩儿终于明白过来,小婴儿昨天哭得凶,是因为生“病”了,今天不怎么哭了,是因为“病”好了。“病”好后的小婴儿跟自己一样,也变成了蜜糖色的皮肤和红色的眼睛。头顶的软毛还太稀疏,看不出来明确的颜色,但应该也是白的跑不了。
想到村里那么多人都没能熬过这个“病”,包括他的娘亲,小孩儿不禁心底一阵后怕——
他差点就要失去这地狱里唯一的温暖和依靠了。
他把伤口咬得更深、撕下更多的血肉,一个劲儿地喂给小婴儿,咧开沾满血迹的唇瓣虚弱地笑着:“多吃点,再多吃点……哥哥不会让你死的。哥哥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哥哥不能没有你……
第五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婴儿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小孩儿极为费力地挣扎着睁眼,可是努力半天,也只睁开一条缝隙,眼皮便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他放弃了睁眼,准备抬胳膊咬伤口、撕肉。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连手指尖都不肯动一下。
小婴儿哭得愈发凶了。
小孩儿在心里焦急地应着:别哭别哭,哥哥这就喂你。马上。
可不管他心里多急,身体就是不肯配合。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被跃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晨光所激,小孩儿终于颤抖着眼帘,微微睁开眼睛。
可看到的景象全是模糊的、摇晃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小孩儿不明白。
他听说过“死”,但他不知道这就是“死”。
他想许是自己太困了,又睡着了,在做梦。
因为他看到了“神”。
小孩儿经常听村里人讲起“神”,也最愿意听“神”的故事。
听说“神”高居“神域”,白衣胜雪,碧眸似玉,男子芝兰玉树、女子冰肌玉骨。手执利剑,往来如风,斩妖除魔,守护苍生。
总而言之,“神”,满足凡人对“最完美的人”的一切想象。
眼前这个向着他快步走近的人,就和村里人描绘过的“神”一模一样。
不,他比村里人描绘过的“神”更好看。
小孩儿盯着模糊摇晃的视野中,那洁白衣摆上垂着的两条蔽膝上绣的八卦图样,和对方眉心间那点明艳的红,虚弱的小脸儿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他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神”,真好。
-
小孩儿是被小婴儿豪放的哭声哭醒的。
他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心,而后猛然睁开双眼,扑棱一下坐起来,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又被眼前静谧的现实所混乱,一时呆滞地僵坐着没动。
墨色的夜空缀着不计其数的星子,如一方辽阔的帷幕,温柔地笼罩着大地。
身旁不远处的篝火哔啵作响,散出有些灼人的温暖,也照亮了小孩儿身前圣洁的白衣。
他低头,满脸惊诧、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好软、好滑。
甚至想捧到脸上蹭一蹭。
小孩儿咕噜咽下一口唾沫,强行忍耐住了。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浑身光溜溜的。
他一惊,慌乱抬头,看到篝火另一边的木架上正搭着他的几件小衣衫烘烤。
也看到了篝火旁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婴儿、正手忙脚乱、满脸不知所措地安抚着的男子。
他长得可真好看。
小孩儿有点看呆了。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皮肤雪白雪白的,没有一点瑕疵,就连身上那件绸白的中衣,都没有他的皮肤白。可他的眉毛和头发却是乌黑乌黑的,像用墨染过似的。浅碧色的眼睛映着火光,像是会发光的玉石。
小孩儿突然想起一个爹爹给他描述娘亲时用过的词——
眉目如画。
之前小孩儿听的时候没什么概念,问爹爹“眉目如画”是什么意思。爹爹说,就是说你娘长得很好看,她的眉毛眼睛都像用画笔画上去的一样。
可小孩儿还是没办法凭空想象“眉目如画”到底是种怎样的美。
但他觉得,他现在明白了。
男子动作间,头上那顶在篝火的映射下闪闪发亮的金冠成功吸引了小孩儿的注意力。小孩儿忍不住张大嘴巴,默默在心里感叹:好大的金子!
前一阵他跟爹爹参加敏姑姑和哲七叔的婚礼,看到的那一堆金饰,怕是加起来都没有男子头上那顶金冠的分量多。
嗯,也对,神嘛,一定是很富有的。
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之后,小孩儿将他的视线凝在了男子眉心的那一点殷红上。
敏姑姑大婚那日,也在眉心点了一抹红,还细细勾勒出的花儿的模样。小孩儿听说,那叫“花钿”,是女子出嫁时盛装打扮才会化的妆容。
小孩儿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也在眉心点了一点红。
可如果男人的容貌有一百分,有了这一点红,就是翻倍了。
小孩儿痴痴地看着男子慌乱无措地安抚怀中婴儿的模样,突然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被爹爹和娘亲这样抱着的。便不由傻傻笑起来。
小婴儿奋力挣出一只短短肉肉的小手,伸向小孩儿,哭得更响亮了。
慌乱成一团的男子顺着小婴儿的手抬头,这才发现小孩儿已经醒了,忙倾身伸手,帮他把滑落的宽大衣衫往上扯了扯,软声道:“快披上,别着凉。”
小孩儿又愣了。
神果然连声音都好听极了。像身上的布料,温软的、柔亮的、清凉的。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小心翼翼地扯着柔滑厚实的衣料裹住自己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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