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这片空间只有水流的轻微声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霜棠的面颊已经被热气熏红,脑袋枕着手臂,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
似乎有湿热的吻落在肩头,落在颈侧,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腰从后面被紧紧环住,压在池边。
霜棠给醉月浮下了很多禁令,但没有一条是关于不能对他做什么的。
或许是忘了,或许是觉得醉月浮不会主动做那些事。
水面漾开一圈比一圈激烈的波纹,霜棠瞳孔涣散,手攀上岸边,下一刻又被另一个人的手相扣,拖了回去。
“阿棠,永远不要离开师尊,求求你......”
带着湿气的呼吸落在耳畔,霜棠缓缓抬眸,视线聚焦在醉月浮的面上。
耳尖被咬了一下,霜棠眼尾便蔓延开愈发明显的红晕,粉色的眸中氤氲着水色。
醉月浮搂紧了怀中的人,埋进对方的颈窝。
声音轻轻低低的,“我们结过契的,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许是眼看着魔气汇聚得越来越浓郁,不安也越来越重。
醉月浮不知道还能怎么动摇霜棠,只能一遍一遍在霜棠的耳边祈求。
至少,别再丢下他一个人。
主人可以命令傀儡做任何事,自然也包括让傀儡独自活下去。
醉月浮不要尊严,不要自由,往日的一切原则都抛弃,只求能够留在霜棠身边。
就算真的不愿意在这个世间停留,至少把他也带走。
曾经那枚被霜棠紧紧攥在掌心的玉佩现在日日被醉月浮藏在心口,做一个自欺欺人的慰藉。
霜棠指尖动了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问醉月浮,“为什么我求了你那么久,你还是不要我。”
那时候的霜棠哭得几乎要瞎了眼睛,哑了嗓子,丢了性命,可都求不到师尊的怜悯。
真不公平,可只要师尊一哭一求,他就心软。
醉月浮答不上来,最后只是一声声说着对不起。
这个问题能有什么答案呢,问到现在,无非是霜棠自己不甘心。
又是一声对不起,又是一声祈求。
师尊就是这样的,吃准了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他狠下心来,吃准了自己依赖他,吃准了自己好骗又不长教训。
泪水突然砸在醉月浮身上,比泉水还要滚烫,让醉月浮手足无措。
怀中的少年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地啜泣,像往日那样努力忍着眼泪与委屈,把所有的酸楚跟痛苦默默咽下。
可是被师尊哄小孩一般拍了拍后背,霜棠突然就情绪崩溃了,漠然的外壳碎裂,像个孩童一样放声痛哭起来。
第33章
情绪就像是一座建得高高的楼阁, 自我封闭的人将窗户与大门一次又一次加固封锁,只让外人看到它华美的外壳,却不让人窥见内部千疮百孔的腐朽。
终于有一天, 楼阁崩坏了,碎裂倒塌一地。
霜棠这一辈子其实真的很少哭。
他颠沛流离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已经用尽全力,再也没有丝毫的余裕去为自己艰难的生活掉几颗眼泪。
他被醉月浮捡回去之后,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幸福,只要能够待在师尊的身边,就再也不会有难过的事情, 自然更不会哭了。
而当醉月浮永远抛弃他,亲眼看着爱到骨子里的人消散,霜棠所有的思绪也跟着破碎。会哄他会陪伴他的人都不在了, 他又哭给谁看。
所以在霜棠的记忆里面, 他只在求着师尊别丢下他的时候, 酣畅淋漓哭过一场。
然后他在废墟上建起新的楼阁, 加固起更加密不透风的牢笼, 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封锁, 留下一潭死水的外壳。
霜棠以为自己安全了,再也没有谁能让他撕心裂肺。
可他发现,师尊永远是师尊, 哪怕仅仅是一句话一个动作, 都能让他苦苦修筑的高楼顷刻塌坏,让他歇斯底里。
怀中的人哭得很厉害,眼泪像是决了堤, 没有一刻停下。
醉月浮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嚎啕大哭的霜棠, 无措地拍着对方单薄的脊背,却让对方哭得更厉害。
他要怎么安慰阿棠?
他有什么资格安慰阿棠?
阿棠后来的苦难都是因他而起,因他那不负责任的承诺而起,他们两个,说是孽缘都不为过。
云泥之别的身份地位,极端相反的生存理念,却因为混乱小巷的偶遇,彼此纠缠彼此蹉跎,最后双双不得善终。
最后,霜棠在醉月浮的怀中昏睡过去,说是哭昏的都不为过。此后,霜棠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醒过来。
醉月浮一直就静静地守在霜棠的身边,寸步不离。期间,洛汶有来找过他,但是他没有见。
大抵也就是说些外界的事情。
外界怎么样,死了多少人,纷争难以停歇,他都不在意。他只是一个软弱愚蠢的人,只想陪在阿棠的身边,生怕错过了一秒能够这样近距离注视阿棠的时光。
就算霜棠昏迷,但是魔气还是一日比一日浓郁,各界的混乱,无数生灵的负面情感,让深渊中的魔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生壮大。
醉月浮守了多日,在一个深夜,霜棠有了意识。
他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静静感受着周围。
他的手被牵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耳畔有着清浅的呼吸声,偶尔还能听到一声轻轻的呢喃,唤着他的名字。
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总归时间不会短,周遭的气温都似乎变凉了不少。
霜棠睁开眼睛,醉月浮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金色的眼眸中盛满欣喜,“阿棠!”
他的嗓音都哑了,眼底是密密麻麻的血丝,看上去十分憔悴。
反倒是霜棠被醉月浮照顾得很好,哪怕昏迷了那么久,身体也没有一丝的不适。
霜棠抽回被紧握的手,醉月浮身体一僵,面上有苦涩一划而过,最后又被关怀掩盖,“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霜棠摇头。
“那......”
“出去。”霜棠下了命令。
醉月浮似是不愿,但由不得他自己,在霜棠的命令下,他只能离开了房间。
指尖掐进了掌心,醉月浮垂着头,长睫染上湿意,曳落一道不甘的泪痕。
房间内,霜棠支着脸,静静看着房门外,一道身影十分清晰地印在上面。
他的师尊还是呆呆的,就算要偷听,也不找个好位置。
看向床头,黑红色的骨簪还在。霜棠拿起,挽起自己散乱的雪发。
“吱呀——”房间门被推开。
醉月浮立刻期待地看过去,但是那分期待在看清那只骨簪后消散,成了自嘲。
“师尊。”霜棠突然出声,他声音轻轻的,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语,“您爱弟子吗?”
醉月浮一怔,但没有犹豫,立刻就道:“爱。”
直到说出口,这个看似简单的字眼却突然变得滚烫,烫得醉月浮心尖唇畔灼热,需得咬碎了反复品味才知晓其中的滋味。
霜棠眨了眨眼,“什么时候爱的呢?”
这个问题醉月浮没能立刻回答,不是犹豫,而是他发现,自己竟是也不知道。
看上去,是在结契的时候,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情意。
可若真的要仔细分辨,在上一世,在阿棠给他下药之前,在知道了阿棠对他的喜欢之后。
若是真的不喜欢,阿棠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一点生气也无,甚至还沉沦其中。
只不过是心盲,高高在上地将弟子的情意打作年少无知,然后吝啬的不愿给予回应。
端着师尊的架子,愚昧无知的去教育弟子。仗着弟子的喜欢,就无所畏惧,因为太清楚不管自己怎么做,对方都会依赖自己,永远都舍不得离开自己。
最后,生生逼死了自己的弟子。
“......很早的时候。”醉月浮望着霜棠,垂眸苦笑,“对不起,师尊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如果他能早些认清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事情都不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
“阿棠,我......”
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除了翻涌的艰涩,再无任何只觉。
醉月浮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恬不知耻的癞皮狗,纠缠着分明已经厌弃了他的主人不肯松手,出尽洋相,丑态毕露。
但他仍旧不愿松开。
突然,霜棠开口了,“那您是不是该向弟子求亲了?”
醉月浮猛地怔住,霜棠的话轻轻的,似乎没带多少情绪,却像是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渴望而出现了幻听,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句完整的句子来。
“阿棠......你、我,你是说......”
“上次是弟子向您求得亲。”
霜棠没有要多说的意思,丢下这一句,转身要去看看魔气的情况。结果手腕突然被扣住,紧接着是扑通一声。
转回头,醉月浮双膝跪在了地上,扯着他的手,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阿棠你嫁给师尊......你跟师尊成亲,我们结亲好不好?”
生了一张温柔面的青年紧张到脸通红一片,金眸期待又担忧地盯着跟前的少年,指尖冰凉颤抖,生怕对方说出拒绝的话。
霜棠垂眸,“师尊,求亲不用这样下跪的。”
醉月浮脸更红了。
“玉佩还给我。”
醉月浮手忙脚乱从心口那里拿出结契的玉佩,双手小心翼翼捧给霜棠。
原本冰凉的玉佩被醉月浮的体温染上热意,微不足道,却暖了霜棠的指尖。
太冷了,所以孤独的人相互依偎。
第34章
魔肆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 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
他刚一凝聚身形,还没来得及思考霜棠那个疯子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复活的,就听到几个端着各种东西匆匆路过的魔族仆人说着什么魔尊大婚之类的。
“啧!”魔肆立刻猜到了什么。
那个圣人好本事啊, 不对,明明是那人太蠢了。
然而魔肆在魔尊殿寻了一圈,终于在浅红色湖旁的凉亭中寻到霜棠时,却见醉月浮双眼紧闭,周身被魔气笼罩,陷入了昏迷。
而霜棠在一旁,一口一口吃着糕点。
察觉魔肆走来, 霜棠抬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重新低下头吃糕点。
“我死了多久?”魔肆问。
“一年多。”
“你要跟他成亲?”
霜棠咽下糕点, 看着身旁的醉月浮, “有可能。”
前提是师尊信守诺言。
师尊的身体是属于他的, 不管他让师尊去做什么, 师尊都只能照办。但是霜棠不满足, 他总在想, 要是师尊心里反悔了呢,心里想要丢下他了呢。
所以他把师尊放进了亲手构建的幻境中,里面没有危险, 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抉择。
逼着无法得知身处幻境的师尊在自己跟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之间做抉择, 哪怕有一次犹豫或是选择了对方,师尊都会立刻醒来,霜棠也会解除傀儡契。
就像曾经霜棠在秘境中说得那样, 他爱师尊,他能够为了师尊做任何事。现在师尊也说爱他, 那师尊也要能够为他做任何事。
这才是霜棠心中的爱,扭曲、病态、自私。
他很想相信师尊,可是他又做不到相信师尊,只能用一些不可理喻的方法来验证。
来证明,他已经彻底把曾经仰望的明月牢牢禁锢在了怀里。
这么多天了,幻境快结束了。
霜棠吃完了碟子里面的糕点,倾身亲了亲醉月浮的面侧。
魔肆看到这一幕,莫名不爽地踹了一脚石桌,直接把石桌踹得四分五裂。
不过等他注意到被霜棠戴在头上的骨簪,又满是讥讽与恶意地笑起来,“要成亲了还戴着我送的簪子,你的好师尊没气死?”
霜棠不语,而是缓缓起身。雪发披散,红衣摇曳,粉色的眼眸倒映出魔肆阴冷的神情。
“轰!”
磅礴的魔气相撞,霜棠与魔肆打了起来。
两个都是疯子,就算到了如今互相救过对方一命的关系,下手也是招招朝着致命处去,以伤换伤,狠戾绝情,宁可肚子被划开也要在对方心口剜掉一块肉,大有要这么同归于尽的架势。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越来越触目惊心,血已经把衣衫重新染了一遍,但是霜棠的面颊却是在苍白之上透出病态的红意,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魔肆也是失了控,杀意浓厚,完全不在意自己残破的身体,黑红色的雾气不断从他的伤口处溢散。
“知道吗,我早就想弄死你了。”魔肆嗤笑,声音冰冷。
“我也是。”霜棠声音淡淡,下手更狠了。
他们两个有什么时候是不想弄死对方的呢?
大概也就只有在对方真的死了之后,才会想着要把对方拖回来。
周遭的仆人们吓得匍匐在地,凉亭变成了一片废墟,淡红色的湖水四溅,自空中散落,像是下了一场大雨。
这场厮杀以醉月浮醒来而做了收尾,他通过了霜棠设下的幻境。
看着持剑护在霜棠面前的人,魔肆嗤了一声。
猩红的眼眸盯着霜棠,意味不明,最后甩袖离开,讥讽地丢下一句:“成你们那个破亲的时候别喊我。”
真晦气,早知道不救了,魔肆心想。
......
这一次的成亲仪式是在魔界举办的,不似曾经结契大典那般宾客满堂,台下并没有什么客人,只有分列伺候的仆人。
血红的绸缎在梁上垂挂,红烛燃烧,蜿蜒开丝丝缕缕香气。仆人们小心翼翼安静跪在地上,加上殿外的红月高悬,这场婚宴多少显得空旷诡异。
但是霜棠很喜欢,他没有邀请任何人。不需要所谓的众人祝福恭贺,他不需要他人的认同,他根本不想在自己跟师尊成亲的时候看见任何无关的人。
“阿棠。”醉月浮牵住霜棠的手,“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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