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瀚海闻言愁眉骤展,纵声大笑道:“好!孔妹,我知晓你的意思了!”
孔靖月问道:“雪儿何在?”
卢瀚海道:“我请何公送他到他外祖母家中去了。”
孔靖月眉宇间这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望他一路顺遂。”
岳城多山岳,这决斗就定在一处不知名的山顶之上——后来这山被成为岳山。那日,狂风猎猎,宛若兽吼。
卢瀚海、孔靖月与赵承基、赵向雁相对而立,彼此相望,都有些五味杂陈——多年好友终究要刀兵相向。不知是否是默契,他四人皆身着黑衣。
当年在山顶之上观战的有四个人。这四人乃是两对伉俪,一对名唤赵飞双、高学真,这赵飞双乃是赵向雁之妹;一对名唤闻傲霜、谢则清,乃是卢、孔二人结交的好友。这四人受邀来此,是为见证胜负。
约定的时辰一到,卢瀚海与孔靖月相视一眼,又双双面向赵氏夫妇抱了一拳。
卢瀚海道:“请了!”
赵承基与赵向雁也抱拳还礼,赵向雁道:“动手罢。”
不知名的山顶的风骤然大盛,刀剑出鞘,寒光逼日,观战的四人只见眼前四人战作一团,耳听得金石之声,厉厉铮铮,风被撕裂,也撕裂着风中的喝吼。
这一战,后来被成为“岳山义斗”。
一天一夜之后,四人的疲态渐显,不知甚么光景,只闻“锃”然一声,四人各自往后跃了一步,彼此分开。
观战的人才发觉,四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了血,染透了黑色衣衫。
赵飞双低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卢瀚海与孔靖月执手而立,相顾惨然一笑。而那厢,赵承基与赵向雁也向彼此一点头。
卢瀚海向前踏出一步,勉力提起一口气,朗声道:“赵兄!卢某不悔相识!”
孔靖月也道:“赵姊姊,来生还做姐妹——”
赵氏夫妇齐声道:“好!”
下一瞬,一声利刃穿体之声传来,赵飞双再定睛一看:孔靖月的剑穿透了赵向雁的胸膛,赵向雁的刀破开了孔靖月的腹部,卢瀚海的剑割破了赵承基的喉咙,赵承基的刀捅穿了卢瀚海的后心。
——那不是一声利刃穿体之声,那是齐齐整整的四声。
赵飞双双目一黑,晕死过去。
岳山顶上一片死寂,唯有风哭了一声。
第47章 陈事口传真假难辨
沈淑慎故事讲罢, 谢文琼也不由在心中唏嘘道:原来还有这段传奇,卢瀚海与孔靖月贤夫妇真不愧称一声“义士”,这赵氏夫妇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四人齐齐身死于岳山之巅, 恰是被忠、义二字逼得走投无路之法——然而又不能说是忠、义错了。
沈淑慎感慨道:“后来, 观战之人葬了四人,将这段故事流传了下来,只是不曾得知这四位观战之人的名姓,想来也是有大情义之人。不知驸马可知否?”
岳昔钧道:“既然这几位前辈不愿意透露姓名, 岳某也不便言讲了, 请沈小姐见谅。”
沈淑慎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来, 问岳昔钧道:“听闻令外祖母也是善名在外之人,只是不知令尊、令堂故去后, 驸马为何不去投奔令外祖母, 而是去投军?”
岳昔钧道:“家父、家母决斗之前,已然将我送往外祖母家中,谁知送我之人半途闻听噩耗, 便又带我折返岳城吊孝。这当中又生变故……”
沈淑慎似有所忆,喃喃道:“难道你撞见了……”
“不错, ”岳昔钧道,“我撞见了那件事。”
谢文琼急道:“你二人打甚么哑谜?”
岳昔钧道:“殿下莫急,且听臣言讲……”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白绸高挂,上下缟素。往来吊唁的宾客众多, 嚎哭之声不绝于道,连发给宾客的孝帽都供不应求。
三岁的卢鸿雪就站在父母新刻的灵牌前。卢鸿雪于“死”之一字一知半解, 原以为父母只是在“木匣子”里睡着了,却被人告知,父母再也醒不来了,他们还要盖上匣子,把父母埋在地下。
卢鸿雪先是不信,后见父母果然怎也叫不醒,才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
今日是停灵的第一日。卢府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一个虬髯的汉子提着钢刀闯进灵堂,他身后还跟着约略十几位带着兵刃之人。
有人上前拦那汉子,道:“公羊伯勤,你这是做甚么!卢兄嫂尸骨未寒,你就携兵刃前来,是不叫他二人安息!”
公羊伯勤大声道:“我正是敬卢兄嫂义举,才如此进来!”
先前那人气道:“你说的是甚么胡话!”
公羊伯勤道:“卢兄嫂是为何而死?不正是为了赵贼——呀呸!赵姓乃是那朔荇老贼自个儿起的姓,谁知道他本名叫甚么——那直娘贼欺哄卢兄嫂,不知掌握了多少细报,他二人虽然被卢兄嫂除去,但那细报的下落却不明,我今日领着众兄弟这般进来,正是要竟卢兄嫂未竟之事!”
一个带儒巾的书生站出来,向公羊伯勤横眉道:“一派胡言!他四人皆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以性命了结此事,想来那细报自然不会流出。你说得冠冕堂皇,恐怕是动了歪心,要浑水摸鱼罢!”
公羊伯勤冷笑道:“爷爷不和你在此罗唣,山巅观斗的有四人,知晓细报下落的人必定就在这四人当中。你若是再阻拦,就是有意窝藏!”
那书生也冷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等叫出这四人,当面对峙,言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没有携刀闯灵堂的道理!”
见公羊伯勤闻言动了怒,似要拿那书生开刀,又有人忙劝道:“退一步讲,这场决斗约得隐秘,我等皆不知这观战的四人是何人,连这‘四人’的人数都是有朋友无意中远远瞧见,这四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好叫他们交出细报?”
公羊伯勤道:“这我早便想过了,我们不知,有一个人或许知晓。”
众人问道:“是谁?”
公羊伯勤道:“卢家有一老仆,卢兄嫂唤他‘何公’的。”
有人质疑道:“既然是仆,主人家事,未必能知。”
公羊伯勤道:“知与不知,一问便知。”
公羊伯勤提声道:“何公!你在何处?还不快快现身!”
那书生骂道:“灵堂喧哗,仔细你的阴德!”
公羊伯勤连叫三声,皆无人应答。宾客中有人交头接耳道:“奇怪,适才那何公就在灵堂前,和卢兄的孩子在一处,如今两人怎都不见了?”
公羊伯勤正要闯入内宅搜寻“心怀鬼胎而躲起来”的何公,有一道低哑之声从后堂直直穿透至在场宾客的耳中:“不必寻他,我四人来了。”
与后院相连的垂花门中走出四个人来。这四人皆身穿及地的黑纱幂篱,身量皆是一般高,好似一个人被刻入印板,印制了四遍。
适才开言的人正是高学真,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叫人辨认不出。
公羊伯勤道:“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罢!快快交出细报便罢,如若不然,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高学真道:“并非我等不愿交出,实则是赵兄夫妇在决斗前已然将细报烧毁。”
公羊伯勤叫嚣道:“你如何证明他已将细报烧毁?”
高学真道:“某亲眼所见。”
公羊伯勤道:“诸位!他亲口说,他亲眼所见!既然他在场,那细报究竟烧是未烧,恐怕也就是空口白牙的话罢了!”
高学真道:“兄台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丰朝人,何必要留着这细报?”
公羊伯勤道:“你是丰朝人,只怕有人不是罢!”
他说“你”的时候,刀已然出鞘,说到“只”字,刀锋已然逼至赵飞双的面门!
赵飞双立时往后闪身躲避——她为了增加身量,踏着高鞋,不便缠斗。
就在赵飞双退后的一瞬,高学真拔刀挺上,与公羊伯勤瞬息之间便交手了四五合。
公羊伯勤高声道:“诸位,有兄弟听见那日去往岳山顶上之中,有一女子,讲的是蹩脚的丰朝话!诸位一起把她拿下,叫她开口,一听便知是不是朔荇人说丰朝话的腔调!”
赵飞双暗暗咬牙,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双钩。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好大胆,平白的诬赖好人!好叫你听听,姑奶奶是不是朔荇人!”
却原来,出声之人乃是闻傲霜,她意欲替赵飞双瞒过众人。
公羊伯勤却未曾买账,狞笑道:“小丫头片子,休想用这等伎俩哄骗爷爷,只叫刚刚这位开开尊口罢!”
公羊伯勤口中不饶,下手也愈发狠厉,闻傲霜闻言大怒,但她几乎不会武功,也骂不出甚么难听话来,正干着急,赵飞双手离了双钩,忽而拔出腰中别着的佩刀!
赵飞双挺刀助高学真战公羊伯勤,高学真急道:“退后!”
赵飞双不答,却被公羊伯勤身侧之人拦下,与那人斗在一处。
闻傲霜隔着黑纱,瞪大双眼看场中战况,只见赵飞双因脚底不便,没使几招便隐隐现出劣势,而高学真与公羊伯勤难分胜负,又因担忧赵飞双状况而略显捉襟见肘。
闻傲霜又是焦急,又是一筹莫展。
——“后来怎样了?”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臣只听闻有人欲搅扰我父母安宁,那四位观战的前辈现身,而后,不知发生何事,竟然叫这件事平息下去。两日之后,府中忽然走水,连屋带棺烧了个干干净净。”
岳昔钧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谢文琼心中大震,也不知说甚么为好,只挤出一句“节哀”。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这已然是陈年旧事了。”
沈淑慎的疑问甚多:“我有许多事不明,不知驸马可否解惑?”
岳昔钧道:“请讲。”
沈淑慎便问道:“既然当日卢府之中有这许多人见证,为何无人传出究竟发生何事?那闯堂之人咄咄逼人,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岳昔钧道:“沈丞相不曾言讲么?那日在府中之人,一个月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沈淑慎怔然道:“我从前问祖父,他只说这不过是传闻,传来传去,便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却从未提起过这一茬。”
谢文琼疑道:“全都死了?这般巧合,就恐怕不是巧合罢?”
岳昔钧道:“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谢文琼道:“怎说是‘死无对证’,难道你家那位何公果真不曾在场么?”
岳昔钧道:“我二人早便出府,这种种还是听旁人闲论所知,何公觉察出当中有蹊跷,不敢带我回府,幸而如此,我才逃过一劫,不然也随爹娘一同化作灰烬了。”
沈淑慎道:“这便是我想向驸马请教的第二个疑问——驸马因觉察蹊跷而不曾回去,却为何不投奔外祖母?”
岳昔钧道:“因为府中走水次日,何公买饼久久不归,我去寻他,见他浑身是血死在巷子深处。”
谢文琼讶然,不由捂住了口。
沈淑慎叹道:“原来如此,驸马那时才三岁,自然是自己去不了外祖母家中的。”
岳昔钧道:“正是,更兼我吓坏了,六神无主间撞上了三娘,后来被收养军中,便如此生长了。这些往事,还是三娘抱我时根据我的只言片语暗暗打听得来,否则臣是甚么也记不得的。”
岳昔钧望向谢文琼道:“臣言说这般多,只望殿下宽心,臣并非身世来路不明,臣父母皆是忠心的丰朝人,臣敬重父母为人,是万万做不出背主投敌、辱没先人之事的。”
谢文琼道:“本宫信你。”
谢文琼起身道:“驸马且坐,本宫更衣。”
谢文琼向沈淑慎暗暗递了个眼神,沈淑慎便也起身道:“谨儿吃多了茶,和殿下同往。”
谢文琼和沈淑慎并不是真要解手,二人行未至溷,便寻了处僻静处说话。
谢文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曾听闻,这卢瀚海和孔靖月夫妇,生的是儿子——且只有一个儿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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