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
却是机锦走至他面前,道:“岁年仙君,水莲洲如今不算神军,活着的生灵不足十余,还请你要配合九天调查了。”
“什么……”岁年不可置信,心绪大动,失血过多,剧烈的酸麻痛楚包裹着这副身体,但他咬住舌尖,意识到若真的随之调查,所有人唯恐都要白白送命。
他咬牙驳斥道:“我没有做!我不是始作俑者!”
乌云盖雪的双目复染上赤红,唇齿间几乎磨出血来,他怒视机锦,“我与玄微身上有留影珠与灵轨珠,不信你来搜!”
吃一堑长一智,岁年深知骨瘴在身有理说不清,有冻顶天珠的前车之鉴,便也留了心,在自己和玄微那里皆存了佩影珠和灵轨珠。
这便是他与玄微说的保证。
此二珠前者可用以留存影像,后者可追踪灵力的轨迹,若他真的被疑心操控骨瘴,灵轨珠中的灵力行轨便是证据。
机锦示意手下去搜岁年的身,自他袖中摸出一把夹杂了紫红晶石的白珠碎屑,他贴身的两枚珠子已被骨瘴的灵力碾为齑粉,岁年转头看向玄微。
这是玄微第一次在岁年眼中读出无助和仓皇,小猫将这两枚珠子给他时,还曾调笑这是他身家性命。
小妖是很谨慎,但他的这点小聪明,或许还不够应对这一局。
漫天紫红,光怪陆离。
玄微道:“那珠子,已在交手中毁去了。”
乌云盖雪的眼瞳缩成一线。
连机锦也暗中惊讶,玄微君竟是选择避而不谈,难道真是那二代的骨瘴先下手为强了?
还是说高高在上的玄微君这一回也认了败,为防止自己连他也查,先行从中抽身自保么……
方才还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倏然便静了下来。他的表情玄微没有去看,唯见眼角余光中,那凌乱散开于地的发尾都像是在簌簌地抖。
“那便是没有对证。”机锦高声道:“所有水莲洲的人,带回去,严加看管,势必——”
半句话未完,只觉地动山摇,环绕水莲洲的神屏竟是瞬间出现大片的破裂,浓郁甜腻的海水倒灌而入!
刹那间,水莲洲周遭海床坍塌,地势移变。
“殿下!”暝威将军自天空急落,身上寒光逼人的铠甲竟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灵力不支的暗示。
这是在仙者身上前所未见的情况,瞑威不敢急剧运转体内神力,因骨瘴会侵袭生灵的魂魄,一旦被严重侵染,便会如龙君般回天乏术。
“带上他们,速速撤离此地。”机锦下令,同时一把抓住玄微的手臂,道:“玄微君,请随孤来,神屏还请劳烦尊上加固。”
众仙各自避开汹涌的红紫海潮,扣押岁年的五位神军急速往九天而去,越向上便愈发难行。
明明是朝上御风,却像是迷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渊潭。
他们唯恐这重犯趁乱逃走,半刻不敢懈怠,而事实上这小妖老实得很,仿佛被打散了神魂,大睁着眼睛,无神地看向不知名的某处。
珠鸣等人被隔绝在了远处,机锦紧随玄微君,只有暝威将军来到他们身边,协助他们看管送押。
五位神兵皆松了口气,屏息凝神,极力维持神志,不被骨瘴侵伤。
“小妖。”暝威心知岁年是个骨瘴的宿主,亦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突然发难。
但飞了一段路,在相对静止的云层中,瞑威却道:“你不要妄想远遁,三界何处不仰仗九天,你若能乖乖认下罪行,也不必在琉璃刑台上吃太多苦头。”
暝威将军话虽满是傲慢,人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原以为这些话必定引来这脾气大的小妖的暴怒,但谁知,小妖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直到听完他这一番装模作样的劝导,方将那低垂的头微抬起来,那碧中含红的眼睛冰凉的像是一双玉石。
“……罪行。”岁年重复道:“罪行。哈!”
“大胆!”暝威抬手便是给了他颊边一掌,“啪”一声,神军统领的一巴掌响得人心底发颤。
五位神兵噤若寒蝉,不明白为何将军会这般冲动,若是真的激怒了骨瘴可如何是好?可碍于上下身份,他们又不能加以阻止。
乌云盖雪慢慢正过头,他感受到体内骨瘴的力量在外界的催动下激烈涌动,那是一种真切的渴望,饱含了饥饿与嗜血。
同时,正是因为这强烈的灼烧般的痛楚,才能更衬出体内那道沁凉如月色般的术印的存在。
他开始逐渐对玄微的计划有个猜测。
或是因为那未能交给龙君的那枚冻顶天珠的异常,玄微以机锦为暗中追查的核心,发现了水莲洲下的封印。
于是他真的将计就计,由着水莲洲的布局,决心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证据。
原本,都该是很顺利的,但他没有想到机锦或是其他人已取得了骨瘴的控制权。
那么玄微还有后手吗?
也许几代骨瘴间萌生灵智亦在争斗,自己身上这个……岁年觉得好笑,这个虽开灵智开得早,却只是个更擅耍嘴皮子的。
“将军!”神兵见九天近在咫尺,不经有些分神,想问是否要等太子殿下他们前来会合。
但这句话还未问出口,此兵士突觉胸口剧痛,眼前立即蒙上了片黑雾。
他最后所见,是那从自己胸膛拔出的铁戟,与将军盔甲上的寒光。
五位手下接连坠落下去,暝威将岁年的经脉用神力全部绞断,再给他下了几道禁锢的重咒,对他道:“骨瘴凶性大发,已遁入潮海不知所踪了。”
话罢,手一松,将岁年也扔了下去。
在急剧的飞坠中,与玄微交手时受的伤全部开裂,泼洒上扬的血痕仿佛变成了紫红的蝴蝶在远去。
岁年忽然想起在云盖宗里,那只停在他鼻子上的蝴蝶,纪沉关用手弹了去,转而又将自己抱入怀中。
兰阁中也有这样的灵蝶,拍着翅膀在七棠与花灵们之间翩跹。
还有在人界飞升时,严冬飞雪里见过的那只垂死的白蝶,它该是如何艰难地活下来的啊……
却也很快在他的手中湮灭了气息。
岁年不会什么计谋,他以为这不难,因为纪沉关告诉他不难。
但他算不过别人,他看不懂谋局,从来只是纪沉关养在家里的小猫。
他争强好胜,却一直在输。
输掉了所有以为拥有过的人与事。
乌云盖雪觉得累极,那是深切的疲倦。他向下看去,海渊已因地脉的移变而深不见底。
砸下去会死,又或许会这样被骨瘴真正拿走身体。
岁年不想管了,只是合上眼。
“——年崽崽!”
岁年倏然睁开眼。
砚辞不知从哪里跳了下来,追着他往下坠,瞬息间竟已将要逼近。
“砚辞!你疯了!!”
龙君已不再是九天的统帅了,他没有铁甲和刀剑,唯有这待死的残躯。
可当他自昏迷中转醒,看到那从云端如断线的傀儡人偶般掉落的身影时,他还是挣脱了珠鸣与琦羽,向骨瘴的云霭与海洋中跃去。
那是他在记忆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场景,他的蛋从九天跌落,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
他追不上,他没能追上。后来他便无数次在骨瘴的幻觉中与那枚蛋擦指而过。
他知道要怎样发力,他再清楚不过该如何俯冲,他面对着战场千军万马,依稀还有昔日不退半步的稳重,而这一次——
砚辞终于在坠落中接住了他的孩子。
岁年突然觉得,若天命有常,天道垂目,那祂也不能这样残忍。
龙君抱住他便是再次接触骨瘴,本就身受重伤的砚辞,将在瞬息间丧失几乎所有的神力。
乌云盖雪动弹不得,却在呼啸的风中扯开嗓子狂喊:“砚辞!我不是你孩子!他死了,他早死了!放开我,放开我!!”
龙君的眉眼间浮出慈爱和纵容,他道:“我知道,年崽崽,我知道。”
从何时起,他叫年崽崽,而非那个呼唤他的蛋的“崽崽”的称呼了呢?
岁年被乱发挡住视野,听见耳边传来了悠长浩荡的龙吟,那是来自万万年苦修的龙珠的神鸣。
砚辞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是个脑子很糊涂的父亲,他通兵法,却也搞不懂九天那些弯弯绕绕。
但此时此刻,他仅仅是无条件地在相信。
在凄厉的风声中,龙息也是温暖如早夏的风。砚辞倒转两人的方位,以自己的背部朝向海渊。
他用手盖住岁年的眼睛,对怀中颤抖不止的孩子道:“年崽崽,不要怕,爹爹在呢。”
轰隆————!
惊涛骇浪中,炸珠所致的冲击荡开了紫红的海水。
龙骨落地为洲,一捧未散的龙息将乌云盖雪托上了岸头。
云上已无飞鸟,岁年仰在龙骨洲上,即使有龙息的守护,在全无神力的情况下砸入海面,亦险些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朱紫的血液在龙骨上蔓延,滴入海中便传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慢慢转醒,望着无穷无尽的怪诞的天空,想起在当镇兽的百年里,骨瘴总是在诱他轻生自戕。
骨瘴不得愿望便用尽百般手段,在那无光的坑洞中它曾威胁岁年道:你可尝过真正的绝望?
如今,倒也尝到。
龙君炸珠形成的魂屏短时间内无法被突破,砚辞是想让他逃走,不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这也是岁年一贯的风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爬起来,那些污名冤屈唯有从长计议,受再重的伤又如何,只要还能吃下东西,就总是能活下来的。
但这次岁年真的爬不起来了。
浑身上下能动的便只有眼皮,听力在尖锐的耳鸣后得以恢复,他听到魂屏被划开,清凌凌的月色走到他跟前。
旁人进不到这里,但与砚辞修为相当的玄微可以。
他抬手以神力使岁年坐起,用的竟是银白的锁链,勉强牵拉着他不至他跑走。融入海水的骨瘴在屏障外发了疯,掀起浪头撞来,那其实是岁年已无法控制的部分。
沾满血污的长发自他颈项两侧流泻下来,岁年死死盯着面前的玄微,道:“给我个解释。”他呼吸间满是血气:“还有,我身体里你下的那个术印,解释。”
玄微似乎微微讶异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时乌云盖雪仍还保持理智。
可下一息,乌云盖雪突然暴起,胸口剧烈起伏,银锁被他拉的叮当急响。
“玄微!玄微!回答我——!”
天地受骨瘴的席卷,蒙在一片朱紫中,其余的地方黑黝黝不见景象,玄微长身玉立,银袍在黑暗中透出光来。
岁年很快便委顿下来,锁链拉扯着他不至软倒,他跪在龙骨上听玄微说起这来龙去脉。
他说机锦既已有防备,那他的月灵抓到的人恐不能摸出线索,机锦可以完全号令骨瘴,这远超预料。
当然,他也没有料想到七棠她们会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锦倒打一耙,但玄微果真不是没有后手。
他说:“岁年,本君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骨瘴时常会发出嗡嗡的笑声,岁年曾被祂吵得头痛,如今祂倒是安静如鸡,不知是否因为只要顺着眼下的发展,自己必死无疑,祂便能离开这具孱弱的身体,另寻出路。
原来从那时起,玄微便有了这个谋划,也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是他不留在人界,倒成了他不识好歹。
龙息散去,岁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幽冷的地牢中,暗无天日,过往种种,皆是一梦。
玄微携着光顺阶走下来,却灼烧他的皮肉,岁年轻笑一声:“那你有问过我同意与否?”
那位新将军说来日上琉璃刑台有他苦头吃,但那并不会吓到他,乌云盖雪发现,自己早已被架在刑台上。
就在玄微将那个术印种在他身体中时,他便彻彻底底走不下来了。
那枚术印就烙在他内丹上,乌云盖雪却连抬手按上胸口也做不到,玄微解释道:“在人界客栈种下,灵轨珠终究是外物,本君不放心。”
术印的作用是将乌云盖雪当做灵轨珠用,世间任何的法器,都没有生灵本身要强悍。
岁年发动骨瘴,便会与灵脉相连,顺着灵脉,他能找法阵的谋划者,若有其他骨瘴的源头,以能追索。
事后将其显影,届时真相大白,机锦纵然是太子,一时也难以辩驳。
这也就是为何玄微不保岁年的缘故,他知道机锦要推他做靶子,而毫无威胁的靶子,最容易令他掉以轻心。
但要启用活的灵轨珠,便需挖出内丹,以照世间真实的子夜鉴照其灵识,那么岁年一定会死。
玄微亲眼见证了龙君跳下去救乌云盖雪,他没有阻拦,砚辞伤势复发,亦必死无疑,不如就让其去痛快地追逐这个幻梦。
“你说过……不会用龙君做饵,不会、不会让花灵们丧命……”
“不是本君所为。”玄微道:“龙君会来,确实是个意外,当日我化一缕灵识在机关傀儡中,告知水莲洲宴,仅是为了拖延时间,留你们在人界。至于花灵们……”
玄微沉声道:“若机锦计成,牺牲掉何止是几百花灵,无人能比之天下苍生。”
潮来潮去,万物息声。
“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哈哈哈哈——天下苍生!”
岁年骤然拔高的笑声,突兀地打断了玄微的话,那含混的笑听来宛如至哀的啜泣,垂乱的长发遮蔽住他的脸,肩膀却耸动不止。
他半哭半笑了片刻,竟再度暴起,那银锁被他拉到笔直,发出将要崩断般的锐响。
磅礴的紫红聚集在他身后,化为巨大的四足狂兽。
玄微不会为了考验岁年而用仙君花灵们冒险,可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大可牺牲掉这几百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岁年。
苍生与百人,孰轻孰重。
玄微已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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