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风到底正是叛逆的年纪,他话不多说,又拜一道,连席位也不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立马拉着我混入人群去了。
莽撞轻狂的少年掌心温热,牢牢抓着我的腕子。
“殿下……于礼不合!”我欲挣脱,毕竟四处的目光顿时都朝我们投射而来,可他握得实在是太紧了。我不习惯那些探视的目光,也知道周遭定有不少梁王的眼线,气急之时慌不择言,“殿下这样,是要我以死谢罪么?!”
他无视我的呼唤,依旧牢牢抓住我的腕子,跑得气喘吁吁头也不回。忽然他大笑着喊道:
“赵玉,无论如何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梁王听侍者禀告这句话,当场起了怒,痛骂一句“逆子”之后,倒也无可奈何。
……旧事又何必再想。时辰已经近了,可开阳还是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
所谓入乡随俗,我与开阳也各自带上面具,隐去身上真气,混入群鬼之中。山棚彩灯高高耸入天际,四下里火树银花,映衬出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来。他们大多能幻化人形,看上去与常人并无太多不同。
相似的场景总能让我无端忆起旧事,我越是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旧时记忆却越像浮在水面的瓢子,怎么压都压制不住,还不断往外冒出来。
傩舞已然开场,一辆花灯大车从副街中转入主街,台上一人蓬头乱发,披蓑戴铃,头脸上罩着一副猩红面具。他吹响了牛角号,手舞足蹈,而后猛地翻出好几个跟斗来。台上花火乍然一亮,轰的一声,舞者身前的火盆骤然旺起来,一时间光火冲天。
这一幕瞬时吸引住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傩神、傩舞在凡间均是驱鬼所用,而这些山精鬼怪亦毫不避讳,颇有一股无所畏惧的自由潇洒。
我们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前行,开阳怕走散便在情急中一把拉住我,将我扯到身侧。我不禁侧首看去。
同样的人潮与傩戏,同样的车水马龙、人群熙攘。我以为我此刻侧首,可以看到大梁太子那锋锐的下颌线与顾盼神飞的眼。但是我错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开阳正戴着一副柳木傩面,两支鬼角从那额头位置延伸出来,尖端锋利,视线在往下走,见那傩面有着个蒜头鼻,挂有戗金鼻环,再往下便是龇牙咧嘴的样子,獠牙尖利,仿佛一下便能将人咬得鲜血淋漓。
开阳的神色都隐没在傩面之下,目光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与平素并无不同。
忽然有滚滚黄烟升腾,那是鬼都在庆典时报更之用,距离子夜也只剩一刻钟了。
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者,子时便是我的死期。
但我仍有极强的生欲,忍不住停步,任凭周遭摩肩接踵的推搡。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么?
我不信!
我不信!!
怎么样可以让他想起来?!
有鬼差又护着一炉黄烟,那一股妖异的黄色便愈渐浓郁了,而开阳的目光仍旧是平和的,只夹杂了一点儿观看傩戏的好奇。
子时越近,我越不愿意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我四下环视,目光忽然捕捉到一只白狐的影子。
定睛一看,那是一处摊位,摆放的却并非是白狐,而是一尾白貉的皮毛,货郎像是个皮货贩子。我心下微动,忙拨开人群将开阳强行拉过去。
我气喘吁吁站在货摊前,左思右想,一把抄起那白貉的皮子,围在脖颈上后,尽可能稳住声调朝开阳问:
“你知道……这狐尾还能用来做什么吗?”
狰狞的傩面正对着我,我听到开阳发出一个疑惑的字音:“嗯?”
“这怎么是狐呢,这是白貉。”开阳温和笑,朝我解释。
……
我简直抓狂,在第三世的记忆里,拼命翻找着或许能令他印象深刻的所有细节。
辗转纠结中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子时要到了,我回头,眼睁睁看着报更的鬼差已经攀上了那一架高高的山棚彩灯。他就要敲响七月十五的第一声锣响。
开阳自然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再度牵起我要走:“子夜了。”
这日子对于天界或凡界或许并无什么特殊,可对于冥界来说,子时起,又将是一局新的轮回。
人声顿时鼎沸,喧笑震天,街道再一度拥挤了起来。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所有人都期待着子时的那一声铜锣。
除了我。
“等等!”我忍不住了,数千年来构筑的心理防线全部功亏一篑。
“殿下……等等。”我拉住他。
“从前在人间,你曾许我生死与共!我们也曾跪拜天地,饮合卺酒,做过三年的结发夫妻!”我语调都扬了起来。
人潮还在涌动,我看着开阳懵懂的双目,几乎绝望,“只是你忘了。”
我话音甫落,便听道了远处了锣声:
“邦——”
一声巨响,是山棚之顶的鬼差敲响铜锣。子夜来临。
开阳的眼眸中倒影着我的模样,我看到一颗清泪从眼眶中滚下,滑过丑陋狰狞的傩神面具。
我想过千万种可能,做过千万种假设,可是事到如今我等了他三千年,他却并未想起来我们生死相随的过往……那些我事先预想的结局都被我抛诸脑后,我还是难以自抑的、无声的、落下泪来。
这不怪他。
我也不该怪他。
可我仍旧感到心口钝痛不已,窒息感如同潮水一般将我淹没。伴之而来,是一种凭空生出的恨意。我甚至恨他,恨他什么也记不起。尽管我没有了妖核,但心口的这股钝痛,仿佛昭示着心魔将再度于我体内觉醒。
为了扼制心魔的苏醒,我发狠力挣脱开了他的手,往无人的巷口一路疾走。
被我撞到的山精鬼怪们发出一声声谩骂,但我根本无心去在意。
很快我便迷路了,望着阴森陌生的巷道,我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糟的一日。鬼都夜风萧萧,将我吹得冷静下来,很快,我便从方才的冲动中平复下来。心口的钝痛却犹然清晰。
——我不该如此偏执任性,我应该回去找到开阳,向他表明心迹。
愈是这么想,我愈是要同心魔顽抗起来,一时间心口的钝痛加剧,很快转为剜心般的锐痛。当初妖力觉醒的痛感再度袭来。
我痛得扶墙轻喘,一度要昏死过去,艰难沿着街巷往外走。我到底是半妖之身,极为担心自己要在这鬼都之中现出原形,忙御剑往城外飞掠而去。
不知御剑行出多远,竟豁然开朗,四下环顾发觉这是酆都冥河之畔。前方是在风中乱舞的芦荻,芦花之间,隐隐还能看到点点幽绿色的萤火。
在鬼都御剑极为耗神,加之我要与心魔抗争,落地时体力不支,膝下一软,跌入了芦草之中。
我仰面躺着,见天穹只有浓稠的黑,连半点星闪都看不到。这时也愈发感到力竭,昏昏沉沉,徘徊在睡与醒之间。但心魔到底是扼制住了,那股剜心般的疼痛愈渐平缓下去。城郭外萧风急骤,风声如同厉鬼哭嚎,带有阴森森的凉意,全然不像仲夏时节。
再次恢复些清明的时候,我察觉到四里萧风俱停,有人正提一柄纱灯接近我。此人身上全无魔息与妖气,大略是个路过的小仙官。因此精疲力竭的我并未警惕他的靠近。
那澄净的灯光映亮了我的脸颊,融融暖意随之蔓延上来。我抬手略做遮挡,才睁开疲乏的双眼,依稀分辩出来者是一名挺拔俊朗的玄袍青年。
开阳?
我模糊的想着,忙把眼睛睁的更大些。可一念及这个名字,我心口的锐痛又发作起来。
四里荒凉,眼前这一柄纱灯便成了周遭唯一有温度的物什。我视线模糊,抬手有气无力的胡乱捞了两下。
青年也俯身靠近过来,依稀能看见他英挺的眉目,那眸子也深邃,倒映出纱灯浅橘色的光影。
“赵玉……”
他看着我,轻声开口。
这是开阳的声音,其中带有浓浓的愧疚。
“我不该戏耍你的,对不起,其实我前几日便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的话语轻柔稳缓,可却像利刃刺入我的脑中不停翻搅着,惊喜、愤怒交织一处,我脑袋顿时一阵嗡嗡作响,头痛不已。
我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不断的涌出眼眶。
他提灯又凑近了些。
周遭萤火点点升起,我们在芦花荡中相顾无言。
他几度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反复辗转后,才半跪在我身侧,搁下了纱灯:
“小狐狸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先是在惊喜与低落之间来回摇摆,又在哀戚与愤怒中反复纠结,此时已渐渐感到精神麻木,便只是一言不发,怔怔然看向遥远的天穹。
开阳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儿,将手插入其中,稍微动了动,凑到我眼前来。我这才看清是方才那一张白貉的皮子。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怕黑得紧。”他摇动那只白貉的脑袋,将它又凑过来些,“入睡时总要再留一盏灯。”
倒也不是怕,只是我不喜欢黑暗。所以过惯了睡时留灯的日子。
我不言不动,他便继续说:“后来与我同寝,怕我因着光亮睡不着,便将榻边的灯都熄了。夜一深,还是会怕得往我身边靠过来。”
“当时,我只是个凡人,我想过很多办法,可是灯总会有熄灭的时候。”开阳把白貉凑到我的脸上,“如今终于有了法子。”
“姝瑗大妖从前有一法器‘长明灯’,可与仙妖定契。若仙不陨,妖不死,则灯不灭。”开阳将右手的食指伸出来给我看,那骨相隽美的手指指尖,有一道窄细的刀口。
“今日赴约之前,我先去了无妄谷,在姝瑗大妖陵前行三拜大礼,歃血起誓,此生将善待她的骨血。那陵墓似乎是与主人神识相通的,待我三拜完毕,坟茔自开,长明灯兀自漂浮了出来。原来姝瑗大妖一直在关注着她的骨血在凡间的生活,直到她妖力衰微,与世长辞。她知道你不喜欢黑夜,特将此灯托付于我。”
“我如今已同长明灯定契。开阳不死,此灯不灭。愿长明灯护佑我妻,邪祟不侵、永世平安。”
芦花瑟瑟,萤火点点,我想,我终于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找到了那盏我从前不敢去摘取的风灯。
我伸手抓住了开阳提灯的手腕,那腕骨峥嵘而清晰,血脉勃热而有力,且它有着我已经期盼多时的温暖。
开阳温热的薄唇如期而至,我们纠缠滚落在这一片芦花从里,空中萤火忽明,映上了长明灯的光火,璨然绕上高天。
……
“我记得你,你是我凡间的王君,也是我永世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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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视角番外完
下一章(最后一章),是开阳(隋风)视角的番外。
第95章 番外·所谓伊人
番外·所谓伊人
【引子】
隔着一重描着金凤的纱屏,他看见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修长,穿一席广袖白罗长衫,堪堪遮住那双轻软的素绢靴。三千青丝用丝绳束得规整,一支白玉簪横插其中。
少年徐徐走上阶梯,撩衣迈进来,其间举止沉稳,一直微微颔首,站定后方抬手与他行礼,素白大袖稍稍滑落,露出一段骨相清丽的皓腕。
“臣赵玉,参见殿下。今日特来为殿下讲解漳北风土,邯郸人情。”
这声音清若甘泓,语调却不卑不亢,余音回荡梁间,格外悦耳。
王侯公子向他俯首称臣,他感觉很好,仿佛凭空生出一种俯瞰六合的畅快。他轻轻点头,目光却忍不住流连在这少年身上。
看了有一会儿,他才惜字如金般开口:“搜身。”
纱屏之后的少年对他的命令毫不意外,举止中并无慌张,反而气度朗朗,动作利落,主动脱下了外衫以供内闱舍人查验。
他看到衣带蹁然落地,才暗暗勾唇。
“脱、光。”
他命令道。
【壹】
他犹然记得,头一次见到赵玉时,是微风和煦的孟春时节。赵玉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窄袖胡服,眼光里微波闪动,顾盼生辉,就这样闯入他的视野。
其实来玉台赴宴前,他曾向他的辅臣打听过,赵国公子玉自然受过公族内良好的礼仪教养,却因着走南经北,游西赏东,身上便暗携一种活泼洒脱的气概。
为了压一压他的气焰,他便说出了那句让他当众出丑的话。
“听闻你们赵国美人无数,且能歌善舞。那你会跳舞么?”
赵玉看他的眼光蓦地变了。
当筵受辱,使赵玉脸上羞窘毕现,耳尖都染上一层浅淡的绯色。
赵玉低下了头,跪在他的脚下赔罪。可是他心里清楚,赵玉必定是不甘心的,这种不甘的语调与方才那羞恼的目光,让他无端生出了一股凌虐的快意。
他一向很喜欢驯服烈马,熬败苍鹰……也很喜欢折辱这样一个清高的人。他很想知道,这样的赵太子如果在他身前因恐惧而轻轻战栗、因臣服而噙泪求饶是什么模样。
思及此处,他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一股无名的兴奋在支配着他。
舞姬的倒酒声使他猛然醒神,他对自己的反应大为震惊,亦很后悔与矛盾——无论如何,他都不太愿意看到赵太子厌恶他的目光。
可他却也知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没有收回那句话的道理。
下了宴,他让宫人追上赵玉,下了些赏赐。
他知道,这赏赐的名头不能体现出自己的偏爱,否则,一来其他各国公子必定会私下里针对赵玉,二来父王教导他不可喜形于色,他的属臣一旦揣摩透了他的心思喜好,必会阿谀奉承,混淆视听。
他索性让宫人搪塞:
“公子颜如新雪,色若渥丹。太子殿下很中意你。”
这略有些轻薄的名头,使得赵玉这漳北男儿更为气恼:“殿下错爱,臣下不胜惶恐。”
听到宫人向他描述赵玉的反应,他起先觉得很有趣,可渐渐地,一种莫名的空虚开始笼罩着他。他说不清这到底是愧疚还是些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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