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还记得,夫人几次叮嘱过,不允督主饮酒;主子的命令不敢违抗,还是去请示夫人为好,想来夫人有法子。
哪知道真见了夫人,就听这位先是叹息,之后竟是同意不说,还给备好了;最多便是他抱着酒壶离开时,又叮嘱他们务必守好督主。
人若是醉酒,直接抬回来。
天玑满头雾水,今日到底是怎的了···
你当谢令月不担心陆寒尘?
担心死了好么,任谁忽然得知这一切都难以接受,尤其是陆寒尘自己。
从三岁起便开始艰难求生,跟着老乞丐乞讨那三年为的是饱腹,还不知挨饿受冻多少回;被卖到京都后,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好心人,刻苦学习那些规矩,因年纪小一时学不会挨打受罚都只怨恨自己笨,只恨自己不能为主人家分忧。
哪知道一觉醒来已被净身入了宫,八岁的年纪,自然是宫里谁都能欺负;还来不及悲痛就要面临活下去的问题,稍不注意就不知会得罪哪个被活活打死,与他年纪差不多同时入宫的,不过一年,死得只剩他一人。
年纪稍大一点,又因为容貌初绽风华而群狼环伺,活下去更为艰难;逐渐学会揣摩利用人心,逐渐学会杀人,也逐渐心硬如铁。
不知多少次历经生死,终于得到煊赫权柄,却因为净身之痛自卑自轻,遇到心悦之人都不敢宣之于口···
如今忽然得知,他本不必经历这些;或可是首富之家的继承人,或可是仗剑江湖的少庄主。
以他的风华与能耐,不知会成为何种骄阳般的风流公子,又将引得多少人追逐向往。
而今虽然大权在握,可也改变不了他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刃,满满恶意与污名加身,更加重他的自卑与自轻。
换成谢令月如今的心性,怕是也难以接受。
可也正是这份心性叫谢令月知道,便是他再担心,此时也不能出现在陆寒尘面前;总要给他一点消解愤懑、悲怆与狼狈的时间,然后才能收拾好心情面对所有。
类似的经历谢令月也有过,他才会同意这人借酒浇愁,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等着他收拾好狼狈,告诉他,自己在。
谢令月忍不住的苦笑,他好像太清醒了,总忍不住以自己的经历与阅历设身处地为爱人着想;却不知他这般的清醒态度究竟是不是适合谈情说爱,是不是能被爱人认可与接受。
那句难得糊涂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后山的天玑几个这会儿又开始面面相觑,目光中尽是焦急与担忧;从未见过他们督主这般不要命的饮酒,这可如何是好。
想上去劝阻,可督主虽在不要命的饮酒,身上的冰郁之气与冷戾之气只增不减,这时候谁靠近都不行。
要不然,等着督主彻底醉了再说?
眼看着斜阳将落,山里薄雾渐起,寒鸦声声凄凉;陆寒尘摔出了最后一个空酒壶,仰面倒在还算平坦的石头上,抬手遮住面容,闷声不语;天玑再也忍不住,迅疾现身点了他一处穴位,这才转头看其余两人,将昏睡的人背回去。
果然夫人预料的都对,再这般任由督主喝下去,他们才是担不起责任。
被天玑背回来的人已是瘫软如泥,轻手轻脚将人放在禅床上;玉衡早端着水盆进来,按照谢令月的吩咐给这人净手净面,又换上寝衣,盖好狐裘。
这才退出去找侍琴提前炖好清粥,再准备好醒酒汤,等着主子们随时传唤。
谢令月已在这之前又清理过伤口,重新包扎好,换上墨色寝衣;因而里屋只点了一盏烛火,地上熏笼里烧着银丝炭,还特意叫谢峰加了一点点安神香。
这种时刻,睡个安稳觉对陆寒尘来说更重要。
天玑退下时就给解了穴道,大抵是酒意上涌,这人安安静静睡着,只有眉间时不时轻蹙。
侧躺着的谢令月将人拥在怀中,多枕了一个软枕,桃花眸一直在这人面上流连;终是在他又一次蹙眉时抬手,指尖轻柔抚平他眉眼,转而忍着疼轻抚他的背脊。
不时轻叹一声:“哥哥安心睡,我在。”
即使有安神香,即使谢令月温存安抚,陆寒尘还是睡的不安稳,夜深时便偶有呓语;实在担心他,谢令月几乎一直未合眼,保持着一个姿势随时看着他。
至三更天,这人额间渗出冷汗,整张脸都开始变换神色,伴随着阵阵呓语:“不要丢了我···不要···”
“求求你们不要送我入宫···我会好好赚银子···不要送我去净身···不要···求求你们不要!”
最后这声几乎是喊出来,人也跟着挣扎起来。
将人紧紧抱住,谢令月在他耳边低柔哄着:“哥哥莫怕···我在···谢令月在呢,一直都在···”
此时的谢令月只恨自己穿越过来太晚,若是他能穿越在陆寒尘幼时多好,必会早早寻到这人;将人养在自己身边,捧给他世间所有,再不叫他经历一点寒霜冷雨。
看着他在锦绣乡里长大,看着他绽露风华与锋芒,看着他成为世间最清隽风流与恣意畅快的如玉公子···
当下还是先把人从梦魇中唤醒,不能任他在噩梦中挣扎。
“哥哥···哥哥醒来,我在。”
不知身在梦境还是真置身于深渊的陆寒尘已是挣脱不得困住他的黑雾,想要放弃挣扎,就这般沉沦;恍惚间却听到有人一声声唤他哥哥,满含焦心与担忧,还有急切。
置身黑雾的陆寒尘凝眉,这人应是他最亲近之人罢,否则怎会这般一声声唤他;可他不是一直孤身一人么,哪里会有人这般在意他,听着声音里还有令人揪心的疼惜?
到底是谁?
唤他哥哥的人声音更为急切,陆寒尘甚至能清楚听到其中的颤音,原来他这般卑贱之人也是有人牵挂的么?
不再试图沉沦,又开始挣扎,他想看看这人是谁。
忽而一个称呼如同破云皎月映照下来:“···谢令月在呢,一直都在···”
月华洒落,驱散所有困住他的黑雾,豁然清醒;谢令月···谢令月···是他心悦之人啊,是他陆寒尘想要揽月入怀的那个皎皎少年郎啊。
谢令月···谢令月···是要疼惜陆寒尘的那个人,也是一直如此做的那个人啊。
再无半点自厌,再无任何妥协,凤眸终于睁开。
痴痴看着这人满面的焦急,之后紧紧抱住他腰身,面颊埋在这人胸膛,滚烫泪水随之印上墨色寝衣。
干涩暗哑的声音带着闷意:“我无事,清尘莫要担心,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到我本不必经历这些,若只是这点苦难也算不得什么。
可我本来也该是江越那般的肆意骄阳,本来也有权利在昨夜你说我是你的爱人时,大声回应:我亦心悦谢令月!
谢令月亦是我如今要珍而重之的爱人!
只身有残缺,我却步不前,不敢堂而皇之宣告我对你的爱意;甚至不敢与你说,其实我很在意你与江越的相识,你可不可以为我离他远一点,你的眼中只有我一个人就好···
我怕啊,怕你终有一日不再留恋我的皮囊,终有一日会发现别人其实远胜于我,终有一日嫌弃我人老色衰与满身病疾,终有一日厌恶我的冷厉手段,终有一日受不住我这满身污名而远离我···
你是如此的皎皎明月,我怎敢如你这般理所当然要求我断绝对别人的心意,理所当然要求我回应你的爱意,理所当然宣泄你的满腔情意···
谢令月,你可知在我发觉我亦喜欢你、心悦你之时,这些无名的恐惧就如附骨之虫紧随而来···你不知我有多害怕···
只能如阴暗角落中的老鼠,暗自欣喜我的幸运,可以得到你的垂青与疼惜;也只能如这些阴沟里的老鼠般,隐匿自己阴暗的心思,贪恋你的温存与维护,同时却想着该如何紧紧抓住你,不允你离开我的视线···
种种煎熬,我又如何敢与你说。
我怕啊,怕这般阴暗的我会将你推的更远,直至远离我···那时,拥有过月华的我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不用陆寒尘多言,谢令月如何不知他此时心绪起伏,也不管背后的疼痛,将他抱的更紧,恨不能融入自己的身体,叫他感知到自己给予他的安全感,叫他知道他也有可以依赖的爱人,叫他相信自己的坚定不移。
“哥哥不用说,我都明白的;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夫君,此生心动也唯有你,我一直都在。”
“在北镇抚司见你时,我便清楚哥哥的所有。”指尖轻抚这人的墨发,温柔又含情:“我可是独一无二的谢令月,不会被那些流言左右,自是了解哥哥独一无二的好。”
桃花眸泛起笑意:“哥哥你看,我们两个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此,我们便是人们传颂的那般天作之合,合该只属于彼此。”
“所以,哥哥要信我;你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我在。”
此时只觉所有言语都苍白无力,陆寒尘紧紧贴在这人的胸膛,泪意汹涌,不住低喃:“谢令月···谢令月···”
被他连声唤着的谢令月吻在他的发顶,不厌其烦一声比一声更温柔地回应“我在”。
昏黄光影下,纱幔之后两具身影紧紧相拥,呼吸缱绻,恨不能都将对方化作骨血,彼此交融。
声声低喃萦绕,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胜过所有华丽词藻,只因有最珍贵的情意宣泄其中···
第57章
等到这人终于从他怀里抬头,谢令月便发现方才这人刚睁眼时里面的血丝与风暴皆已消散,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既哥哥醒了,起来喝碗醒酒汤,再用些清粥。”
本就身有暗疾,好不容易调理的见了些成效,今日又是伤心伤神,且还空腹饮酒那么多,谢令月当然惦记这人的安康,唤守在门外的天玑几人张罗。
懒散半坐起来,握住自己枕过的那只胳膊揉捏,缓解狼崽子的僵酸,凤眸却满是柔意盯着人,语气更是温柔。
“多谢你,清尘···”
多谢你不曾问及我的狼狈,不曾问及我的殇恸,却如与我感同身受,抱紧我给我汲取暖意,叫我知道,你会一直在,不离不弃。
而这些,恰是我真正想要的。
怎么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如同是另一个他,清楚他的所有,亦清楚他心间所想;给足他空间,给足他尊重与爱护。
梦魇里听到的那一声声“哥哥”和“我在”大诋会铭刻于陆寒尘心间,这一生都将如影随形。
他也真正体会到了这人说的要给予他的甜,永远镌刻于骨血之中。
在谢令月的督促下,这人先喝了醒酒汤,片刻后又在他的眸光下落败,用过一碗白粥;因为有狼崽子陪着他一起,原本没有的食欲也冒出来。
天璇忙着收拾碗筷的中间,谢峰进屋,给自家主子打了个手势,谢令月微微颔首,谢七与谢十一行动够利索。
恰此时将要拂晓,谢峰退下之前叮嘱,屋外隐约可见浓云翻涌,看来是要变天了,主子屋里的炭火还是一直留着;山上又比皇城里冷一些,免得再惹了风寒。
里屋恢复安静,谢令月斜斜躺下,他可是一夜未曾合眼,此时困意袭来,躺下后还不忘招呼这人:“哥哥过来。”
本不用他招呼,陆寒尘就贪恋他身上的温暖,还有盖毯里的热意;最后喝了口热水漱过口,顺从躺入盖毯,照旧依偎在狼崽子怀中。
躺下之前,主动凑过去亲了亲这人的唇角。
九千岁倒是想来个绵长的亲吻,怎奈他几次漱口后还觉鼻息间有残存酒味,怕这人嫌弃,只得放弃所想。
伸手将人搂住,另一只手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不用他多言,陆寒尘接过盒子打开,转头疑惑看向这人。
盒子里并排放着两个男子用的纯金指环,样子简单朴素;正是这般简单,陆寒尘才狐疑看狼崽子;他们两人都是尊贵的身份,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怎的这么一对简单的指环被狼崽子特意拿出来。
“哥哥看指环内壁。”谢令月温柔提示。
捏起其中一枚小一些的,陆寒尘细细看去,便见指环内壁深深镌刻着谢令月与陆寒尘的名字,两个名字的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心形浮雕,整体平润光泽。
谢令月锁住他的目光,声音更添温柔:“我与哥哥成婚仓促,还未来得及准备定情信物;这是我在灯会之前自己亲手打磨做出来的指环,哥哥也可以叫它定情戒指。”
说话的同时执起这人的右手,将小一些的指环缓缓推入无名指,尺寸正合适。
“有一种说法是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定情之人为你戴上一枚戒指,便是套住你的一生;因而我没有选择定情玉佩那些,特意做了这对戒指;内壁就是我与哥哥的名字,贴在心脏最容易感受到之处,时时感受到对方在心中的存在。”
至于为何要做纯金的,当然是为了情比金坚这个美好的寓意。
将另一枚放在这人掌心:“现在哥哥给我戴上这一枚,我便是哥哥的人了,永远对哥哥忠贞不渝。”
从他开始说话便一直愣怔的陆寒尘眼尾又开始泛红,九千岁不知为何自己这两日总是想在狼崽子面前落泪,何时他的眼泪这般不值钱。
可是这样好的谢令月,他如何能忍住。
颤抖着指尖,拿起这枚指环,虔诚而郑重缓缓推入谢令月右手的无名指,终是忍不住在他的指尖和指环上落下轻吻。
“哥哥可知,在我这里,定情戒指一生只能送一人。”谢令月柔中含笑:“如今哥哥戴上了我的定情戒指,往后余生,你的心里只能住我一个人,你的心跳也只为我钟情;而我,亦然。”
陆寒尘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心潮起伏埋在狼崽子的怀里,全心感受和汲取这人沉稳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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