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慎和岳昔钧对视一眼,二人俱都想到,为了送岳昔钧走,沈淑慎也托仵作亲戚弄了一具死囚尸首。而这一眼,也叫岳昔钧肯定了,沈淑慎已然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沈淑慎心中一惕,想道:不知是否是我多心,若是这主使者将我的动作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会不会计划着若是驸马尸首为假一事东窗事发,便将嫌疑引到我的身上?
岳昔钧又道:“那日摘星楼大火,火场中的尸首数目必定一一点过。沈小姐的贵客尸首必然不会少,那这多出来的一具——是甚么时候多的?又是甚么人确认他就是驸马的?”
谢文琼道:“郑艮。火一扑灭,他便报了丧。但是郑艮也死了。”
谢文琼恍然道:“郑艮的死,绝非寻常。逼宫一事和摘星楼之事绝对脱不了干系。”
沈淑慎道:“摘星楼的案子到现下都不明不白,祖父不叫我多过问,并且讳莫如深,我猜,殿下你是被卷入夺嫡之争中了。”
谢文琼冷哼道:“一群混账忘八。”
岳昔钧道:“草民斗胆啊,有一事不明,恳请二位解惑。”
谢文琼道:“说便是。”
岳昔钧道:“殿下一来无意皇位,二来也无争夺皇位的各种准备,为何要对殿下下杀手?又为何要弄个假驸马尸首?”
谢文琼道:“或许是和我皇兄有关。”她此言指的便是一母同胞的太子谢文瑜。
岳昔钧道:“若是冲着太子殿下而来,更不必取殿下性命。殿下一死,并不能动摇太子根基,反倒是殿下污名,才能致使太子污名——故而无有道理。”
谢文琼知晓岳昔钧所说污名之事,是指猎场之事,也知她所言非虚。
沈淑慎道:“或许这布局乃是草蛇灰线。”
谢文琼道:“终温何出此言?”
沈淑慎犹豫一瞬,口中的话是对谢文琼说的,眼神却望向岳昔钧,道:“有一件事,谨儿隐瞒了殿下。”
岳昔钧微微一笑,轻轻颔首,以示赞同。
于是,沈淑慎如实道:“我生辰宴之前,曾和驸马有过一晤,约在焙晴楼。”
谢文琼一怔,想要回首去看岳昔钧,却生生忍住了。
谢文琼喃喃道:“原来她那日是去见你。”
“是,”沈淑慎道,“谨儿妒心重,威逼利诱驸马离开殿下,与驸马定下我生辰宴后在驸马府的火烧假死之计。但计策尚未施行,便遭遇摘星楼火情。”
沈淑慎道:“这件事有两处巧合。一处是郑艮和殿下告密驸马与我私会焙晴楼,第二处是我也在死囚中寻过人,这假驸马尸身便可嫁祸于我。”
谢文琼道:“恐怕是郑艮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沈淑慎点头道:“若是如此,我同殿下交好之事人尽皆知,主使者不便可以从当中做文章,这文章也大有名堂——”
沈淑慎缓了一口气,一一道来:“主使者在摘星楼放火,未必是要害殿下,而是要烧死腿脚不便的驸马。这样一来,有郑艮作证,便可将‘驸马私会女子,故而殿下起心杀之,致使无辜者一同遇害’,便可污了殿下名声。但主使者发现驸马未死,便以死囚尸首试之,驸马果然不曾出现。这尸首又可嫁祸于我,我同殿下交好之事人尽皆知,故而不论说我此举是为了‘金屋藏娇’藏下真驸马也好,或是殿下授意也罢,终归是能毁了沈家名声,是断去殿下一臂,也是断去太子殿下一臂。”
沈淑慎又道:“至于主使者为何还不将此等嫁祸之言公之于众,许是时机未到,留待日后而发。”
谢文琼闻言良久不出一语。
半晌,她方道:“不论如何,既然我们现下觉察了主使者的意图,就该杜绝此事才好。待等回去,本宫便叫人将这假驸马尸首移走,本宫早间事忙,倒忘却了——若真与这不明不白之人同穴,本宫死也难以瞑目。”
谢文琼说罢,转头瞧了瞧闲闲拄杖而立的岳昔钧,岳昔钧在把玩一片被箭矢划破的衣袖,觉察出谢文琼的目光,微笑着望了回去。谢文琼也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来,这神情倒叫岳昔钧恍惚间回到了做驸马的时候。
谢文琼又转头瞧了瞧站得稍远些躲尸臭的沈淑慎,沈淑慎敏锐地觉察到谢文琼生气了,面上便露出了些许小心翼翼的神情来。
谢文琼幽幽开口,声音在空寂的墓室中隐隐有回声:“你们二人,瞒我的事不少啊。”
沈淑慎道:“殿下……”
“殿下息怒,”岳昔钧道,“若轻认罚。”
沈淑慎也道:“谨儿也认。”
谢文琼轻哼道:“一唱一和,当真默契得很。”
岳昔钧和沈淑慎连忙开口,却是异口同声地道:“不是——”
岳昔钧:……
沈淑慎:……
谢文琼道:“不是?”
谢文琼道:“罢了,我也不是要秋后算账,往日谁不曾犯错?”
谢文琼走到棺椁前,望着棺中空着的那一侧,心道:按照丰朝习俗,公主和驸马同棺而葬,我死后也要开棺合葬,躺在此处,百事俱了,此时翻些旧账,又有甚么意义?
岳昔钧望着那处空余,也是心中一酸,想道: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岳昔钧啊岳昔钧,你枉自称对公主有情,有情未必在朝朝暮暮,可是呢,不在朝朝暮暮,也不在暮暮朝朝,又在何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何苦来哉?生死当面,她当得起勇毅,肯为你割舍肉身性命,此等大情大义,你只说报答——可是她要的是报答么?尘归尘土归土之日,你还要欺得了谁,骗得了谁呢?你岳昔钧不过是不够赤诚勇敢罢了。
沈淑慎虽然瞧不见,却也知谢文琼是望着她自己的位置。沈淑慎心中也并不好受:百年之后,我和殿下必然也要分开,九泉之下千千万鬼魂,能否面见已然是希望渺茫……只希望端宁殿下所图之事能够成功,否则我恐怕也要同甚么腌臜男人同穴而眠,这岂非比杀了我还要苦痛。
谢文琼的目光终于从棺中移开,轻叹一声道:“帮我推上棺盖罢。”
岳昔钧和沈淑慎二人听出她并不生气了,皆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俱都上前来。三人站在棺材一侧,谢文琼和沈淑慎用两只手,岳昔钧站在二人当中用一只手,三人同力,将棺盖推了一截。
谢文琼一边推,一边道:“待等出去后——”
然而,她一句话并未能说完,蓦然只闻一声爆响,正是从玉棺中传来!
与此同时,岳昔钧心神大震,只来得及喝出一声“火雷!”,丢了拐杖,揽住谢文琼与沈淑慎往远处地上一扑,便人事不知了。
墓室一震,接着便是一片平静,平静到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不曾有人来过,也不曾有甚么火雷。不曾有玉棺假尸,不曾有阴谋剖析,也不曾有情意流转,心事各怀。
当真是万般纷争俱往矣,空余石壁诉春秋。
第101章 大难不死昔钧醒转
岳昔钧再次醒来时,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陈设。
岳昔钧只消一动,便周身泛疼,但她心中却是安定地道:此处是我在沈府所住的房间, 看来不论如何回得到此, 终究是安全的。
床前坐了一个人, 似乎是看着手中的物什下神,没一会儿转过身来,似是想将手中的东西放至岳昔钧枕下,却恰恰撞入岳昔钧清明的眼眸中。
那人正是谢文琼, 她一愣, 仍旧将手中木麻雀放回,道:“你醒了怎也不讲话。”
岳昔钧轻声道:“只觉疲乏, 懒得出声。”
谢文琼道:“神医来瞧过,说你伤得有些重, 须得好生将养。你这几日都待在此处, 不要走了。”
“若是陛下查起假驸马之事,”岳昔钧道,“我在此一则不安全, 二则恐牵连旁人,还是走了去为好。”
谢文琼道:“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说, 你且安心。”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
谢文琼道:“莫说甚么谢不谢的,你能好好养伤,便是谢我了。”
岳昔钧勉强一笑,道:“我觉着皮肉并未有火雷烧伤灼痛,想来并无大碍。”
“此乃万幸, ”谢文琼沉声道,“若不是那火雷威力小, 只炸毁了玉棺,又幸得椁对玉棺碎块有所拦缓,你不过是头触地而晕,方能捡回这条命来。”
岳昔钧道:“是了。”
谢文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岳昔钧笑道:“多谢殿下的吉祥话儿。”
谢文琼淡淡道:“你也不必和我贫嘴贫舌,有你的苦药吃。”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生哪门子的气,便试探道:“我苦药吃吃无妨,殿下可受伤否?吃药否?”
谢文琼道:“托你的福,我被你护在身下,好得很。”
岳昔钧微微颔首,道:“那便好。”
谢文琼起身道:“我去取药。”
说罢,谢文琼便转身出屋。谢文琼一路行至熬药的厨房,丫鬟见了,不敢怠慢,连忙叫人取了药出来,随谢文琼又回至岳昔钧屋中。
这一路药香缭绕,谢文琼鼻中微苦,心中也微苦。
那日墓中火雷炸后,三人皆磕在地上,多少有些头晕眼花。谢文琼率先醒转,唤了一声“若轻”,却只觉岳昔钧俯在自己身上,却是无知无觉、不应不答。
谢文琼慌了神,连忙又唤“终温”,却也无声息。
谢文琼抖着手脚从岳昔钧身下爬出,白着一张脸去摸岳昔钧的鼻息,在感觉到一阵温热之后,她方才略略松了口气。谢文琼又去确认沈淑慎的生死,也是一口气缓缓呼出。
再看墓室当中,棺毁尸灭,一地狼藉。
谢文琼待等沈淑慎幽幽醒转,与她二人合力,将岳昔钧架出墓室。然后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了沈府。
神医来把了岳昔钧的脉,神色凝重。
谢文琼和沈淑慎同神医来至别室,但听得神医言讲道:“她此时还昏迷不醒,恐怕并非磕坏了脑袋,而是往日便有病症。”
神医望向沈淑慎道:“沈小姐的梦魇之症,见血便发,起于幼时见一狸奴虐死于面前,由而所致七情内伤。这位姑娘的七情内伤之症,类同于沈小姐,却十倍之。”
沈淑慎一怔,道:“我的病症已然不好受了,她若是十倍于我,岂不痛不欲生?”
神医颔首。
谢文琼问道:“敢问可有何法子医治?”
神医道:“同沈小姐一般只吃药调理,未必能够根除,须得辨明她这病从何而起,因何而发,方能对症下药。”
谢文琼没有开口,却是想道:在乡间同住时,她便有梦魇之症,似乎是多年了。这事她一直自个儿隐忍,恐怕一时半刻也不肯全然交代,我且旁敲侧击试一试罢。
由是,谢文琼此时同丫鬟取药回来,亲自端起药羹,送至岳昔钧口边。
岳昔钧半起身,伸手去接,谢文琼不给,道:“小心洒了。”
岳昔钧只得就着谢文琼的手喝了一口,谢文琼道:“那木麻雀,你居然一直带着。”
岳昔钧道:“睹物思人罢了。”
谢文琼道:“何时学来的这般花言巧语?”
岳昔钧自嘲道:“殿下走后,我始终思想不明白,行事有些莽撞,口舌也无遮拦了。”
谢文琼道:“这并非你的错处。”
岳昔钧不答,又饮下一口苦药。
谢文琼道:“我走之后,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亦打不起精神来?”
岳昔钧道:“略略有些。”
谢文琼道:“是否觉得七情六欲放大开来,仿若牵着你整个人走,而非往日可以压制?”
岳昔钧怔怔然望向谢文琼。
谢文琼放下了药碗,道:“若轻,不要自责于情绪难制、身体难安——你只是病了。”
谢文琼道:“病了就医,没有甚么大不了的。”
第102章 面痼视疴昔钧话病
“是了, ”岳昔钧附和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病了就医, 合该如此。”
谢文琼道:“既然你晓得这个道理, 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便来问问你,都做得是甚么噩梦?”
岳昔钧笑了一笑,伸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方道:“是亲近之人死在我眼前的梦。”
谢文琼张了张口, 欲言又止。
岳昔钧善解人意地道:“倒不曾真历经这些个,只不过有一日见娘亲们陷入险情, 方发此病。”
谢文琼沉吟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你先前诳我说,你是卢鸿雪, 父母亡于幼时。我适才忽然而想, 不知是否是你幼时也见过类似之景,种下了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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