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道:“想来时辰未到,吃一道街么,也未尝不可。”
见那监斩官眉头紧锁,岳昔钧又笑道:“怎么,怕我唱《女起解》么?”
两旁店家听了,皆有些骚动,俱都蠢蠢欲动想要招呼岳昔钧来自家吃酒,却碍于解差出鞘刀剑,不敢高声。
那监斩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表露出过多对于岳昔钧的忌惮,生怕煞了自己威风,便道:“可。”
于是,站笼开,岳昔钧披枷带锁被架下来,左右各站一位解差,身后也跟着几位解差押送。岳昔钧跛着腿走向近处的店家,客气一笑,弯腰用手取了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接着,岳昔钧便走向下一处店家门前,这店家捧了酒碗送至她唇边,岳昔钧道了声谢,也是一饮而尽。
岳昔钧如此这般一家继一家喝下去,长街之上,众人似乎有所触动,竟然大气也不敢出,一片静悄悄之中,只闻走动时枷锁碰撞声、搁碗之声、戎装刀兵摩擦之声,肃杀之间好见山间清风明月悠悠而醉、坦然赴死。
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亦无有不尽的长街。岳昔钧行至街的尽头,望见了刑架,刑架旁刽子手手提鬼头刀,刀以红布缠裹,煞气冲天。
岳昔钧踉踉跄跄上了刑台,被绑上刑架,她酒意上脸,双颊泛红,顶着夏日烈阳,眯起眼来极目远望——
自此向北向东,进了皇城,便是宫中。宫中有檐上仙人骑凤,有池中小荷清举,亦有金枝玉叶无忧无虑。
谢文琼正坐在宫院树下石桌旁,夏荫罩顶,身侧宫娥打扇,对面皇后呷茶,谢文琼抬手闲闲落下一子,对岳昔钧之将死无知无觉。
第105章 驸马吐鲜血覆大舟
法场之上, 岳昔钧收回目光,她已然有些看不清了。日光蒸腾着酒气散发,酒意上涌, 她的头脑好似渐渐蒙上了一层轻纱, 昏昏沉沉起来。岳昔钧近日不曾有一日安眠, 腿伤和杖伤痛得过了头,便不再痛了,如今靠在刑架之上,她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否是站立着了——头重脚轻。
她身上的汗香愈发浓郁, 而她分明觉得自己并未出汗。就好似那汗乃是如火烤香木一般, 自烈火中灼灼煎熬而逼出,并非自由散发。
眼前的长街人群, 俱都逐渐模糊了面容,又渐渐清晰起来, 却是改换了面容, 换上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岳昔钧一张张看过去,是大娘低眉念经,二娘拂尘扫蝇, 三娘刀劈柴火,四娘捏帕轻咳, 五娘月下舞剑,六娘翻书念诗,七娘弯腰洒种,八娘手拨算盘,九娘刀绣雕花, 安隐对镜理奁,空尘跪敲木鱼。
岳昔钧再往前看去, 只望见英都在喊杀声中向自己掷出一刀,望见冷箭破空而来,铺天盖地杀气阵阵,先前那些怡然面容纷纷中箭,全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岳昔钧真假难辨,头痛欲裂,想伸手抓,却被绑住了手脚,欲张口呼,却只冲口而出一串猛咳。岳昔钧似乎觉得自己的脑中、头顶被甚么丝线提着,叫她清醒着痛,糊涂着疼。
岳昔钧勉力张大双目,目眦欲裂,她还记得自己想要见甚么人,那人却迟迟不来见她——然而,她怎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姓和样貌。
岳昔钧唇齿发颤,双眉紧缩,气结于胸,神思煎熬,终于“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溅在她的前襟,溅在刑台之上,仿若给刽子手的鬼头刀一祭。
观刑的人群中,有一人裹得严严实实,见了这口血,看了岳昔钧双目赤红浑沌,心下了然——她发了病了。这人正是神医,她静静站在人群之中,不上前亦不后退,只是这般望着岳昔钧,又好似望着旁的甚么人。
岳昔钧吐了血,却反觉兴奋异常,如同喝了几桶茶叶,精神无处发泄。她缓缓抬起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朦胧景象,岳昔钧心中委屈上涌,将她的神智淹没——
岳昔钧先是低笑,继而愈笑愈放声,最后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却并不痛快,只有浓浓的苦涩和自嘲。
她笑道:“怜我今日街头死,不见卿卿心上人。”
岳昔钧大笑三声,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病发之中,酒气一激,她竟全然忘却了自己同谢文瑶定下的计策,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乃是独身临刑,素未谋面的店家沿路相送,想见之人却不来送她最后一程。
但是——那人是谁呢?
岳昔钧使劲地想啊、想啊,却怎也想不起来。她心中苦笑道:你竟然连在我脑中都不愿见我一面么?
满口的腥甜,冲鼻的血气,岳昔钧一腔苦恨郁结胸中,她闭了闭眼。
岳昔钧着意叫自己甚么都不去想,费力赶走脑海之中一片火海刀山,好容易挣得一瞬的茫茫,然后,她脱口而出一声“殿下”。
殿下?岳昔钧一怔。
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一张桃花面渐渐浮现在岳昔钧眼前。岳昔钧呆愣愣看去,只见那人身着褕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仙子般浮于半空,居高临下睨来,杏眼无情,冷冷清清地道:“你今而死,与我何干?”
岳昔钧答不出话来,只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人瞧。
那人又道:“既无干系,唤我何来?”
岳昔钧哑声道:“你身着婚服,是要成亲么?”
那人道:“此事亦与你无干。”
岳昔钧痛苦地紧了紧双目,问道:“殿下,你的名讳,我记不起来了。”
那人道:“既然如此,想来是缘分已尽,就此别过罢。”
岳昔钧摇头坚持道:“不,我定然能想得起来。”
那人道:“可是,你一将死之人,想起来又有何用?”
那人道:“往后你是地府野鬼,我乃人间金枝,阴阳两隔,何必想起。”
岳昔钧气闷不通,口中又溢出一汪内血来。
那人道:“看在往日的份上,我来送你一程,前尘往矣,皆忘怀罢。”
岳昔钧不住微微摇头,她心中着急,却愈急愈想不出眼前之人的名姓。她看着眼前人的身影愈来愈淡,在烈日之下渐渐消散,心中焦急之情愈发重了,一重重累加到极点——
“仓——”一声大锣如同九天罄钟,棒喝当头,惊破了岳昔钧眼前幻象,亦惊醒了岳昔钧一腔迷惘。
她喃喃道:“怀玉……”
然而,她的声音也被掩盖在锣鼓声中了。
这锣鼓胡琴声就来自近处,无人发觉之时,有一戏班带着文武场临近,竟旁若无人地奏起过门来。
解差大声喝止,然而,却根本止不住。有人高声唱,唱的却不是京音:“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
观刑之人皆左右而顾,不住低语。
有人道:“这死囚是何人?怎也不见监斩官验明正身?”
有人道:“想来是时辰未至,暂且等等。”
有人道:“这女子犯了何罪,竟然要杀头。”
有人道:“瞧瞧这一队解差,她怕不是犯下了甚么弥天大罪罢?”
有人道:“见她喝了一路送行酒,似乎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有人道:“恐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看着和善,谁知是不是蛇蝎心肠。”
有人道:“你们听,这戏班唱得可是近日新戏?”
有人道:“不错,是豫中的戏,我昨儿也听了,唱的是花木兰,好听得很。”
有人道:“这几日京中戏班都在排这戏,我大略都会唱了!”
有人道:“只是刑场之上,唱什么戏啊?”
有人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打听了,你们可知这死囚是何人?”
众人连忙问道:“是何人?”
那人道:“她就是明珠公主驸马——岳昔钧!”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道:“岳昔钧?岳昔钧怎么会是个女人?而且她不是死了吗?摘星楼上的那场火,大伙儿可是亲眼所见。我是不信甚么鬼还魂的,端阳楼船上估计是有人装神弄鬼。”
有人对他讲道:“你近日没去听说书罢,我原来还当那说书先生胡诌,没想到他还有两把刷子,讲的恐怕是真事!”
先前那人忙问道:“甚么事?”
这人便道:“说书先生说啊,这驸马不但没死,还隐姓埋名藏了起来,你猜猜,她为何而藏?”
那人道:“为何?”
这人卖了个关子便见好就收,道:“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你看过《女驸马》的戏罢,这岳昔钧就和冯素贞一般,是女扮男装!”
那人“啊”了一声,看向刑台之上的人,惊讶地道:“她是女人?那她的军功……”
这人道:“她既是冯素贞,也是花木兰。”
那人恍然大悟道:“怪道要唱《花木兰》这出戏。”
这人道:“我听闻,这驸马此次进京,是同一戏班子同来,想来是戏班之人给她送行。”
周围的人皆道:“原来如此,有情有义之举,解差不该驱赶。”
这人大声道:“不错,戏班给驸马送行,是大情义之举,不该驱赶!”
周围众人也随之高声道:“不该驱赶!”
此事一口传几耳,迅速在人群中传了下去,愈来愈多的人为戏班鸣不平,尤其是岳昔钧吃了酒的店家。
监斩官进退两难,咬牙命令道:“住手,叫他们唱完便是。”
于是,戏班便安安稳稳地开始唱这一出《花木兰》,唱花木兰诉说女子功勋,唱花木兰英勇杀敌。
岳昔钧半梦半醒地听了,仍旧是头痛欲裂,却好歹抑制住了放大的情绪,只按捺着不去想宫中那人如何如何,淡淡含笑赏起戏来。
一直唱到日头高挂,监斩官看了时辰,朱笔一勾,便是将岳昔钧在人间除了名了。
刽子手解开裹缠着鬼头刀的红绸,露出其下森森刀锋来。
那刽子手上前一步,也不多话,举刀便砍——
“这不合规罢?”岳昔钧咳嗽着道。
刽子手犹豫一下,望向监斩官。
监斩官盯着岳昔钧道:“怎么?”
岳昔钧道:“不宣罪名便问斩,大丰律不是这般写的罢?”
监斩官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这并不重要。”
他正要再次命令“斩”,却听观刑人群愤然道:“是啊,怎么能不宣罪名便斩?”
“对啊,我们连她犯的是甚么罪都不知道!”
似乎是一书生道:“街市斩刑本就是教化民众,若是连犯人所犯何罪都不知,又谈何教化呢?”
人声鼎沸,监斩官又一次骑虎难下,他深知自己若是不能平民愤,就算按时斩了岳昔钧,也不算得立功,恐怕还要掂量掂量头上乌纱帽。
监斩官高声道:“好,那本官便来宣读,此人究竟犯了何罪!”
监斩官道:“此人名叫岳昔钧,女扮男装参军尚主,犯了欺君之罪,此乃其一。端阳节时假作还魂之鬼,教唆明珠公主,搅动民心,此乃其二。殴打金吾卫,重伤一人,栽赃嫁祸于太子殿下,此乃其三。三重大罪,自然斩得!”
人群中有人忿忿不平地道:“她女扮男装,却建立功勋,保家卫国。端阳节作鬼现身,是为了找出害她之人,怎又说教唆明珠公主?和明珠公主有何干系!金吾卫叛乱,我等可是亲历,她打伤叛贼,非但不说有功,怎能说有罪?至于栽赃太子殿下,更是无稽之谈!你说她教唆明珠公主,又说她栽赃太子,而谁不知明珠公主和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兄妹情深,她怎么能离间得了?”
监斩官闻言便敏锐地觉察此人背后定有高人指点,立时向左右道:“拿下此人!”
然而解差们循声去捉,那人却好似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但他的话却一石掀起千层浪,浪打浪般在人群中翻滚开来,人人皆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监斩官大声道:“一派胡言!此人不安好心,他的话万不能信!”
然而,众人却在近日的说书和戏曲之中,潜移默化地对岳昔钧有了同情之心,更兼有人听了些公主驸马伉俪情深、却因驸马女子身份而不能相守的书,可怜起这一对有情人来,皆大声为岳昔钧喊冤。
岳昔钧在刑台之上,满身鲜血,发丝散乱,本该是万分狼狈,面上却现出一丝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神情来。
监斩官恶狠狠地瞪着岳昔钧,咬牙切齿地对身旁一人道:“去请示大理寺卿霍大人,快去!”
那人领命去了,岳昔钧向监斩官从容一笑。
——岳昔钧在狱中同秦寻说的计策,正是坐实“搅动民心”的罪名。她借谢文瑶之力,在市井之中散布自己的讯息,叫说书先生将自己描绘得楚楚可怜,同谢文琼之情更是被一张嘴说得感天动地,冯素贞的故事本就深入人心,此时有了现世女驸马,动容之人更是轻易而众多。谢文瑶又请京中戏班排了新戏,让人心喜于保家卫国的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唱词朗朗上口,名段更是传唱甚广,一如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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