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慎道:“自然有,你只管放心便是。”
岳昔钧又问道:“那尸首之事?”
沈淑慎道:“我有一亲戚,在京中作仵作,叫他寻机寻一身量与驸马肖似的死囚尸首,避人运至驸马房中便是。”
岳昔钧本打算请史沉金代寻一尸首,现下有沈淑慎操办,更稳三分。
于是,岳昔钧真情实意地谢道:“有劳沈小姐。”
沈淑慎淡淡道:“只消你不再现身于殿下面前,便是谢了我了。”
岳昔钧道:“这个自然。”
岳昔钧又道:“岳某多嘴一句,纵火之时,切莫伤及无辜。”
“何消你说。”沈淑慎道,“若无旁事,我便告辞了。”
岳昔钧道:“请,谅我不能送了。”
沈淑慎一点头,起身带上幂篱,匆匆走了。岳昔钧又坐了一会儿,望着桌面上两个“死”字消尽,方转了轮椅去隔壁寻安隐。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回到府中,岳昔钧叫安隐细细查了无有人监视、监听,方长话短说道:“五日后子时,此地火起,劳你搀我后门而行。”
安隐一点便通,低声道:“莫说是搀,背都行!这几日我便去悄悄置办一副拐,公子扔一副在屋内,一副带走,也不叫人起疑。”
岳昔钧道:“正是这个主意。”
安隐有了盼头,自然兴奋起来,又不好叫旁人看出,还自强压下,与岳昔钧擦洗了身子,各自安稳睡下。
次日日头高升,岳昔钧记得昨日向谢文琼说过“明日再来拜会”,换了衣衫,又往公主府去。
此次未曾有人阻拦,岳昔钧一路畅通无阻,于花园之中见到了谢文琼。
谢文琼正于凉亭赏花,这凉亭非是假山上那一座,故而岳昔钧入内也不难。
谢文琼听得婢女为驸马报门,便折了手中花枝,转向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驸马,瞧这花儿可好看?”
岳昔钧道:“好看,红而不艳,香而不俗。”
谢文琼又掐一枝,复问道:“这支如何?”
岳昔钧道:“黄而不群,也好。”
谢文琼挥手屏退众人,将两手花枝掷于地下,冷笑道:“恐怕驸马瞧见甚么花,都说好罢。”
岳昔钧道:“各花入各眼罢了,殿下若是不喜,臣叫人换……”
“好个‘各花入各眼’,”谢文琼道,“驸马眼中的花只怕是春色满园罢?”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因何而生起气来,温声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谢文琼道:“从何说起?驸马难道不知么?昨日你出了本宫的府门,往何处去了?”
岳昔钧心中一紧,不知谢文琼如何得知此事,却也不敢扯谎,只道:“臣往焙晴楼去了。”
谢文琼气稍稍平了,道:“去作甚?”
岳昔钧试探道:“是有人同殿下讲,臣私会女子么?”
谢文琼冷笑道:“说甚么‘私会’,你不嫌不好听,本宫还嫌脏了本宫的耳朵!本宫昨日才同你亲近,晚间便去见她人,如此迫不及待么?”
谢文琼不待岳昔钧辩驳,缓了口气,又接着道:“本宫也犯不着喝你的醋,只是怕外间传出些流言蜚语,于你我皆是不好。”
谢文琼此时自然不至于喝醋。她不过是视岳昔钧为笼中鸟雀——岳昔钧是臣下,在京无有亲朋,不良于行,也能作乖顺之状——这种人养起来,叫谢文琼从不担心她挣脱开去,便是被鸟雀啄了一口,也当作顽皮,纵然开了笼子,尚有链子拴在脚上,还怕它飞走么?
但不怕归不怕,若是鸟雀真起了飞走之心,谢文琼还是要敲打一番的。
岳昔钧不见谢文琼提及沈淑慎之名,便知谢文琼并不晓得自己“私会”的女子乃是沈淑慎,料来花园密语果然无人听见,便放了一半的心。
岳昔钧心中对空尘道了一句“对不住”,开口道:“臣知错了,只是这女子不是旁人,乃是莲平庵一比丘尼。”
谢文琼将信将疑地道:“那为何不在庵中相见,去茶楼作甚?”
岳昔钧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近日总睡不安稳,梦见战场上魂灵索命,醒来腿伤作痛,恐怕是缠上甚么东西,故而约了莲平庵的师太商议化解之法。又加之上次殿下疑心臣在莲平庵里有勾当,臣已答应殿下不再往莲平庵去,便约了在茶楼相见。”
岳昔钧道:“殿下必然想问,臣为何非要请莲平庵的师太,不请观音寺的师父,是也不是?实在是莲平庵中的空尘师太乃是臣在边城结识,她在边城庙中挂单之时,见惯了这种事,恐比京中其他师父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故而臣不得不相请。”
谢文琼听罢,找不出大错处,竟然信了,别别扭扭地道:“这么说,是本宫错怪你了?”
岳昔钧心中松了口气,笑道:“是臣之错,合该提前禀明殿下——实在是臣不想叫殿下为臣之事忧心。”
谢文琼状似随口问道:“那你……可好了?”
岳昔钧编道:“空尘师太言讲,臣之症状,并非鬼魂缠身,而是思虑过多所致,叫臣但放宽心。然而臣将信将疑,昨夜却一夜好梦,臣思来想去,恐怕是因昨日在殿下这里饮了琼浆玉露,这龙凤涎想来祛除百魅,立竿见影。”
岳昔钧讲起这些话来,坦坦荡荡,无有半分羞赧忸怩之色,语气也淡淡平平,倒叫谢文琼疑心自个儿忒少见多怪,脸红得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谢文琼失笑道:“甚么鬼也比不过你嘴里的鬼话罢。”
岳昔钧笑而不答。
谢文琼盯着岳昔钧含笑的脸瞧,心道:早晚得叫她换了女子装束瞧瞧。
谢文琼冲岳昔钧勾一勾手指,道:“过来。”
岳昔钧滚轮上前,谢文琼顺手叉了一片枇杷喂她,杏眼微垂,道:“下次若再要见人,需得向本宫禀报。”
“臣知晓了,”岳昔钧咽了,道,“臣近日都陪着殿下,不见旁人,可好?”
谢文琼搁了签子,道:“你近日不和本宫呛声,本宫竟有些不习惯来。”
岳昔钧道:“若是殿下爱我之前的样子,臣作给殿下看,也未尝不可。”
“免了,”谢文琼不遮不避地道,“虽不知你如何想得通,但听话终归是好事。”
岳昔钧心道:纵然我不懂夫妻恩爱该如何,总不该是谢文琼这般罢。也罢,她要个低眉顺眼的,便给她个低眉顺眼的,只怕因着我从前跟她明里暗里不对付,她才觉得我低头新鲜——否则,她见惯了恭恭敬敬的宫娥,何差我这一个?既然如此,我又不可真事事顺着她意,叫她失了兴致,我“死”时,她恐怕也是不痛不痒,难消我一口气。
如此这般想罢,岳昔钧缓缓褪了丝绢罗尉,左手攀到谢文琼所坐的软榻上,顺着锦绸缎一路摸到谢文琼的指尖。
谢文琼不动,杏眼扫过来,道:“作甚?”
岳昔钧凤眸含笑,软声道:“殿下,臣想讨口灵丹妙药,不知殿下肯不肯赏?”
谢文琼学着岳昔钧平日脸带的那种浅笑,眼神却有些凉凉的,道:“想要?本宫且问你,孙大圣如何取太上老君的灵丹?”
“身入炉中,”岳昔钧往前倾身,“臣自个儿来取。”
岳昔钧撑起身子,拖着左腿,缓缓向谢文琼覆过去——
但她看见了谢文琼已然收了那点笑意,眼中全是冷然之色。
谢文琼伸手在岳昔钧肩头狠狠一推,岳昔钧重重跌坐回轮椅,左腿磕在其上,痛得岳昔钧闷哼一声。
谢文琼拂衣起身,神色不辨地道:“驸马,本宫本想和你多周旋几日,但是——”
“你太心急了。”
第45章 苦肉计破虚势恫吓
岳昔钧忍痛道:“殿下此言何意?”
“休要装傻, ”谢文琼道,“真当本宫信你,现下便对本宫百依百顺了?本宫不曾对你做甚么, 你却如此殷勤, 岂不叫人生疑?本宫本想静观其变, 但今日一观,驸马仗着一副好皮囊,似有得寸进尺之意,敢莫是拿本宫作耍来了?”
岳昔钧避重就轻道:“殿下错怪了, 若是殿下不喜臣自荐枕席, 臣只待殿下临幸便是。”
“哈,”谢文琼忍不住笑了一声, “本宫不知你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但既然说破了, 本宫倒要提醒你——莫要在本宫身上打甚么主意。”
谢文琼道:“你在外头做甚么勾当, 本宫若想过问,你猜你还能否好端端坐在此处?”
谢文琼弯下腰,手轻轻搭在岳昔钧的左腿上, 脸上显出些天真的神色,道:“驸马这条腿, 若是真废了,本宫再收了你的轮椅、拐杖,驸马只能在寝室里爬,用手、用肘、用右腿……多可怜啊,驸马也不想如此罢。”
岳昔钧闻言竟然缓缓笑了, 道:“殿下不必吓臣,殿下不会如此做的。”
谢文琼的手微微使力, 面无表情地道:“你怎知本宫不会?本宫瞧你也就这脸还中看,割了舌头乖乖陪着本宫,好是不好?”
岳昔钧仍旧笑着道:“臣知殿下乃是心软之人,怎会作出这等残忍之事。更何况殿下爱干净,将臣弄得如此乌糟,殿下瞧着也不喜罢。”
谢文琼被她道出所思所想,一时却不想输了阵,嘴硬道:“你又不曾尝过本宫手段,怎知本宫不敢?”
岳昔钧不答,只将手覆上谢文琼按在自己左腿的手之上,狠狠往下一按——
谢文琼惊叫一声,立刻抽手,却被岳昔钧死死按住。谢文琼能感受到掌心之下是岳昔钧单薄的春衫,衣衫之下隐隐有细纱布的触感,纱布层层裹住伤处,不知是否为谢文琼的幻觉,她竟觉有血从手心之下慢慢溢出,湿了掌心——也或许是掌中惊汗。
凉亭垂了薄纱,侍女皆退至不远之处,听了叫喊,有人急趋而来,谢文琼不想叫人瞧见,高声道:“无妨,不需来!”
于是来人一顿,行了一礼,又退了回去。
亭中,岳昔钧钳住谢文琼的手,任她怎生挣扎,也不松手。
岳昔钧其实并不好受。她汗透衣衫,面上也去了血色,唇色更是泛着青白来。
谢文琼在惊慌之中去看岳昔钧的眸子,却发现岳昔钧的瞳孔散了开来,一副失神模样。
谢文琼不由凑近道:“你……你何必……”
倏忽,岳昔钧的另一只手揽过谢文琼的后颈,与她双额相贴,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臣纵然有不尽不实之言,但有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岳昔钧在这个距离,瞧不见谢文琼的神色,却也觉察谢文琼出了细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殿下嘴硬心软,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谢文琼想瞪她,但咫尺之间,眼珠转不开,便急急小声叱道:“那还不放手?!”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松了腿上的手,改为双手揽住谢文琼的脖颈,示弱道:“殿下,臣好痛。”
谢文琼一时竟没想将她推开,抿抿唇道:“活该,谁叫你自找苦吃?”
岳昔钧缓缓阖上眼睑道:“臣见惯了残忍手段、残忍之人,他们不是殿下这般的。臣只是想请殿下知晓,不必用这些来吓臣。丰朝驸马就是陪公主解闷的,解闺房之闷,也是驸马本分。臣留在殿下身边,并非心怀鬼胎,也不会是受屈于恫吓。”
岳昔钧轻声道:“臣只是认命了。”
这便是岳昔钧的高明之处了。她不讲“臣只是明悟了自己的职责”“臣心甘情愿”,而是讲“认命”,语中带着几分无奈,更易叫人信了她因何转变之大。
谢文琼无端地心中一空,似乎是被这句“认命”感染,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文琼方道:“你先放手。”
岳昔钧双臂便卸了力气,软软垂在身侧,她缓缓向后靠上轮椅背,似乎睁眼都有些吃力,眨了两次眼才慢慢睁开——好像风雨中蝶翅不稳。
谢文琼这才发现,岳昔钧的睫毛已然湿了。
谢文琼用帕子擦了擦自个儿额头上的细汗,坐回榻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似乎仍旧不曾找回气力,低声道:“臣冒失了。”
谢文琼见她汗出也不曾擦,又抹不下面儿来顺手替她揩了,又不知怎的不想叫侍女来服侍,只得故作不见,兀自饮了一口茶水。
谢文琼也不至于全然将岳昔钧晾在此处,端了另一杯茶水,倾身递到岳昔钧唇边,也不言语。
岳昔钧先道了一句“谢殿下”,微微仰头,就着谢文琼的手,咬着杯壁借力,将一杯茶饮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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