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抓起矮几上的一个陶杯,细细地看,而后用指尖描摹着那粗糙的表面。可他并没有什么其余的反应,只是玩笑一般地说:
“这东西,做得也太糙了。一看就是哪个低阶修士的劣作。”
“……”
那是我们从前一起用黄泥做的,因着当初的我点化术并不精湛,导致那杯子便有些歪歪扭扭。
我感觉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七情六欲终于还是征服了我这具不死仙身。
良久,我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失落,颓唐笑了一下:
“星君可是知道这屋子……从前是做什么用的?”
开阳又拿起另一只做工巧致的陶杯,将两者并在一起,优劣立现。他唇畔忽然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
“不知。这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没看我,还在把玩那一对陶杯,简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了。
“是……偷欢之用。”
我闭上眼,深深地呼吸,同时缓步往门口方向走去,身上薄薄的白襕衫擦过开阳的衣袖。
他仍旧在环顾屋内的陈设。
“我和你么?”他没有回头,却问。
闻言我哑然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却在这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我:
“我擅离职守……星君不会记我一过吧。”
我轻声冷哼:“那你乔扮成老实巴交又根骨极佳的‘小师弟’仇煜,偷偷跑到落昀山上‘学艺’,还破了我的阵法,佯装是无意为之,就打算让我放过你吗?”
开阳从我身后伸来一只手,托着那个丑陋的陶杯:“师兄,这奇差无比的点化术……莫非是出自你手?”
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谁知是嘲笑我的法术。
“不关你的事。”
他绕至我身前,拦在门口:“你知道为什么是仇煜么?”
我略沉吟,并未立刻想明白,但一个答案已经隐隐浮现。
他很贴心为我解答:“求玉。”
青年身材高挑,立在门口已然拦住了许多并不清明的霜色。他的容貌隐在其中,让人无可捉摸。
“星君今晚留宿此地,权当是我给星君赔罪了,届时考功录上,劳请星君少记我一笔。”他靠近过来,佯作认真地道,“这买卖,你不亏。”
“这是自荐枕席么?”我移开了目光,不去看他,“我不记你的过便是,你也没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
听到此话,开阳脸色微微一变,“若我非要做呢?”
我轻笑,“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余下的语句被开阳用唇封在口中,只剩下含混未尽的字音辗转喉间。开阳啪的一声顺手带上门、落闩,一切行云流水。
我们踉跄着跌在那张陈旧的床榻上,呼吸之间,还能闻到那一张苍色的薄被子有点的落尘的味道,但我们都没有去在意这个细节。
两副躯体都在升温,再升温,蒸腾着衣物上原本沾染着的檀香——开阳显然也才从太清天尊的房里出来,这股淡若烟波的檀香气,几个月来我再熟悉不过了。
隐忍多时的坚硬在黑暗中无声闯荡,像一把孤勇的利剑,破开从前熟悉的躯体时连同姿势都是那样相似。
熟悉的痛感很快传递上来,一想到开阳很久之前并非如此,便觉这场欢爱又是如同酷刑一般,我在很渴求他的同时,又倍感痛苦。我很怀恋当初炙热的爱意,却又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 总希望开阳可以爱我少一点,爱我更长久一点。
现如今他或许已经做到了,可我还是觉得格外失落,总会去想——他变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大抵是苦恼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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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阳在落昀山并没有逗留太久,我们度过了一段暧昧不清的时光。但很快又因着各自有公差,再次别过了。若再次落得清闲,我们又便默契地去落昀山相会。
期间他总幻化做仇煜来寻我,我们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研习道法。除却那一晚,也并无太多出格的事。另有一次是开阳为我庆贺寿辰,不自觉吃了几杯酒。醉中他不知今夕何年,却总说起从前在凡间,我与他明明是生辰相近,却因着身份有别,只差八天而已,因此往往都是我为他过寿居多。他也自然而然也默认为邀我一同入宴,便也是给我过了寿。到我真正的寿诞那一天,却是无人问津的。
谈及此事,他道歉说他曾经很后悔,想我风雨飘摇着度过了二十三年光景,也只不过有一两次是他为我贺寿的。
他也想年年岁岁为我过寿,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
我忽就觉得,比起他没有记忆,这些琐事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并没有怪过你。”我很肯定地说。
开阳摇头:“但我会怪我自己。”
也许是情念深动,那一夜我们做了很久,直到天边曦光微亮,才相拥睡去了。
三千年看似漫长,不过若是找了不少事情来做,倒也算是流年似水了。
我的法术大有精进,至少在诸位斗宿星官面前抬得起头。恰逢又一个百年,我去为我的母亲,也就是姝瑗大妖祭陵,却见到坟茔前搁着一个烧尽的火盆,里头白幡的梗芯才刚刚被熄灭,扭曲的焦黑一路延伸出来。
我便去拜见了冥帝,至少再度郑重谢过他当初对我与我母亲的救命之恩。
冥帝负手站在瀛海弱水之畔,对我的道谢不置可否。老半天过去,他才像是从一段旧事之中慢慢抽离,渐渐回了神,冷声道:
“不必言谢。本座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姝瑗而已。”
闻言我脸色稍僵,倒也笑了:“帝君说的是。”
沉寂持续了一阵子,他才重又开口,只是这时候语调已经和缓了许多,还温言提醒我道:
“再有三年,是酆都百鬼夜行的日子。”他掐指轻轻捻算,“算起来,自开阳重返天阙 归位之后,也该有三千年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
……日子愈近,我愈是数着过的,又怎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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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酆都百鬼夜行的前几日,我向开阳传信,邀他一同前往酆都鬼城。
我期待着他能在那个夜晚及时地恢复记忆——我准备了很多东西,然而最大的准备,莫过于万一他再也不会想起我们的种种,我也可以放下所有,欣然接受,并向他表明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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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于飞:
《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司马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是谓凤凰于蜚,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
“凤凰于飞”后多形容夫妻恩爱。
第94章 番外·烧不尽篇(下)
我已派过仙童传信,邀开阳前往酆都,一观百鬼夜行的盛景。可他迟迟未有回应,我忍不住猜想他到底是在嫌弃我,还是在嫌弃鬼都的庆典?
百鬼夜行与从前人间的傩祭极为相似。我到底有些私心,巴望着他能在百鬼夜行时想起更多的过往旧事。
也许是天帝法外开恩,那几日开阳并无什么公务。他清闲了许多,穿着深苍色的阑袍,在两个仙童的相伴下悠悠然走下寿星台。
脚下是白玉石阶,连绵无尽。一场宴刚散,我们便是在寿星台下的长阶上相遇。
开阳的神情很松快,连眼眸中都染上了一抹浅淡霜白。
他一面走,一面朝身侧顾盼,与仙童交谈:“天机宫?上生星君府上的仙童来过?什么时候的消息?”
那仙童有些局促不安,支支吾吾回答:“君上……他来交代了些事,可小仙那时候忙着饲喂仙兽,那小童的声音又极斯文……小仙还没能听得太清楚,他就走了。”
“怎么不早说。”开阳冷下了脸。他脚步飞快,径直朝下走去,衣袂翩然生风。
我见他走得很急,生怕他是有什么事要忙,我们便又要不明不白的错过,忙追了上去:
“星君留步。”我叫住他,心下忐忑不安。
开阳身形稍顿,回过头,看到我时双目微微一亮,脚下也往我这处攀高两级,缩短了我们间的距离。
他未说话,只是目光流转在我的脸庞上,同时挥手屏退了跟着他的两名仙童。我也让跟着我的侍者先行一步,于是又变成了二人独处。有鹞鸟振翅滑过上空,带起一阵急风,吹乱鬓边碎发。开阳抬手顺势替我整了整碎发。
我们虽然有过几回床笫之欢,可开阳此刻的目光却洁净无瑕,只有行动间不经意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亲昵。
“七月十四,酆都百鬼夜行。”我看着他,再度向他发出邀请,“不知星君那日可有公务?”
这是鬼都的盛大庆典,开阳很快便理解了我话里的意思,他眼睛里甚有喜悦之意:
“本君定当准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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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着一点小事,我去了司命府上。司命正坐在案头,凝神阅看天书。趁着他翻书的空档,我见缝插针殷勤为他奉上了一盏茶。
“司命星君。”我提起茶壶示意,支开了他的侍奉仙童,“武曲星君的情况……”
司命接过茶盏,抿了口茶,略略抬眼,满不关心地随口道:“开阳的记忆,多半会提前几日恢复的。只是内容过多,他需要花几天时间自行消化。”
闻言我忍不住皱眉:“可我看他,半点儿不像恢复记忆的模样。”
司命狐疑地抬起头,奇怪道:“嗯?”
司命这个语调上扬的“嗯”字,使我无端紧张起来,心口也是一滞。
“如果真是这样,过了七月十五的子时他仍想不起什么……那也有可能是他的记忆散落的太久,找不回来了。”司命促笑了声,我不知道他这个笑意味着什么。他继续低头翻书,又温声劝我,“你也不要太难过,日子终归还长,你们总能从头开始,再续前缘。”
“什么?!”我大惊,但那震惊很快便转为失落,连带着话语声都轻了下去,“我知道了。”
更鼓已深,我仍旧在榻上辗转反侧。接着一连几日,都无法入眠。
想到开阳真有可能什么都会忘记,再也想不起来,我就压抑得难受,无从发泄。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事情到了眼前,我却无法像自己原先设想的那么淡然。
时而,我又会幻想着他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我彼此相拥再不分离的场景。
就这样,我在这两种情绪间交替反复,直到七月十四当日,我感到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
懒起梳洗,我抬起头,看向铜镜,见镜中倒影出来的青年已大有消瘦的迹象,眉眼之间格外憔悴。我忍不住想,幸好神仙们容颜难老,否则这三千年过去,莫说是只剩一把枯骨,恐怕我早就化成灰了。
我在衣箱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一件素白的大袖袍。它虽黯淡了些,但颇为类似“赵玉”入梁为质后常常穿着的衣裳。不得不说,我暗自期待着今夜这件衣裳能让开阳想起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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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银河流影,穹宇无尘。
不萧山脚的十里长亭人烟寥寥。
我们约在这里,从附近的裂隙一同进入冥界,鬼城酆都。
一名男女莫辨的琴手正坐在亭中,弹奏七弦琴,凄婉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泻。他的事迹我知道——他是一名猫妖,六百年前他的道侣死于一场祸乱,在与他一同前往百鬼夜行的头一天魂飞魄散。但他仍旧年年都在这里,等候永远不可能赴约的故人。
我倚阑把盏,静静地听,一股莫名的不安忽然就涌上心头。
盏中的酒水一滴未动,我听着更夫报更,时辰已经很晚了,开阳仍旧没有来。漫长的等待让我愈发焦躁,一壁忐忑地去想,我在他心里会不会只是个睡过几次的仙官而已,渊源并不深,无非是闲暇时候的消遣,他轻怠了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可我一壁却又想着,只要他来,无论多晚我都可以等。
又有半个时辰过去,遥遥一个玄色身影出现在绀青色的背景当中。烟云散去,那人影渐渐清晰——开阳终于风尘仆仆赶来。
我身后的琴声戛然而止,那弹琴的猫妖顿时隐匿身形,携琴离去。我觉得奇怪,直到开阳走到近处,我才明白——开阳身上携有一股强大的魔息。它属于某个大妖,也就是说开阳方才或许见过一名大妖,或许杀死过一只大妖。
亦或是去过哪名大妖的埋骨之地。
帘幔翻动,开阳迎风走入亭中,看到我时微微扬起唇角。他并不为他的迟到赔礼道歉,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的形色,不知在自豪些什么。
他在我对面坐下,半晌似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迟到了很久,朝我道:
“去办了件事,来晚了些。”许是见我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他终于小心地试探起来,“你不会怪我吧?”
我想给他一个云淡风轻的礼貌微笑,但我努力了很久,也并没有笑出来。
“星君见外了。”我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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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酆都,夜空浓黑无月,城中却金碧相映。那是彩灯无数游行于酆都的主干道。宛若一条金红河流,自城外一路流向城内,通往冥帝的皇城。
城门大开,无数魑魅魍魉相聚于此,熙熙攘攘,头戴柳木傩神面具——傩神原是驱鬼的,这些山精鬼怪将他戴在头上,大有嘲讽之意。
这日是人间鬼节,在凡间必是家家封门闭户的日子。冥界却截然不同,正是百鬼汇聚,群魔乱舞的欢喜时刻。酆都城内今夜摊贩无数,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乃是冥帝治下的九幽之中,最繁华之地。
犹记得大梁的太辰宫内倒是会有傩舞与傩戏,做驱鬼之用,宫中的妃嫔侍者、公侯百官争相围观娱乐。第三世我与开阳情意正浓之时,也还有过一次双双扮作傩舞表演者,登台博取隋风父亲的一笑。彼时一舞完毕,太子隋风摘下傩面,梁王先是一怔,随后拊掌大笑起来,连连夸赞儿子。可当他看到我也摘下傩面时,那笑容还是渐渐凝固了。梁王对于儿子和一个赵人走得太近一直尤为介怀,那场尴尬持续了很久,还是公卿大夫率先移开了话题,才替我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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