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以任务的执行原因“背弃诺言‘为女寻良人’”做前提,综合高至现下只有长女嫁人且只有长女为黎小姐所生并嫁给了个混混,这任务的关键人物是谁一目了然。
可惜哪怕知晓关键人物也看不到简写。
这位关键人物沈缜已经从村长口中获知,她住在村子东边,丈夫是名声臭极的闲汉张天印。而至于为什么高至会把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嫁给三十多岁的混子,据说是因为他极会相面,相出来张天印日后会大有所为。
当时沈缜问:“不知这‘极会相面’是多会?”
村长滔滔不绝提了三件事来佐证——
第一件事,是村里发迹的这家人当年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唯有高至初见这家郎君,就道此子日后必成大器。他说这话时田垄上还有其他人,都在笑话,谁料几年后这家郎君偶然去了次镇子就被贵人看上,一路提拔,最后接了全家人去享福,再也不用土里刨食。
发迹的人家走了后,村里人才后知后觉想起当年高至说的那话。那时黎府已经成了高府,高至也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彻底不一样,村民们自然也没办法再央人家给自己看看。然而很快就有了第二件事,也是这件事让他名声响亮了起来——
杨头村里有人捡了个落水的人,高至恰在寻田看见,当即便断定此衣衫褴褛不蔽体的人身份贵重,有蛟龙之气绕身。果不其然,后这人被寻回,才知他竟是位王世子。若非那时候朝局动荡,恐怕高至早被赐了什么闲官。
经此一事,他的名声在四邻八乡响亮起来,便有人登门拜访请求相面。登门之人十之七八会被回绝,但余下被相面的二三似乎都神之又神。第三件事也就在这些人中诞生——
高至于酒宴上见一好友,大惊失色,让好友在家中待一段时间莫要出门。然好友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远行,便在这次远行中丢了命。
只听,确实玄乎得很。
所以在高至将长女嫁给混子张天印后,村中人虽同情这位长女,却也不免好奇,莫非这张天印当真大器晚成?
邵玄微抬眼看轮椅上的人,斟酌着出声:“主人,张天印其人,现年三十六岁,两兄一姊,皆在十余年前已婚配。其姊嫁入杨头村,两兄及两嫂都性情老实,曾经供养着游手好闲的他。”
她道:“另外,他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经我们的人查证,该私生子的母亲最大的可能是杨头村的一寡妇,如今已去世。”
沈缜问:“有什么异常吗?”
“这...”邵玄微有些踌躇,“记录是这半个月才开始,仅从此来看,并无异常。”
她顿了顿,眼眸微眯,补充道:“不过,观察他的兄姊们觉得,此人性情圆滑、长袖善舞,一张嘴能将人说成鬼、鬼说成人,且对兄弟十分仗义豪爽,三教九流几乎都有结识之人。他这般...和寻常平民的性情大不相同。”
沈缜挑眉:“很适合鸦雀。”
邵玄微低头:“是。”
沈缜淡淡笑了笑,转而问:“那位黎女郎呢?”
邵玄微答:“相貌佳勤劳能干,甚至不像地主家的小姐。近三个月前发现有了身孕,胎儿应当已经四个月。”
“同时,”她道,“主人今日询问名姓的两个小女郎,其中名为草儿的那个,经常被她接济吃食。”
沈缜重复:“接济?”
“是。”邵玄微默了瞬道,“村中对女郎严苛,草儿有一幼弟,其家中尤甚。”
虽在看清两个女孩面貌时沈缜就有所猜测,但当真的亲耳听到,她还是不自觉皱了眉。
十一岁的女孩,兕子和阿由也才这般大,却比草儿大丫高了壮了不少,精神气也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里,她忽而记起了曾经想问但被什么打断就忘了的另一件事,于是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女人:“兕子而今已大好,若她及笄,女君...夫人也要替她安排婚事吗?”
谢容瞧了她一眼。
好了。
沈缜知道答案了。
她讪讪收回视线。
注意力又转回眼前,沈缜心下有所猜测,她道:“玄微,去查查这里当年发迹的那户人家昔年腾达的具体过程和而今的去向,那位王世子和遇难的高至好友也查一查。此外,尽量将高至入赘黎家后的事情查出来,以及这些年找他相面的人并最终结果。”
邵玄微立即拱手:“是!”
“去吧。”沈缜含笑。
邵玄微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在眼中模糊,又变成小小一点,沈缜疲惫合眼。她靠在轮椅背上,感觉着兰花香近前,但止住了对方欲替她按揉眼周穴位的动作,轻声道:“女君未见谢侯爷等人,已近两年了吧。”
谢容垂眸看这人,眸光晦涩,须臾收回手,道:“对。”
“两年...”沈缜低喃。
片刻,她舒展眉目,睁开眼睛望进女人眼底,认真道:“一切的前提,是保全你自己。”
两相对视间,谢容眼中神色逐渐柔和,也很认真,应:“好。”
......
沈缜一行人在村中的日子便这样过了下去。
她们与村民们格格不入,不过好在一行人除了吃饭基本也就待在她们住的院子里,只是晚饭后谢容会推着沈缜看看山看看水,稍微闲逛一下。
张天印那混子在沈缜进村之日就出了门,四天过去还没回来。高至也是,村中人说他访友,也暂时未归。所以要找他看相的沈缜,也就需等着。
那日认识的叫草儿的女孩似乎很皮但也很心细,也是她在不多的接触中意识到这位贵人好像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她的胆子大了许多,好奇问沈缜:“俺奶也听不见,声音就贼大。为啥贵人您声音不大?”
......沈缜当然不能告诉她因为世外高人仪态守则在作祟。
不过,许是沈缜对她的态度不错,草儿挨家中的打也少了很多,她娘是个面向说话都颇为尖酸的女人,她爹是个看似老实实则屁用没有窝里横的男人,她弟更是沈缜最不喜欢的男童,故而当这一家子试图扒着草儿往她跟前凑时,她心底默默又有了一个决定。
或许还要一段时间,但不影响她现在想想抒发厌恶之情。
这一日,也是来到村子里的第五天,没在河边见到洗衣裳的草儿,倒还没走近就听谢容提醒草儿她娘在那里,沈缜立刻决定转身回去。
路上她反思,是她表现得太过温柔好说话所以这些人看不懂脸色凑上来吗?
直到沈缜进了卧房,对于这个问题的思索才戛然而止——
她看见有抹影子坐在她的床榻上,虽看不清楚模样,但她没来由地觉得是丛绻。
也只能是丛绻。
第91章 空中楼阁
自到达梧桐郡后, 沈缜都是独眠,平日里没有谁能够不经允许便进入她卧房。这院子里全是鸦雀的人,要不惊动他们且如此自然, 除了丛绻再无旁人。
只是这来的有些意外,但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轮椅停了一瞬,但驱动轮椅的并非沈缜。这一瞬停顿似乎是她的错觉,很快轮椅继续前行,在桌边停下,于是她瞧清了丛绻的容颜。
女人没戴面具, 她站了起来,微微含笑,对沈缜身后之人浅浅颔首:“女君, 久违。”
谢容的声音亦落下:“仙师。”
她眼底惊艳。
这是谢容第一次得见沈缜这位旧识的相貌, 八籽镇时虽亦折服于其气质出尘,却没想到面容竟美艳如斯。
诗中人,人是诗。
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蓉如面柳如眉。
她们...极其相配。
谢容顿了微瞬, 开口:“我便不打搅二位。”
沈缜回眸:“一应传来的信在东边房中。”
谢容点头,转身离开并带上了门。
待到屋中重新陷入安静,沈缜看向面前的女人,微一挑眉:“绻绻...在愧疚?”
丛绻瞥了眼这人,坐下, 好整以暇:“何以见得?”
沈缜无奈笑:“感觉。”
丛绻咬字:“感觉?”
“对, 感觉。”沈缜道, “便当我自以为是吧。方才见你神情, 我莫名觉得,你与谢女君或许投合, 但你颇为愧疚。大约,是因为曾经设计傅瑾瑜或多或少牵连到了她的缘故。”
“......”丛绻定定望着沈缜,须臾轻笑一声,收回视线偏头,“自以为是。”
尾音很轻,像一只小刷子浅浅扫过人心头。
她顿了顿,又忽意识到什么回头,目光落到对面人手上,微微一凝——
银色,间镶红翠的指环正好好戴在了这人环指上。
和她颈间坠着的这一枚一模一样。
沈缜注意到了女人的视线,没有说什么,只一翻手,她掌心便多了根青簪和一块兔子玉吊坠,然后她问:“还愿要么?”
这都是从前她赠予丛绻之物。
七年前丛绻离开时,只带走了指环,然可储物的青簪和辟邪的吊坠都被她留了下来。沈缜将它们收回扳指中,本以为这辈子这些东西都不会再见天日。
现下拿出来,她心绪也难明,只觉得周身困境如麻,乱得人心烦,却有时候又会想不若就如此,是她自己欠的债,丛绻既要计较,也该计较,也有底气计较,那就计较。
此般思绪,在这半个多月不住揪扯。
她的神色太过明显,以至于全然落进了丛绻眼中。女人唇边笑意更浓,素手拈过青簪和吊坠,握在手里打量片刻,再看眼前人,道:“在想什么?后悔当年以妻子的名义约束我?”
沈缜沉默一瞬,摇头:“不。”
丛绻把玩着簪子:“嗯?”
沈缜道:“情感在某些境地里算是阻碍,但它本身极让人迷恋。美好的事物,人因不能拥有或被其拽入沉沦的深渊就后悔觉得不该遇见,于我而言,不至如此。”
丛绻:“不至?”
沈缜抿了抿唇:“是我过于自负。”
丛绻语气像带了勾子:“说清楚~”
这是再见之后女人最软的一句话,恍惚之间似乎两人并没有隔着岁月的变迁。沈缜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中抓了抓袖口,本来绷着的脊背也松了下来。她眸光慢慢柔和,看了一会儿这人才道:“我并不后悔当年以妻子的名义约束你,算计人者恒为人算计,以虚情相搏又失真心,世间常常如此。当年做下这个决定的我过于自负,以为自己能跳脱出俗世惯例,那么今日承担结果,本就应该。”
丛绻扬眉。
她面上神情好似不怎么赞同,但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用簪子将她垂下的乌发绾起,梳成了个单螺髻,然后问:“好看么?”
鬓边发丝勾勒,雪白脖颈秀长,当然是极好看的。
沈缜从心:“很漂亮。”
丛绻放下手,道:“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困扰。”
沈缜先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回自己方才那番话,不由失笑:“我确实困扰。可绻绻,人的困扰并非一定代表她后悔,对于某些人而言,例如我,是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不明晰。野心过大,贪欲过重,然见识和手段难与之相配,便如困兽,不得解脱。”
丛绻摩挲着手里的吊坠,目光定定看着她一会儿,道:“若我是男子,你也会如现在这般吗?”
“男子?”沈缜跟着女人念了念这两个字,毫不犹豫,“不会。”
丛绻没有说话,但对上她的眼睛,沈缜自然给出解答:“绻绻,如你那日所言,爱是很动听的话,世人常将其比作无私奉献、飞蛾扑火、以身成仁。然这种爱,若在女男之间,奉献的那位、扑火的飞蛾、成仁的自毁,几乎尽是女子。礼教的规训也好,吃人的诫律也罢,总归,世间女子被他们故意用情爱蒙住双眼,好叫权势财富尽被他们掌握。原本只该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成了女子们终其一生的苦苦追求。”
“命不在手中,非要求爱,似无地基,非要造空中楼阁。”
“所以,哪怕有着同样出色的容貌,同样漂亮的灵魂,若你是男子,我在最开始,就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纵容的心。”
她笑:“我可以沦陷于是女子的你,是因为哪怕如此,你站到了高处,我也就像看见了自己。可若折腰于男子,只会叫我觉得愤怒和恶心。”
生于长于无处不在的父权压迫下,怎么会爱上那些吃着自己和自己同胞血肉骨髓、偏偏理直气壮甚至还委屈的压迫者?
等等。
沈缜茫茫的思绪中忽而一道明悟闪过——
丛绻提起此,好像别有所指。
她怔愣,与面前人对视。
丛绻在笑,美目中秋波粼粼。
人确实不会爱上压迫者,而一个自小到大从来在被压迫的人,一朝跳进另一潭水,本以为、也习惯了水深火热,却没想到分明可以压迫的潭水主人最后停止了压迫。
哪怕她止住压迫有诸多原因,可论迹不论心。
如果丛绻确定了她送她去仙门是出自本心;
如果丛绻确定了她放她离开并没有留下任何后手;
如果丛绻猜到了她身上的秘密哪怕是十分之一......
......沈缜想,她大约知道对方现在如此行事的原因了。
可以理解,且这番行事的逻辑,其依据都能在她的成长经历与性情中得到。
情不知所起,却也藏在了方方面面里。
沈缜心底轻叹。
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可偏偏她也困于此,也偏偏丛绻天资惊人聪慧至极,以至于锋利的刀若要用可能刺伤自己,且她如今,已然很难再掌握这把刀。
并且...谁是那把弃之可惜、用之麻烦,又纠缠出了感情的刀,很难说了。
第92章 以它之名
“任何一句话, 一个问句,便会叫你想很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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