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骤然一恸,弯腰按住胸膛,大口吸起气来。
谢文琼闻声转身,见状也是一慌,连忙上前帮她抚背顺气,张口几次,话到唇边换了又换,终于挤出一句“我还是,暂先留着罢”。
岳昔钧难受得淌出泪来,口中却道:“不必,殿下若是不想要了,留着无益。还我罢。”
说着,她一手以帕揩了泪,一手便伸向谢文琼,向她要东西。
谢文琼微微退后半步,道:“还你也是无益。”
岳昔钧明白她是甚么意思:若是岳昔钧不能断了情念,不过是徒然留着荷包更添神伤而已。
岳昔钧苦笑道:“殿下,你说,老天可真会开顽笑啊。”
谢文琼侧首,掩着眸中伤痛之色,不叫岳昔钧瞧见。
谢文琼轻声道:“或许,这正是老天的仁慈。”
——若不是亲姊妹,隔着上辈恩怨、滔滔誓言,她们当真就能修成正果么?
谢文琼道:“起码,如今这般,你我还能时时日光下相见,不必借着另一人的名头,也不必担惊受怕地瞒上瞒下。”
谢文琼道:“这就足够了。”
岳昔钧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液,哂笑道:“是我太贪心了。受教了。”
岳昔钧道:“我借花献佛,请殿下喝御酒罢,不知殿下肯不肯赏脸?”
第110章 落池塘岳昔钧入瓮
谢文琼道:“你病体未愈, 不宜饮酒。”
岳昔钧道:“陪殿下一杯,无妨。”
岳昔钧忽而想起一节,道:“殿下持酒戒否?”
“不持, ”谢文琼道, “我不持戒。”
岳昔钧道:“如此, 殿下请。”
二人行至院中凉亭,宫娥很快就摆上了酒和佐酒的小菜。谢文琼一语不发,给自己倒了一杯。岳昔钧伸手慢了一步,不曾摸到酒壶, 便等谢文琼倒完了, 要取来自斟。
然而,谢文琼一把按住那壶, 道:“你一杯也不许吃。”
谢文琼轻瞪着她,道:“想死, 也不要死在我面前。”
岳昔钧轻笑道:“遵命。”
谢文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岳昔钧将小菜往她那里推了推,道:“殿下也少饮一些。小酌怡情。”
谢文琼不应,又满上一杯。
二人无言, 谢文琼望池中游鱼,岳昔钧望谢文琼。夏日漫长, 烈阳煎熬,酒入愁肠更结惆怅。
谢文琼渐渐吃得酒醉了。她扶着昏昏沉沉的头,阖眼侧趴在石桌之上。
有宫娥要上前扶谢文琼去歇息,却只见岳昔钧抬手,道:“嘘。”
宫娥顿住脚步, 岳昔钧向她们轻轻摆手,宫娥们犹豫一瞬, 终究还是听命退到了远处去。
岳昔钧扶着桌子,缓缓行至谢文琼面向的那侧。谢文琼眼下有些发青,想来近日也睡不安稳。
岳昔钧坐在桌旁,静静瞧了一会儿,慢慢将脸向谢文琼的面上凑去——却在将碰未碰之处停了下来。
呼吸相闻,岳昔钧又缓缓坐直了身子,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同谢文琼说道:“殿下,好生奇怪啊。”
岳昔钧语带不解地道:“我同你分明生得一点也不相似,但为何我凑近了瞧,却觉得你我像极了?”
“都是根根生的睫毛,细细铺的皮肤,你我有何不同?”岳昔钧道,“五湖四海皆姊妹,何必……”
她自己说着说着,便笑了一声,道:“我在胡言甚么,倒像是我醉了。”
岳昔钧又默然盯着谢文琼瞧了一会儿,方叹了声气,道:“殿下,恐怕你还要等我一阵了。”
她叹罢,向远处的宫娥招了招手,请她们带谢文琼去歇息。
自那次谢文琼醉酒之后,岳昔钧再见到她,是在谢文瑶的生辰宴上。小公主的生辰宴热闹得很,放眼望去全是高门贵女,岳昔钧身份敏感,故而谢文瑶只说她乃是自己的朋友。
岳昔钧在众女之中扎眼得很,不单单因为她拄着拐,也因为她虽然身着绫罗绸缎,却好似身着青布衣衫,行走坐卧之间亦与旁人大不相同。
有人近前攀谈,岳昔钧听得多,说得少,始终笑脸相迎,倒叫人不由心生好感。院中这些人,岳昔钧皆不认识,少顷,来了一位她认得之人,那人也果然寻她说起话来。
那人正是沈淑慎,她向岳昔钧淡淡道:“岳姑娘别来无恙?”
岳昔钧道:“托沈小姐的福,一切都好。”
沈淑慎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岳昔钧向左右贵女们歉然点头,随沈淑慎转过游廊,来至了假山之后。
沈淑慎透过假山的洞隙,望向假山前的那汪池塘,道:“夏日池水不冷。”
岳昔钧微微一顿,道:“不错。”
沈淑慎转回头,撩起眼皮,看向岳昔钧,平静地道:“你跳下去罢。”
岳昔钧道:“沈小姐说笑了。”
沈淑慎伸手揪住岳昔钧的衣襟一扯,将她拉弯下腰,和自己平视,道:“那你是要我推你下去?”
岳昔钧正色道:“沈小姐总该给我一个理由罢?”
“她说,”沈淑慎道,“对你要用阳谋。我不想骗你,只能瞒你。”
岳昔钧道:“她是谁?”
沈淑慎不答。
岳昔钧道:“是哪位殿下?”
沈淑慎仍旧不答。
岳昔钧道:“沈小姐在为端宁殿下做事罢?但我信你所做之事于明珠公主有利,这就足够了。”
岳昔钧将沈淑慎的手从自己的前襟上拿下来,直起腰身,拄着拐一步一步往池塘走去。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池中,“扑通”一声,拐杖跌落池边,人身坠入水中,那水比岸边所见的要深,能整整没过头顶。
岳昔钧在水中艰难睁眼,见苍天扭曲,假山如压,树荫斑驳如蛇。
沈淑慎站在岸边,蹲下身捡起了那拐杖。她将拐杖伸入水中,道:“上来罢。”
但是水下的岳昔钧似乎并未听到,无有动静。沈淑慎心中一凛,高声唤道:“岳姑娘!”
“怎么回事?”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沈淑慎回头一瞧,竟是来赴宴的谢文琼。
沈淑慎咬了咬唇,道:“岳姑娘……掉下去了。”
谢文琼面色骤然一变,疾跑至池塘边,看着水中的人影,急道:“岳——岳筠!”
水中之人一动不动,还有渐渐上浮之势,谢文琼心中暗道“糟糕”,就要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救人,却被沈淑慎死命抱住,高声喊道:“来人啊!”
不知哪里的宫娥跑来,几人又拉又托,将岳昔钧弄上了岸。岳昔钧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被人在胸腹处一按,吐出一口水来。
谢文琼道:“她不会水……”
谢文琼转向沈淑慎,质问道:“她是怎么落下去的?”
沈淑慎微微移开了目光,心下也有愧,道:“这就要问岳姑娘了。”
谢文琼倒不觉得以沈淑慎和岳昔钧的身手差距,沈淑慎真能耐岳昔钧何——更何况沈淑慎也并非此等样人,因此,她也只是问了一句,便担忧起其他事来:岳昔钧并非能遭人暗算之人,那必然是她自己甘愿落水。她明知自己在北地长大,不会水,却还是跳入其中,一点儿也不挣扎——岂不是仍心存死志?
她因何而心存死志?谢文琼心知肚明。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被人架走更衣歇息的背影,心中又是忧痛,又是焦恨。炎热夏日,她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也好似浸了水一般,滞重不堪。
直到沈淑慎劝了一句,谢文琼方才回过神来,打点好面色,不叫自己看起来过于丧气,便随沈淑慎一同赴宴。
宴上见了谢文瑶,谢文瑶倒问了句“岳姑娘怎还未到?”,沈淑慎将事情说了,谢文瑶关心了一句,此事便罢。
谢文琼今日同往日一般,做甚么事情、吃甚么东西,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甚至怀念那日凉亭一醉,醉后万事不管,倒也逍遥。
可惜清醒的时日终究是多,而这清醒也染上了些心不在焉。谢文琼心不在焉之际,一抬手,便撞上了上汤宫娥手中的托盘,那碗汤“咕噜咕噜”滚下来,浇了谢文琼满身。
那宫娥连忙请罪,谢文琼道:“无妨,是我没注意。”
谢文瑶见状,道:“快请皇姊去更衣。”
谢文琼起身道:“失陪。”
一宫娥引着谢文琼至一偏房之中,道:“奴婢不便服侍,请殿下自行更衣。”
谢文琼虽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颔首。那宫娥退出房中,带上了门。
谢文琼转过屏风,进了内间,才看到内间床上躺了一个人。
她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是计?
谢文琼快步回转至门边,伸手一拉,果然被锁。
谢文琼强自镇定,思忖道:此处是谢文瑶的居所,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她究竟想做甚么?恐怕关窍出在内间那人身上,我且瞧瞧是何人,再做决断不迟。
她这般想罢,又转回内间,伸手撩开床帐,低头便望见了一张仍旧苍白昏睡的面庞。
——床上的人是岳昔钧。
第111章 公主破道佛珠落地
谢文琼一怔, 倒是不解谢文瑶究竟是何意了。
谢文琼心道:她将我和岳昔钧关于一室之中,究竟是打的甚么算盘?我同岳昔钧在一处能做甚么?还不是相对无言?
谢文琼放下床帐,坐至桌边, 给自己倒了杯茶, 倒顾不得更换脏衣了。她一边饮茶, 一边盘算:难不成,谢文瑶并非是要我和岳昔钧之间发生甚么,而是要其他人以为我们发生了甚么?
她想到此处,自己先是一惊, 然后越想越觉有理:不错, 若是她叫人误以为我们乱|伦苟且,岂不是糟糕?虽则我们都身为女子, 但父皇和母后可是知晓我们有私情,若是被他二人所知, 也非好事一桩。
谢文琼霍然起身, 趁着岳昔钧未醒,便是嫁祸也无理之时,她想要快快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然而门窗皆锁, 谢文琼从内怎也打不开,她拍门喊人, 却无人应。
谢文琼狠一狠心,又在桌边坐定,心道:我这一身狼藉,偏不更衣,瞧瞧哪个能构陷本宫有不伦之情!
她不知坐了多久, 只听身后床上响动,岳昔钧呻|吟一声, 醒转过来。
岳昔钧微微起身,撩开床帐,迷迷瞪瞪地道:“殿下?”
谢文琼侧首道:“你觉得如何?身上有何不适否?”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还好。”
谢文琼冷着脸道:“你今日如何落入水中?”
岳昔钧道:“不慎跌落。”
“本宫以为,未必罢,”谢文琼转过身,盯着岳昔钧,声音微微发颤道,“本宫说过,想死,不要死在本宫面前。”
岳昔钧垂眸嗳气道:“对不住。”
“对不住?”谢文琼的修行一朝而破,她冷笑出声,“你倒说得轻巧,若是本宫今日见的是你的尸身,你如何跟我说对不住?”
谢文琼伸手一点桌上茶盏,道:“那现下本宫就不是在此吃茶,而是在你棺前浇茶!”
岳昔钧闭上眼睛,道:“殿下,我……并非有意叫殿下担心。”
谢文琼冷呵不止,她本就被这被动局面闹得心中有些不愉,岳昔钧还避重就轻,便将她近日的苦闷全点作怒火了。谢文琼十分不客气地道:“并非有意?你往日倒劝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怎倒了你自己身上,就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咳了几声,道:“我真是失足滑落,落水前见沈小姐路过,我还呼救了。”
谢文琼道:“你也莫要诳我,若是不来这间房,我还能信你,既然到此,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罢?”
她这般说着,却还是倒了杯茶,送到岳昔钧手中。
岳昔钧谢了一声,接过茶盏,敏锐地觉察出谢文琼言外之意,问道:“怎么,殿下不是自愿来此?”
谢文琼道:“我不知你在此地。”
岳昔钧的视线移至谢文琼的衣襟上,见了那汤渍,了然道:“殿下是来更衣。”
“不错,”谢文琼道,“但此房门窗皆锁。”
岳昔钧也不解道:“这是何意?”
岳昔钧心中想道:沈小姐总不该心甘情愿安排我同殿下独处罢?
谢文琼冷冷地道:“恐怕你落水和宫娥打翻我的汤盏,都是某人计划之中。”
岳昔钧道:“殿下怀疑……”
谢文琼颔首,她二人皆知所说之人为谢文瑶。
岳昔钧又道:“殿下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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