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起来不像是一头犀牛吧。”李不言突然对郭泷说。
郭泷正是这么想的,听到对方直接问了,便点点头说:“是的,您太瘦了。我是奶牛,变成人了却是个胖子。”
李不言笑了笑说:“奶牛和犀牛不是一个目的。你如果不满意自己的体重,可以考虑减肥,人形体重的增减不会影响到原形。”
郭三友说:“他天天只吃青菜,人形也没有瘦下来,我是不做这个指望了。”
郭三友打发郭泷去罗森买了一打啤酒。当天晚上,郭泷便坐在沙发上,听三个老头子讲那过去的故事。
土地神,负责照顾一方妖精,斩妖除魔,保证地界平安,是神界最基层的岗位之一。进入了新时代,土地的正式职称是“X地成精办事处主任”,其工作性质从这个名字从便能窥见一二,那就是与妖精魔怪相关的什么事都要管,集人界居委会与派出所的责任为一体。且不说郭三友上次陪张绒生产,若是黄朗高考时有需要,他还得去送考,就是日后雪吟成了精与苟昊修成正果,他八层还要去做个证婚人。
因此,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的郭三友,在调解家庭矛盾上还是有些心得的,此次李杜二人奔波两千多公里到他这里来,起因就是家庭矛盾,郭三友觉得帮二位好友把这个结解开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郭三友举起啤酒:“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八十年前我就任沔州土地的时候吧。”
李不言说:“八十年,对我们来说也算得上是有些长了。”
杜红冰说:“跟之前你被强制在江底睡觉的五百年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最后几十年我和老李经常担心你被人类的科考船捞出来了,做成化石放在博物馆里面。”
李不言伸出食指按在杜红冰的唇上:“他不想让小奶牛知道这些。”
郭泷本来在一旁聚精会神吃着一盘沙拉,听到这话好奇地抬头看着郭三友。郭三友已经把真身给他看了,还有什么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呢?
李不言对郭泷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无非是当了冤大头,他自己觉得没意思罢了。”
郭三友连咳了几声说:“老李你这个人,平时不开口,一开口就没好话。这次小桃花离家出走,你要负全责。”
李不言严肃道:“我这个名字,有两层含义,一个是不发一言,另一个是口不择言。但我的本意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的,你不是总说我太闷吗?”
郭三友尖锐指出:“重点不是那句‘鸡鸡怪’,重点是你对小桃花的态度。小桃花的花期年年有,但你们在一起两千多年了才只有一个儿子,很显然你每年都是应付过去的。”
杜红冰听到这话更是义愤填膺,正要跟着声讨一番时,看见满脸迷茫的郭泷,顿时脸上就染了两抹红晕,李不言抢在他前面说:“我知道了,郭泷还小,有些话在他面前不能说得太明白。今年咱们去林子里过呗。我前几天巡山发现了个好地方,有个山谷开满了婆婆纳,一大片跟星星似的,你肯定喜欢。”
郭三友在一旁听得心服口服,这老铁平时看起来是个闷葫芦,但内心世界却着实丰富,竟然能把野合说得具有一种朴实的浪漫主义色彩,杜红冰纵然是个千年老妖也一下子就被忽悠过去了。
李不言看这件事差不多过去了,又另起话头说:“我这一路坐高铁进你们沔州地界,感觉沔州的灵脉有些异常。”
郭三友说:“最近确实怪事挺多,你把你想到说出来看看。”
李不言说:“拿鹰国黄岩公园的地热泉来打个比方,其他州的灵气像蒸汽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地表蒸腾出来,而沔州却像沸腾了一样,时不时的有沸水喷起来。你可能一直呆在沔州感觉不到,可是我从乩州一路南下,这沿途灵气的差异感觉还是很明显的。”
杜红冰说:“我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不过也不是处处都像沸水那样冒腾,可能就有个几百米的宽带是这样的,过了之后又一切正常。从夏口上高速那一段每隔几公里就有这样一处,到了你家附近倒是平静得很。”
郭三友听了他们的话后,猛灌了几口啤酒,一时间没有接话。
李不言对他说:“我也觉得像是有阵法,不过能布下这么大阵法的,至少也是你我这个级别,你确实要提高警惕了。”
郭三友突然豪气冲天地和李不言干了一杯:“**的,做土地真是刺激。天界的闲职有什么意思,还是土地带劲儿!”
李不言跟他碰了一下,谦虚地说到:“基层是最能干实事的地方,是全部工作和战斗力的基础。”
几人又吃又喝一直聊到转钟,李不言突然说:“小奶牛觉得没意思了,想去睡觉了。”
郭泷被说破了真实想法,一时间有些尴尬,勉强辩解道:“没有没有,我确实想去睡觉,但是是因为我困了,我没觉得你们的聊天没意思。”
李不言笑笑说:“你就想听郭三友过去的事情,可是我们一直没提。”
郭泷结结巴巴地否认道:“没...没有的事!”
郭三友捏了郭泷一把:“行了,别抵赖了,老李是灵犀,你心里想什么他都清楚。”
杜红冰也笑着对郭泷说:“是真的,你没看刚刚我们聊天的时候,很多次我们还什么都没问,他就答了出来吗。人类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在说他。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发现你想跟我过一辈子,我也有这个想法——我差点当场拒绝。”
郭三友“啧”了一声:“你怎么什么话题都能转进到你们的爱情故事上?你少跟大龙说这些,别把他也带成恋爱脑了。”
当晚李杜二人睡在郭泷的房间,郭泷自然和郭三友挤在一起。郭三友今晚喝得有些高,两人还没完全睡着他就把郭泷当个枕头抱着了。郭泷侧躺在他的怀抱中问他:
“三哥,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说说你过去的事情。”
郭三友把脸埋在郭泷的颈间蹭了蹭说:“这么想知道啊。我当时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要为我做主吗?”
第20章 雪桃(四)
“梅夫人,此次旱情严峻,州府虽已开仓赈灾,但饥民众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还望梅夫人能开私仓,救济沔州百姓。”
“梅家祖上曾为县丞,在此数代,沙县邻里皆如手足一般,遇此天灾,自当救济。只是一味开仓放粮远远不够,近日流民渐增,人心惶惶,还望府君设法安抚,以免民怨沸腾。昨日家中管事出门采买,便听见城中有说妖兽作恶的,有说天降惩罚的,还说旱情过后便是瘟疫洪水,如此谣言四起,实在不利于官府救灾。”
永建三年,沔州大旱,足有月余不曾降雨。州府除了开仓赈灾,减免税赋外,还请各处乡绅尽自己所能周济乡民,以减轻州府的压力。此番沔州同知前去拜访的,便是沙县梅家最德高望重的梅夫人。
梅家祖上曾做过沙县县丞,代代都重视科举,虽然没出过大官,但在沙县还是颇有名望,到了梅夫人这一辈,男丁不甚争气,只有些老秀才老童生,大半生都陷在了圣贤书里,对乡间的事可以说是毫不关心。这位梅夫人其实并不是梅家的媳妇,而是梅家的女儿。她年轻的时候父亲为她定了一门极好的婚事,可惜嫁过去后不出两年丈夫就死了,未能留下一儿半女,梅夫人不容于婆家,只得回来投靠父兄。
按理说这种情况,女儿回了娘家也不遭待见,可是梅夫人在还是梅小姐的时候就素有令名,守寡回家之后更显端庄,不仅持家是一把好手,待人接物的风度也不输于同辈男子,好像是有魔力一样,家中的人都信服她,周围的百姓也爱重她,自她二十岁回到娘家,已在梅家话事了近三十年了。
待沔州同知走后,梅夫人便把管家叫来问话,她不无担心地问道:“城中的谣言,当真传得那么厉害?”
管家答道:“可不是嘛。不仅饥民这么说,就连药铺子的伙计也跟我说,这回旱情怕只是个开头,后面还有瘟疫洪水一串天灾,让我趁早去庙里上柱香呢。”
梅夫人说道:“旱魃的传说,自古以来便有,遇上旱灾,城里流民增多,发生瘟疫的事历代也有过。但现在已经几十天不曾下雨,沔江水位虽没大降,周围几个湖泊却是见了底,哪来的洪水一说?这谣言编的一点都没有章法,倒是能唬住人!”
管家苦笑道:“全是因城中有个不知从哪里逃荒来的道士,称自己是冒死泄露天机,每天先在龙王庙前做一通法事,再装神弄鬼地说什么天罚将至、先火后水。那些百姓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信他,这苦日子好歹还有个理由,哪里还管得上这话有没有道理,在官仓前排了好久,领到了一丁点水米反而先去供养他去了,说是既然天罚不可避,死前侍奉他能抵消一些罪孽,还有说是谢他冒死传讯之恩的哩!”
梅夫人不禁皱了皱眉头:“光传讯有什么用,知道了也只能明白死,何况他这还是无稽之谈!我原担心谣言四起,民心不定,官府若不安抚会发生暴乱,没想到一个道士竟让这帮愚民死得甘心。”
沔州百姓若是知道当地乡绅这么说他们,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梅夫人在还是梅小姐的时候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回来当家之后,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善待乡民,私下里却经常鄙薄他们的愚昧,老管家只当是小姐遭遇变故后性情有变,这时也只是跟着感叹了一下。
不过老管家有些不能理解的是,梅夫人孀居之后对神灵也缺乏敬畏。旱情之初家人提议带些贡品去龙王庙为沔州祈福,梅夫人欣然应允了,但她在庙中别院便忍不住对管家说:“这龙王也就是一个天界闲职,求他有什么用?天道运行自有规章,降不降雨也由不得龙王。”
沔州龙王庙里供奉的,正是时任东海龙王的郭三友。这龙王说是负责行云布雨,消灾降福,但其实正如梅夫人所说,天道运行自有规章,郭三友虽法力高强,能使一方天降大雨,平常也只是坐在龙宫里看着天道自行运转罢了。龙王的职位听着威风,实则和现在证券交易所里的清洁工并无差别,闲来无事看看大盘,涨涨跌跌与我无关。
郭三友那时还是过于稚嫩,并不懂得位置越高,责任越大,但只要不干事,就不用但责任的道理,说到底,就是为官的无为之道,他还没有参悟透。郭三友本是沔江灵脉催生出的灵兽,对沔州地区格外地有感情,眼见沔州大旱,便按捺不住地想做些事情。
修改天道他自然力所不能及,但降一场大雨还是做得到的。郭三友也不懂得什么农业、水利,他的想法非常简单,既然数十天不曾下雨,那么有一场雨总比没有好。波及一整个地区的法术需要经过天庭层层审批方可施展。而俗话有云“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在郭三友等待审批的时间里,沔州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此时那位道士已经给自己起了一个道号叫“闲昱子”,官府的救济越发越少,饥饿的百姓领到一碗稀粥,几下就灌入腹中,哪里还想得到匀一勺给闲昱子。而自从闲昱子有了大批的追随者后,他便放不下身段再去官府门口跟饥民一起排队领救济粮,于是现在是枯瘦如柴,愈发有了仙风道骨、吸风饮露的意思了。
闲昱子隐隐感觉自己熬不过这场旱灾,便决心死也要死得波澜壮阔。他从某日起便拒绝了百姓的供养,称自己因泄露天机,不出多日便会得到惩罚。
“我已是个必死之人了,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粮食。只是切记我说的话,旱情之后,必有洪水,诸位还是趁早到地势高处躲着吧。”
有些百姓饿昏了头,听了这话便出城上山,山上更是满目荒凉,不仅没了官府聊胜于无的救济,还有同样饥饿的野兽袭击人类,不少人或死于途中,或被野兽拆吃入腹。
人间是一幅饿殍遍野的惨象,而天庭的批示却迟迟没有下来。郭三友见到供奉他的百姓遭受如此大难,而自己却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内心又是歉疚又是悲痛,而他曾潜游嬉水的沔江数条支流,如今已露出皲裂的黄土,他哪里还等得了天庭不是何时才能到位的批示呢?
于是他化作原型,盘旋于沔江流域之上,霎时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那天沔州城内城外,皆可听到哀哀的龙吟,位于山丘上的百姓,似乎是锇出了幻觉,看见一条巨大的青龙穿梭在乌云之间。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郭三友本人也没有预料到的。沔江的灵脉感应到了青龙的悲戚,汩汩地从河床底下生出江水,沔江的江面不断上涨,数条干涸的支流竟出现了水流倒灌的奇景。郭三友在沔州上空不停歇地降雨了三日,但灵脉一旦“活”了起来,便没有那么容易停下来。
现在你如果去沔江大堤上游玩,会看到有告示牌介绍说,沔江大堤始建于永建年间,一种劳动人民千百年来抗击洪水的历史厚重感扑面而来,可惜真正在永建年间时,它不过是一个知州用来装点政绩的豆腐渣工程,当沔江水平持续上升时,它没撑多久就举了白旗。
至此,沔江决堤,大水淹没了附近的村庄,就连沔州城内,都有没至小腿的积水。闲昱子胡诌出的谣言,竟然一下子成了预言。
后面的发展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了。闲昱子自然是死了的,他虽是因自己不领救济饿死的,但这也不重要了,百姓认定了他是违抗天规警示众人的英雄,一时间冒出许多道士借此沽名钓誉,有人称暴雨时曾在空中见过青龙,他们便集结于沔州城外的矮丘上集体做法,说是要降伏妖龙为道友讨回公道。而沔州州府既有豆腐渣工程在先,又有硕鼠食了官粮在后,此中种种,本来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一下子也找到了挽留民心的突破口。妖龙作恶,破坏江堤,苍天无眼,有何脸面食人供奉?当即派人取缔了龙王庙,庙中影壁上栩栩如生的青龙浮雕也被砸了个粉碎,可谓是顺从民意,大快人心。
郭三友若是知道沔州百姓这么想他,估计委屈之余也只能认了。本心正确,方式正确,非主观因素导致了坏的结果,程序不正确,这一条条清算下来,结果就是郭三友暂时被关入了天界的火牢,暗青色的龙鳞被烧成了炭黑,整条龙因为脱水像一条死皮一样,如今郭三友肤色黝黑如铁,便是那时候被烤过的结果。而这还没完,为了彰显苍天有眼,时时刻刻庇佑凡人,也为了给其他天界工作人员强调一下规矩的重要性,郭三友还被判在下界受三道天雷,束缚于沔江江底五百年,龙王之职,自然也是革了去的。
杜红冰和李不言在沔江市逗留的最后一天,郭三友开车带他们去沔江市内转了一圈。当年李不言虽觉得郭三友罪不致此,但人微言轻,不方便表态,只能让杜红冰来沔州看看老友“坐牢”前有什么要求,他尽力满足。五百年后杜红冰站在坚固的新沔江大堤上,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的电闪雷鸣,每闪一道光,空中便现出一条全身包裹着电流的龙,狼狈地痉挛着。三道雷过后,杜红冰还来不及做什么,那条龙便径直落入江中,渐渐被江底的泥沙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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