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爸妈要抛弃我?为什么我要一个人长大一个人打猎一个人生活?为什么沈月岛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也和他们一样丢下我?为什么我只是想把我的爱人带回家却要被这样折磨和践踏?
他不是圣人。
他失去一切跳崖“惨死”时才二十二,怎么可能不怨。
他恨过沈月岛,也气过沈月岛,但这些恨和气最多最多只维持了二十秒,第二十一秒就转为了心疼和无措。
那些人那么坏,连他都没有办法对付,那他的小伽伽独自面对他们时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他不能死,他必须要回来。
可是他现在回来了,却也没能把沈月岛从梦魇中救出来。
“小岛,捋不清就不要捋了。”他拍着沈月岛的后背,说,“别再想你忘了什么,只想你记得什么,二十年,七千天,那么多回忆,总有一件是开心的。”
这种时候的沈月岛总是很听话,他信任霍深,是可以把命都交给他的信任。
他闭上眼睛努力想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让我想好像真想不到什么。”
他自己都有点想笑:“不怪小圆寸说我苦,原来我这二十年过得这么惨啊。”
霍深笑不出来,他手搁在沈月岛肩上一下一下地搓,把那里搓得微微发热。
“那就想想我。”他柔声问沈月岛,“我们认识三年,你对我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
“嗯……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霍深点头保证不会生气,同时也在回想他们这三年来的所有回忆点滴。
本以为沈月岛会说自己在斯威山下救下他,或者他们一起在东渡山躲避爱德华的追杀,再不济昨天晚上,他哄沈月岛给自己用手。
可怀里的人却清了清嗓子,很小声地说:“三年前我们初见那天,你刚来曼约顿,参加理事会为你举办的接风宴,宴会上你喝了所有人敬的酒,唯独没喝我的。”
“我——”霍深瞳孔微颤,开口时颇有些哭笑不得:“没喝你一杯酒,记我到现在?”
沈月岛也觉得挺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这件事记得这么清,那段时间我后遗症发作得很厉害,整天都浑浑噩噩的,忘了许多事,就记你记得最清。”
他努努嘴,怪声怪气地描述:“从枫岛来了个狂妄自大的讨厌鬼,很合我眼缘,我去给他敬酒,双手举杯恭恭敬敬的,但他只看着我,却不理我,他转身走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久好久。”
霍深笑了:“就气成这样?”
沈月岛摇头:“不是生气,是难过。”
他从霍深肩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酸涩:“你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特别特别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对于那时的沈月岛来说,霍深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后会发生的交际最多不过是成为同僚或竞争对手,可他被对方冷待时却那么那么难过。
霍深也并非有意。
沈月岛的杯子刚送过来时他没接,是因为带着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怨气,但很快就散了,怨气转为心疼。
之后还是不能接。
一双眼睛隐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们,而那双眼睛的主人,霍深直到现在都无法与之抗衡,他当时如果对沈月岛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亲密,他们俩都活不到现在。
但他还是想要道歉,不为别的,只是他听沈月岛说特别特别难过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对不起,小岛,我当时没有针对你,也没有不喜欢你。只是我刚从枫岛赶了两千多里的路过来——”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一个念头在霍深的脑海中蓦地闪过。
他面色僵滞,想了足有半分钟,抬眼问沈月岛:“你那时候吃药了吗?”
“没吃,我那个月吃药吃太多,眼睛……看不见了,医生让我停一下。”
霍深瞳孔骤然:“那个时候就失明过?所以你的后遗症不是最近才发作的,是三年前就有了?”
沈月岛被他吓了一跳,还是老实回答:“不是三年前,是五年前,我吃布汀希覃七年,第二年后遗症就发作了。”
如同热铁被骤然浸入冷水,霍深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呼吸停滞,心跳落拍,刺骨的寒意从他头顶过电般疯狂地奔涌到脚底。
一个恐怖的猜想凭空生了出来。
沈月岛的后遗症五年前就发作了,但他没有停药,反而为了压制翻涌的记忆不断加大药量,直到三年前自己来到曼约顿的那个月,他的后遗症发作得最厉害。
后遗症的临床表现除了思觉失调、五感消失、噩梦不断外,还有一个——出现幻觉。
霍深开始仔细回想三年前那场接风宴。
先吃饭,后敬酒,吃饭时沈月岛就坐在他旁边,那个位置不对,如果要论资排辈那个位置怎么都不该由沈月岛来坐,所以那是沈月岛特意找人调的。
为什么调到他旁边?
这是第一个疑点。
然后开始上菜,第一道是欧芹扒牛舌。
端上桌后沈月岛第一个动筷,但他没夹牛舌,而是拨掉了盘子里的欧芹。
在此之前,霍深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饮食忌口,沈月岛不可能知道他不吃欧芹,所以霍深理所当然地以为沈月岛是为了照顾桌上其他人的忌口,可现在想来欧芹扒牛舌是曼约顿的名菜,很少有当地人不吃。
那么沈月岛照顾的、知道的、真正不吃欧芹的人就剩了一个,是阿勒。
他把阿勒的忌口转移到了霍深身上,包括跑马后吃花生糖,也是阿勒的习惯。
这是第二个疑点。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轮番给霍深敬酒,大多称他“霍先生”或者“霍总”。
沈月岛也来敬,但他和所有人的寒暄都不同,他说:“你赶了两千公里的路才到吧,辛苦了,一会儿怎么走?”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奇怪,枫岛距离曼约顿确实有两千多公里,外面在下雨,关心下他怎么离开也是正常的社交礼仪。
可直到今天霍深才发现当时被他忽略掉的一点——贝尔蒙特距离曼约顿也有两千公里。
而沈月岛给他敬酒时没叫他霍总,也没叫霍先生,他甚至没给霍深一个称谓。
这是毛头小子才会犯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沈月岛身上,那就只剩一种解释。
他不叫霍深,是因为他当时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脑袋里想到的,不是霍深,而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后遗症发作,他出现幻觉,霍深又正好和阿勒身高相仿、年龄相仿、气质相仿,所以他把霍深当成了阿勒。
他不是在问霍深辛不辛苦,他是以为阿勒来接他了,他在问阿勒辛不辛苦。
他也不是问霍深宴会结束要怎么走,他是想问阿勒:我们一会儿怎么回家?
而霍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呢?
他没有回应。
他没接那杯酒,没和沈月岛说一句话,只是再冷漠不过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沈月岛说他忘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记得霍深的背影让他特别特别难过。
可他为什么会忘呢?
布汀希覃明明只会让他忘记最痛苦的回忆,比如父母的死,比如阿勒的死。
难道那件事在他心里和这些一样痛苦吗?
霍深低下头,紧握成拳的两只手都在颤,额头暴起一根根虬结的青筋,有泪滴下来,砸到裤管上,变成几个交叠的水圈。
迟到七年的悔恨在这一刻吞噬了他。
他不敢去想那天晚上对于沈月岛来说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怎么了?”沈月岛察觉他不对,低头去看他的脸,看到那满脸的泪顿时慌了,急急忙忙说:“到底怎么了?发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陆凛过——”
话没说完,霍深把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浑身僵硬,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能感觉到滑进脖子里的泪很烫很湿。
他以为自己又让霍深不开心了,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拍拍他,哄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哭好不好啊。”
霍深心口更疼了,疼得喘不过气,每呼吸一口都要耗尽所有力气。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沈月岛的肩窝里,开口时声带哑得如同被撕裂:“小岛,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沈月岛把指尖掐进掌心,心脏开始怦怦跳,声音很虚浮:“我不记得了。”
霍深闭了闭眼:“你看到他了,对吗?”
他没说“他”是谁,沈月岛甚至连阿勒的名字都忘了,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别问了……霍深……”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瞳孔放大,嘴唇用力抿紧,仿佛一松劲儿就会有哭声溢出来。
他或许忘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他还记得当时的绝望和难过。
霍深知道自己全猜对了:“所以你真的看到他了,你把我当成他了,对吗?”
“别问了,我说了别问了!我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问!”沈月岛嘶哑地低吼着,抵住他的胸膛坐直身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那张苍白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如同陶土做的面具,摔下来碎了一地。
一瞬间,悲伤、恐惧、茫然、绝望……很多很多种情绪像针一样扎进他眼睛里。
他看到一个穿着藏袍的男人,坐在自己面前,灰绿色的瞳孔里流出两条鲜红的血。
沈月岛的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一颗一颗的,没滑过脸颊就落在了地上。
霍深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又看到了,对吗?”
沈月岛摇头,从他身上逃下来,摔在地上,然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霍深想去拉他,可沈月岛拼命往后躲,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往后倒退,一只手抬起来无助地比划,嘴里很用力很用力地喊着什么,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
霍深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喊的是:“不要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对不起……”
霍深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沈月岛没了理智,连呼吸都那么微弱,他眼中看到的幻觉早晚会变成一把刀,把他撕碎撕毁。
“小岛,别怕,我不过去,我不会伤害你。”他以为沈月岛在怕自己,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低,问他:“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都是血……”沈月岛哽咽地说:“好多好多血,你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他又突然扑过来,跪在霍深面前,扶着他的腿,抻着自己的袖子去擦他的手臂。
那手上什么都没有,可他拼命擦拼命擦,擦着擦着发现那些血根本就擦不掉,于是崩溃地哀叫起来,大张开嘴巴,嘶哑的声音从喉管里冲出,几道粘稠的口水粘连着上下嘴唇,一哽一哽地哀嚎。
霍深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也不过于此。
“小岛……”他捧住沈月岛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不再擦他脸上那些永远都擦不净的泪,任由它淌过自己的指尖。
“其实你最怕的,不是阿勒的死,而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对吗?”
他即便吃了药都能记住阿勒去世时的细节,记得阿勒的额吉给他打了电话。
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却没有一丁点印象,甚至霍深来到曼约顿的那一个月,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霍深慢慢牵起他两只手,放在自己唇边,很轻很轻地请求:“不要自己扛,你告诉我。”
沈月岛呆呆的,怔怔的,不再恸哭,眼泪只是无声地往下淌,眼球哭得发黄。
“我撑不下去了。”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一停药就疼,吃药又会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真的……一秒都撑不下去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死,但是不行。”
想死不能死,活又活不下去,他那段时间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受刑,世界变成了模糊混沌的黑白默片,他看到的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像是阴森的怪物。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五官清晰的男人。
“他穿着大红色的藏袍,长发用彩带梳了起来,开着一辆很好的车来到曼约顿,那是他的家乡结婚时才有的仪式。”
沈月岛流着泪笑起来,空洞的眼珠像是在怀念什么幸福时刻。
他说:“我以为他来娶我回家了。”
霍深低下头,抬手挡住眼睛。
沈月岛轻快的声音里有种让人绝望的单纯和期待:“那一个晚上,我都好开心啊。”
“我坐到他旁边,看他吃饭、喝水,他每个动作都和以前一样好看,我还给他拨掉了食物里的欧芹,主动倒了酒递给他。”
说到这,他的笑容凝固,歪过头,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地看着霍深:“队长,结婚不是要喝交杯酒的吗,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霍深只觉胸口被洞穿。
他拿过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沈月岛,他的手在颤,两个茶杯碰在一起时发出很沉重的一声“叮”。
他郑重地看着沈月岛,一字一句地说:“现……现在喝,好不好?我补给你。”
他仰头把茶喝了,沈月岛却没有动作,因为在他的幻觉里看到的自己杯子里全是阿勒流出的血,他像个吸血的怪物在索阿勒的命。
“对不起……”
他麻木吐出这三个字。
霍深摇头,抚着他泪湿的脸颊,他自己眼中同样有泪在流:“小岛,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不要再这样说了,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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