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毫无波澜的心绪浮起了一丝厌恶,这厌恶随着距离皇帝住处距离的缩短愈发明显。借着她的视线,宋晚打量着周围建筑,景观树多为亚热带植物,大抵这儿并非皇宫,而只是南方的一处行宫。
好在她只是到了殿外,太监通传时得知贤妃已经在殿里了,皇帝已经将见她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对于名不见经传的妃嫔,太监没给什么好脸色,面无表情地用尖细的嗓音请静昭仪回吧。
宋晚——静昭仪本人,听到此消息,花了极大的定力才压下嘴角。
但一想到回去又得面对大把无聊的时间,她无声叹了口气。
回到住处,她被宫女扶着下了轿子,院里没什么变化,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到墙角的树——
有人?
但周遭侍人皆一副平静的模样,静昭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在经过时不经意间往那边一瞟:
“这是什么树?”
“主子,这是槐树。”宫女棠鹃扶着她停下。
木生鬼而为槐,这样的古树被禁锢在本就没什么阳气的行宫冷妃处所,自然算不上什么好兆头。难怪这院子被分给不受宠的静昭仪——宋晚可算有了正当理由抬头望去,参天的枝叶之中隐约显出人影来。烈日之下槐树成了荫蔽,光线在她自枝叶上垂下的小腿上分割成两道,她虚虚踩在日光之中,却身立阴影处。
衣着算不上华贵,却也打扮精致,不是什么寻常百姓用得起的料子。样式不像是市面上常有的,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却被她衬得很养眼。修长的手指捏着泛黄卷轴的一侧,过长的书页搭在折起的一条腿上,从宋晚的角度看去恰好遮住脸。
一阵热风扫过,宋晚抿了抿唇。
“主子,外边儿晒着呢,奴婢先扶您进去吧。”
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树上的人。
静昭仪于是收回视线,淡淡应了一声,任由棠鹃扶着自己向屋里走去。
就在她跨过门槛之时,她听见树叶沙沙作响,倚坐在枝头的人像是换了姿势,书页哗啦一声抖落下来,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灼热的目光追逐在自己身后,几近实质化的眼神像是猎人注视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啧,”她听见那人像是喃喃自语,“生父在人道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死了;生母是阿修罗道逃犯……只可惜也死了。作孽留个孩子背负天谴,竟然还投了人道的胎——啧,女阿修罗的天赋是一点儿没继承。”
“不对,好像有一点继承……”
后面的话语尽数被关在门外,静昭仪心下茫然,却又觉得那树上的倜傥女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志怪小说中阴气森森的恶鬼模样。她与后宫大多数女人的娇憨和温软都截然不同。
她是她苦难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亮色。
宋晚却只觉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响起道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左手腕的细镯,不料摸了个空。
她不懂异道交合留下的孩子为何会背负天谴,也不知女阿修罗究竟有何天赋。
但她从这话语里知晓静昭仪生父人道经商,生母阿修罗作恶,双亡后只留下她一个深宫之中没有家族可倚仗的昭仪,想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以及最重要的——
话语的主人是祁空。
这声音像是在无意之中已听过千万遍,以至于她在梦中也存留着本能反应。
她的存在时间远比自己以为的要长久。
时日正常地流过,宋晚逐渐习惯了静昭仪枯燥的生活。她总是端着仪态,哪怕对树上祁空的好奇已经快要溢出来,也只是克制地抬头向窗外树上望一眼,假装只是被飞鸟与绿叶吸引了目光。
有的时候祁空坐在树间,泛黄的卷轴似乎永远也翻不完,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页;也有时她并不在,宋晚能够体会到静昭仪淡淡的失落。
但她从未向旁人提起树上的存在。
她伏案执笔抄经,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树上的目光注视,她说不清其中的情绪,但提笔便忘了下一个字。
“……并诸眷属所有厄难一切忧恼一切疾病一切饥馑……”她咬住下唇,偏头去看经文。
“……狱囚系缚恐怖之处悉皆解脱?”树上人不知怎的,隔着如此之远竟也看清了她的簪花小楷。没来由的,她从那话语中听出不悦来,“大孔雀明王的东西。好端端的,抄这个做什么。”
她没说话,只接着往下抄,事实上已然被扰乱心绪。静不下心来,偏生始作俑者根本没发现她的异样,视线仍旧黏在她身上。
树上的女人若不是被拘于此处逝者的鬼魂,大抵便只能是树精一类的妖怪了。
她祈祷着对方不要离开,从这个盛夏开始。
但没过一会儿,棠鹃便说太医院派了人来请平安脉。
没抄完的经文被镇纸压在桌上,被风掀起一角,墨迹半干不干。
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入了宫到现在便一直吃药调理着。起先皇帝还来看她几次,但她身子屡不见好,后宫美人无数,渐渐的皇帝也就少来了,现如今也就不来了。大抵是这次出行,同品级的妃嫔都在列,这才顺势将她也叫上。
太医请脉,静昭仪不慌不忙,倒是棠鹃在一旁关切地问:
“我家主子身子如何了?”
再熬下去,皇帝怕是彻底将她忘了。
依宋晚看,那太医大抵是想说如今见好,已经可以行房事了云云。没料到太医不紧不慢打着太极,绕了一大圈都还没说到正点上。不过她才疏学浅,没有专业知识背书,记不清太医具体说了些什么。
“行什么房事。”正当她已被太医的话术绕晕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在耳畔,一声清脆的响指过后,房间里的时间好似暂停下来,所有人都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连宋晚也只能在定住那一瞬的视域内观察四周。
那树精走路是无声无息的,静昭仪想,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她便出现在自己身边了。或许是在树上待得久了,衣袖上隐约飘来叶片的清香。只是现下这个视角,仍旧瞧不见她的脸。
“年近五十,糟蹋得还不够多吗,”她冷笑一声,又打了个响指,“可不能遭这种罪。”
时间恢复正常,宋晚耐着性子听那太医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突然话锋一转,委婉地提醒静昭仪依旧需要将养着身子,暂时不能与皇帝同房。
棠鹃的神色明显低落下来,只有静昭仪思绪已经飞到很远。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昭仪,又无家族倚仗,太医院的人大可不必耗费心思与她虚与委蛇。唯一的解释便是方才有什么因素让他兀地改了主意。
静昭仪将方才的秘密埋在心底,她用余光悄悄打量女人,却已经寻不到她的踪迹。
44 ☪ 梦中梦
◎永恒是她的宿命。◎
自那以后,宋晚有好几日都没再看见祁空。
她想不出祁空滞留在此的原因,却无端想起现世中大抵也是如此。细算下来,祁空其实没有必要的理由在沪都大学完成本科学业,她好像原本就不需要。
就像同样拥有很长生命的无念一样。
她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似乎只是维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宋晚试着回忆苏卿宁的一生——尽管她并不认为那应当归属于自己,萍水相逢的缘分,她甚至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记得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女人。
不过是深夜敲错房门,才有了短暂的误会……但,她原本是要做什么来着?
理不清的记忆兀地涌现出一股悲伤,感官总是最容易被欺骗的东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苏卿宁的多愁善感影响了心绪,甚至还妄图从中发现解决现有疑难的线索。
记忆是如此私人的事情,就让它逐渐落灰遗忘好了。
梦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世并不相同,宋晚摸不清规律,只知道她方才走了一会儿神,听宫女们闲话,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仍旧是夏天。她隐约觉得这趟南方之行并非是简单的出游,哪有皇家到南方避暑的道理。不过这并非静昭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妃能够知晓的,大抵是皇上微服私访,具体什么时候回宫去,上面倒也没说。
祁空不在,静昭仪望向槐树的次数反倒多起来。宫女来问过几次,疑心主子是否不愿意见参天古树挡了太阳,静昭仪敷衍几句得体的理由也就罢了。宫女全当她是在望着槐树出神思乡,听说主子原先也是长在南方。
宋晚这才意识到当局者迷,静昭仪顾及着自己能看见树上的女人,其余宫人皆瞧不见,忧心自己被人看出端倪,完全是多虑了。
静昭仪却还没发现这一点,是以当她夜里忽然醒来,透过窗发现女人竟然回到了院子里,并且背对着她站在月光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的夜里唯有皎洁无瑕的月光,树影婆娑,静昭仪却没能在地上找到女人的影子。但她又的确踩实了站在地面上,并不想志怪小说里的鬼魂一般飘在半空。
她坚定的猜测又动摇了。
院门没被推开,门边却忽然踏出一只脚,她先是看见一截僧袍,继而整个身子从门后穿了过来。这场面恍若神迹,就连骗术最精妙的江湖骗子也演不成如此真实的穿墙术,静昭仪忘了仪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僧人,他正向着女人走来。
“让贫僧一番好找,”僧人的声音空灵而幽然,不知为何,宋晚却从中听出一丝怨念,“帝王后宫,岂是我等可擅入……”
“你也可以滚。”
祁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宋晚莫名有些想笑,数年以前,她对旁人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祁空转身朝树下走去,僧人不慌不忙跟在她身后,还未站定,便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恕贫僧多嘴一句,你现在看上去……可不太好。”
祁空顿住脚步,她像是微微叹了口气,却又不在意地说:“是吗。”
“正是如此,”僧人却没什么眼力见,又或许他其实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先前人道大乱,所积攒的苦难与怨气虽说都与祂有干,但最终阴阳之气流转,仍会经天道之手。施主自然清楚。”
“纵使我不情愿,这些时日也得尝顾人间,”祁空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与先前不同了,但宋晚却说不出来,“更何况……又何谈‘情愿’之说呢?”
僧人微微一愣,却又虔诚道:“施主慈悲为怀。”
“你错了,”祁空却蓦地转身,风中衣袖翻飞,宋晚无端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支离破碎的脆弱感,“慈悲的不是我。”
永恒是她的宿命。
宋晚一怔,忽地就忘记了周遭所有,只剩祁空这一句话在耳边经久不散。她像是字啊海中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绳索,拼命握紧不要松手,最终却抵不住失去意识,在恐惧中等待自己最终的归宿。
然而也就是在转身之间,静昭仪终于看清了祁空的样貌。那当是惊为天人的面容,人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那片刻印象给予她的震撼。她从中看到不染尘世的神性,以及无法直视与明状之态,仿佛窥见未知却如影随形的命运。
“国运衰亡,无可救药。”
女人一字一顿地抛下这句话,轻身一跃便消失在视野里。静昭仪不自觉抬头,却见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根树枝上,俨然一副将要休息的样子,说罢便没了下文。
僧人无奈她的举动,却微微颔首以示尊重。宋晚从愣神中恢复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这才发现这位竟也是熟人。
他与记忆中无念的模样有所不同,明显更为年长的姿态,和与祁空如出一辙的高高在上。他的眼中浸润着悲悯,似乎万物皆在其中,而细究时,不过一潭镜花水月。
现世的无念虽也是出家人,却随时都是笑眯眯的,身上的烟火气更重些。更何况那日在鬼市,他还找祁空借了钱,扬言下辈子才能还。
“施主还请三思,贫僧告辞。”僧人见实在劝不动祁空,只好就此作别。
“等等,”祁空却叫住了他,“这一世……你叫什么来着?”
僧人的答案却与宋晚以为的不同,他双手合十:“贫僧渡空。”
祁空怔了一下,忽地用手挡住眼睛,笑出了声。
但渡空已经消失在门后,祁空笑了一阵,大抵是自觉无趣,也没了动静。
静昭仪的心跳再次快起来,她隐约意识到今夜这些都不是她应该看的东西。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时应当处于熟睡之中,窗外的交谈她分毫也听不见。
更何况,她想,其余宫人甚至连方才窗外的两人也看不见。‘
她收回视线准备睡下,却没想窗边忽地起了一阵风。她抬手关窗,面前没有投下阴影,她却好像感觉到眼前的景色被挡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祁空已经站在她的床边。
掩饰不住颤抖的手指一定出卖了她,她慌乱地想,但也可能没有。她低咳两声,门外立刻响起棠鹃的声音:
“主子醒了?”
女人的手指就快要碰上,静昭仪像是被烫到一般兀地抽开了手,任由风声敲打着纸窗,口中镇定应声道:
“夜里凉,热茶还有么?”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棠鹃迷迷糊糊提着水壶给她添茶。静昭仪双手捧着茶杯小口抿着热水,似乎这样便能够让她纷飞的心绪宁静下来。棠鹃走前贴心地关了窗户,屋内的寂静开始蔓延,她照例在床边守一会儿,拉上帘帐后,蜷腿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打瞌睡。
静昭仪手心出了汗,她用余光悄悄打量窗外,却见云层掩盖月亮,只剩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她拉上被子,昏沉睡去。
睡梦时分也不得安稳,宋晚跟着静昭仪的梦体验了一把方才的惊险场景复刻。现实的故事已经结束,梦中的情节却在继续发展,她看见二人的指尖触碰,她就像穿过一团并不存在的风一般径直穿过了女人的手指,惊讶之中抬眸与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对视,却好似望进了无尽深渊。
梦中竟然还能做梦吗。
宋晚却无暇欣赏这惊奇的体验,毕竟静昭仪的感官与她连在一处,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的思绪同样在她脑海中不得安宁。
大抵梦都是混乱毫无逻辑的,宋晚看见龙椅上的皇帝被迫向叛军俯首,也看见后宫的女人们失了仪态,来不及逃窜便跌入殷红的血液,渡空苦口婆心劝祁空慈悲为怀,她却兀地回绝说慈悲的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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