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道:“俺去看看阿瓒醒了没。”
她去了旁边帐中,却并未见到阿瓒的身影,三姐心中一慌,四下里寻遍了,却怎也找不见人。她往外跑去,却正正看见阿瓒从一辆稻草车中翻下,在地上滚了一圈。
三姐心疼极了,连忙跑去抱起,本以为四下无人,谁知一队巡兵从帐后转出,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三姐慌乱地道:“是个男孩,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庆幸阿瓒的衣裳看不出男女,阿瓒也聪慧,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那巡兵道:“给我罢,我交给官衙。”
三姐哪里能这般做,只得道:“我……能否请示长官,我姊妹几个收养这孩子,绝不耽误干活。”
那巡兵无可无不可地道:“等信罢。”
三姐连连道谢,见那巡兵尚在附近,为了不叫人起疑为何阿瓒会乖乖跟自己走,便又哄了阿瓒几句话,又拿手将阿瓒一颠,道:“你有三十斤嘞,又是在岳城遇见你,就姓岳,叫钧,好不好?”
阿瓒连连点头,同三姐回到帐中。三姐问了原委,得知阿瓒醒来之后,便想来旁边帐子寻她们。阿瓒也知自己不能被人发现,便先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看帐外,见无人才出来,谁知半路里不知打哪儿钻出一个人来,阿瓒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装满稻草的车里一钻。不料此人正是来赶稻草车的,阿瓒发觉车子动了,心中发慌,悄悄往稻草外看去,见出了营,不知要往何处去,不知车会不会回营,更是心慌,望了望没见人,便滚下了车,然后便遇见了寻她的三姐。
大姐听罢,叹了口气道:“罢了,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大娘和颜对阿瓒道:“往后我们做你的娘亲,好是不好?”
阿瓒不住点头,道:“好。”
交代了阿瓒要对外称自己是男孩,阿瓒不解了一阵,还是应下了。又谈及大名,六娘给“岳钧”加了一字,改做“岳昔钧”,从此,“阿瓒”这一乳名便不再叫了,改叫“钧儿”。
私下里,九位姊妹都知晓,这“岳昔钧”之名,亦有“岳惜君”之意——于岳城惜别岳未央君。
而岳未央并非遭逢不测,她遇见了一位奇人,历经了一件奇事。那日,岳未央将阿瓒交予明飞尘后,便想寻一处住所养伤。但她的内伤十分严重,半路便气滞倒在路边,幸而被一位神医救起,捡回一条命来。
岳未央伤势好些,便想去军营寻阿瓒,但那位神医却不肯放人。神医道:“我好容易找到个有悟性的徒弟,哪里能把你放了?想得倒美!”
神医给岳未央喂了药,行走二十步便心悸跌倒,叫她走不出院子。岳未央只得跟神医学起医术来,这一学便是二十五年。直到神医作古,岳未央才在她的遗物之中找到“廿步倒”的解药。因岳未央曾树过敌,她便用神医的身份行走于江湖。
这一年里,岳未央一路北上,她攒不住钱的毛病仍旧改不掉,便靠行医挣钱。路过京城,治好了沈家小姐的魇症,又继续北上,找到了明飞尘所在的军营,却听说她们赎身走了。岳未央只得又往南寻去,又来到了京城。
岳未央将往事讲罢,岳昔钧恍惚道:“竟然还有这段故事,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岳未央道:“你那时不过三岁,长大些,就把小时的事情忘了,只记得大人们讲给你听的儿时故事,太正常不过了。”
岳昔钧回以微笑,道:“还未多谢您这些年的记挂。”
岳未央道:“这算不得甚么,我也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而已。”
岳未央打量了些岳昔钧的面色,问道:“你当真不好奇,你的身世究竟如何么?”
岳昔钧道:“姨姨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岳昔钧实则心道:恐怕这身世便是“要我半条命”之事了。
“当不起这声‘姨姨’,”岳未央道,“你本该姓谢,名唤谢文瓒。”
岳昔钧一愣,继而笑出声来,道:“说笑了。”
岳未央神色严肃地道:“我不开顽笑,你生父乃是当今圣上,生母乃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你同胞兄长。”
岳未央顿了顿,道:“明珠殿下乃是你的亲姊妹。”
第107章 宫墙院四壁观高天
岳昔钧大笑出声, 笑得咳嗽不止,眼泪出眶。她咳定,缓缓摇头道:“原来这便是陛下和娘娘的高招么。”
岳未央道:“你仍旧不信。”
岳昔钧道:“如何能信。”
岳未央道:“廿九年前, 你同太子殿下降世。然而丰朝以双生子为祸, 故而陛下和娘娘将你送出宫去, 认一出宫宫娥为母,其夫为父,托我时时关照。然而,你三岁时, 养父母病故, 便由我来照料。不料我仇家追杀,不得已带你出逃, 才有后面这许多事。”
岳未央道:“我原本不知你便是我要寻的人,一日在沈家柴房, 我听得金吾卫认出你的武功有北方军的招式, 亦有我的武功招式,便知或许便是你了。行刑当日,我见你有勇有谋, 却未能有全然生还之可能,便入宫中, 告知娘娘此事,故你方能早日逃脱牢狱之灾。”
岳昔钧闻言道:“那还要多谢神医为我周旋。”
岳未央淡淡道:“此事千真万确,但因是皇家秘辛,故而无有佐证。若你不是公主,陛下和娘娘又何必冒认?”
岳昔钧道:“事到如今, 我是不信也不能的了。”
岳未央道:“你肯信便好。”
岳昔钧又道:“神医所说要我半条命,原来就是此事。那又如何还我半条命呢?”
岳未央道:“你同明珠殿下既是亲姊妹, 便断了情爱之念罢。该念一断,心病大半可除,又如何算不得救命?”
岳昔钧心中好笑,她也果然发笑起来,道:“那这笔买卖,当真不划算得很。”
岳未央起身道:“话已带到,告辞了。”
岳昔钧道:“慢走。”
岳未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岳昔钧躬身一阵猛咳,有宫娥闻声进来为她顺气,口称“殿下”。
岳昔钧喘着气道:“受不起这声‘殿下’。”
宫娥只当未闻,又端药来。岳昔钧推了药碗,阖目道:“不喝了。”
宫娥跪地劝道:“请殿下用药。”
岳昔钧道:“你起来,把它倒了罢,就说是我吃过了。”
宫娥不起,道:“奴婢不敢。”
岳昔钧睁眼。她叹了声气,终究还是翻身起来,一口饮尽。
岳昔钧道:“我要见陛下和娘娘。”
宫娥道:“奴婢这便请示。”
少顷,那宫娥回道:“娘娘道,请殿下好好养病,日后再见不迟。”
岳昔钧道:“既然如此,那我同明珠殿下,也是见不得的了?”
那宫娥道:“是。”
岳昔钧轻声道:“好。”
往后几日,她果真好好养病,精心调理之下,也能下地拄拐行走了,腿伤有渐好之势。宫娥搀她院中游赏,宫花繁锦,她想道:原来这便是怀玉廿载看惯之景,也不过尔尔。
她从四四方方的宫墙中抬首望天,天高,高不见顶。然而岳昔钧胁下不生双翼,任它天再高也是枉自嗟讶。
终有一日,岳昔钧被告知,当晚宫中家宴。她被梳洗打扮得贵气逼人,头戴金钗,身披华裳,脚踏凤鞋,坐上镶金轮椅,一路沿着宫廊穿行至御花园。
酒宴就摆在御花园之中,月上中天,正好宴饮赏月。园中已然到了一人,那人身坐假山凉亭之上,背对岳昔钧,衣衫素净,头上也只以木钗绾了,动作之间露出手腕上一串佛珠。
岳昔钧抬手叫停了轮椅,坐在假山之下,仰头呆呆望了一阵,那人似有所觉,也侧首看了下来。
二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怔。
这几日,岳昔钧的面色倒是逐渐红润起来,但那双眼,却失却了精气,蒙上霭霭死气来。配着一身的珠光宝气,显得格格不入。而谢文琼清减了些,垂眸一眼竟生一丝慈悲之意。
回首往日,谁能料到今日?
谢文琼缓缓起身,一步一步下亭台。岳昔钧不由后退一步,却忘记了仍在轮椅之上,不能走动。
谢文琼在岳昔钧面前三尺之处站定,面色淡淡地道:“你近日可好?”
岳昔钧涩声道:“好。你……”
谢文琼道:“我也好。”
岳昔钧笑了一下,道:“那便好。”
两厢无言,半晌,谢文琼开言道:“既然如此——”
与此同时,岳昔钧也道:“怀玉——”
谢文琼便住口不言,听岳昔钧讲道:“怀玉可还记得,昔日春风否?”
谢文琼道:“春风已逝。”
岳昔钧苦笑道:“来年还来。”
谢文琼垂眸道:“来年春风,不同今岁。”
岳昔钧道:“来年更佳。”
谢文琼语带疲意,道:“终究今非昔比。”
岳昔钧望着她瞧了一回儿,方轻声道:“明白了。”
谢文琼微微低头,道:“少陪。”
她同岳昔钧擦肩而过,故而不曾看见岳昔钧闭了闭眼,熄去了眸中最后一丝微弱亮色,染上些病态来。
不多时,太子谢文瑜便到,同岳昔钧寒暄两句,便坐在席间一语不发。继而帝后携手而来,几人起身行礼,而后一一入座。
此席只有帝、后、谢文瑜、谢文琼、岳昔钧和岳未央六人,故而彼此坐席离得近些。岳昔钧坐在谢文琼上首,微微侧首,便能望见谢文琼失了些肉的面颊。
皇帝说了几句话儿,便入了正题,直言道:“今日家宴,乃是迎接你们的一位姊妹。”
他看向岳昔钧,和蔼地道:“瓒儿流落民间,受苦了。”
岳昔钧淡笑道:“陛下恐怕弄差了,臣不敢高攀。”
皇帝笃定地道:“不会差,朕已然确认过了,你就是朕同梓童的骨肉。昔日迫不得已将你送出宫去,你可是在怪父皇?”
岳昔钧微微摇头,不答。
皇帝道:“朕也知你一时不能接受,不愿意叫朕父皇,暂也便罢。来见过你皇兄。”
岳昔钧看向太子,谢文瑜向她点头道:“皇妹。”
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了声:“皇兄。”
皇帝大笑道:“这便是了,琼儿也快快见过你这位皇姊。”
谢文琼转过头来,眸似静潭,无风无波:“皇姊。”
皇帝催促岳昔钧道:“怎也不称呼你皇妹?”
岳昔钧忽而笑了。夏夜微风有还无,天上玉钩禁嫦娥。
她哑声道:“我半生不曾任性而为,却似乎并未有甚么好结果。苍天不仁,昔钧愚钝,今日任性一回——”
她伸手在身前案几上一拍,抄起被震起的烛台,干脆利落地将烛火往自己的颈间刺去!
第108章 谢文琼悟昔钧情意
在场众人皆未预料到她有此举, 皇帝一惊,皇后慌忙,谢文瑜岿然不动, 谢文琼侧身去拉, 但几人都不如岳未央手中的筷子迅速——
那筷子破空飞来, 直直打落了岳昔钧手中烛台。烛台滚落地上,宫娥连忙扑了火,收拾起来。
岳昔钧低眼瞧了那烛台一会儿,道:“罢了。”
皇帝又怒又忧, 道:“瓒儿, 你这是何苦!”
岳昔钧不语。
谢文琼满面怔然,她心中明镜也似的:岳昔钧宁愿自毁咽嗓, 也不肯称自己为“皇妹”。
谢文琼本以为岳昔钧对自己大多是报恩之情,但如今这一遭, 叫谢文琼震惊不已——为了报恩, 不至于此。
听得岳昔钧乃是自己亲姊时,谢文琼亦是震惊,亦是难以接受, 她只觉得荒唐,怎么茫茫人海中, 偏生是岳昔钧呢?然而,岳昔钧比她大了九岁,谢文琼不曾亲历岳昔钧降生之事,亦不可得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故而只能相信。
她也是花了许久才说服自己去相信——谢文琼想, 自己同岳昔钧之情屡受阻挠,看来并非是好事多磨, 而是上天一次次提醒,提醒她们莫要犯下大错。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执着于一段注定无果的因缘?
帝后将此事告知谢文琼之后,谢文琼就被解了禁足。但就算是无有禁足,谢文琼也不敢去寻岳昔钧了。见了面,能说甚么?不过是两厢尴尬而已。
岳昔钧此人,心思重,话语惯常半真半假,渐渐在谢文琼这里有些失了信誉,又加上谢文琼以命换命,便更不信岳昔钧对自己的情意是纯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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