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起,檐下的风铃叮当清脆作响,在这清脆声里,夹杂着谢容柔柔的声音——
“你住过的许多地方,似乎都有风铃。”
“嗯。”沈缜坦言,“我会令人挂起。”
谢容问:“你欢喜么?”
沈缜默了瞬,还是坦然:“...有人欢喜。”
此言一出,四下便只剩风铃声,直到再过半晌,谢容出声:“很漂亮。”
沈缜:“嗯?”
谢容示意:“冰雕。”
“它啊。”沈缜的视线也投过去,眉目逐渐柔和,“确实很漂亮。”
冰雕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先前五感尽失,她也是在方才刚发觉丛绻留下了这个。
可是哪怕莲花很漂亮,但除了此院子里空空荡荡,谈完它就再无其它可谈的东西,气氛便再度凝固了下去。
在这凝固里,沈缜耐心等着,她直觉对方有话没说完,而在良久之后,这个猜测终于应验——
谢容回眸开口:“即便没有入世,沈缜,我也是欢喜你的。”
她的眸光很温柔,和她人一样温柔,即便此刻的聊天算不上舒适,尴尬沉默无时无刻不在蔓延,她也是最温柔最包容的模样,认真而郑重:“沈缜,我并非因入世,也不因你曾说的温柔、善解人意的壳子,而对你生出了欢喜。”
在很久以前...在你抱着兕子轻言细语之时,在你撑伞温和说有酒待饮之时,在你于圆月之下吹完一曲笛子笑邀:“女君可愿去看看神州江湖的风景?”时...
我都很欢喜。
迎着沈缜讶然怔愣的视线,女人与她相视:“沈缜,我求的从来不是长相守。”
所以,不要愧疚。
风吹,树叶纷纷洒落,湛蓝的天上云卷云舒,日光温和。
第102章 我欢喜你
血红的月悬在天际。
一抹孤独的影子走在深深宫墙之中。
沈缜的心跳很急, 她攥紧了袖袍,打量着眼前奇诡的场景,耳边一丝风声也无, 以至于她胸腔里的震动格外明显。
这是...八年前的东海宫城?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眼前血色骤然变浓,寂静在一瞬间被打破,哭吼声、嘶喊声、狞笑声交杂着席卷而来,只一眨眼,沈缜便见不远处地上躺着两个女人, 穿着北军服饰的男人们你推我挤想要骑到她们身上,一个女人高声喊:“娘娘!娘娘!”
沈缜恍惚。
下一瞬,满脸鲜血的女人披头散发逼到了她眼前:“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血腥气扑在唇齿之间, 沈缜张了张嘴, 嘴唇干涩,什么话也没说出。
宫墙轰然倒塌,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渐去渐远, 世界转瞬重建, 长街医馆,赫然是她住了一年的地方。
血月逼近,更大更圆。
无数僵硬苍白、四肢麻木的人满满当当占据了长街,视线幽幽,通红的眼直直看来。
“你分明知道......”
“是你设的局......”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给你拿了自家鸡下的蛋......”
“我的侄子跟着你学医......”
“你没有心......”
“你骗了我们......”
“你不得好死!”
沈缜满头大汗, 骤然自梦中惊醒。
屋中黑暗。
枕边睡着另一人, 她是浅眠, 沈缜这番动作很容易也惊醒了她, 丛绻眉心微蹙,侧身将人揽到怀中, 轻声哄:“别怕,别怕,都是梦...”
心悸的恐惧短时间难以消散,此刻闻到了熟悉的幽香,沈缜没有多思,几乎是本能一般钻入温软的怀中,平复周身的颤抖。
良久,良久。
“丛绻...”沈缜唤。
她埋头在女人胸前,声音闷闷:“我梦见了东海和八籽镇。”
那些她见过活生生的、又死去了的人。
丛绻先是因她这话微怔,随即柔和了眉眼,慢慢拍抚她清瘦的脊背,“没有你,结果会更差,所以不必自责......”
女人的声音很软,在夜色里格外抚慰人心。沈缜的心神逐渐平静,她退了退,拉开一点距离,看了过去。
黑暗不足以阻挡身为修士的丛绻,也不足以阻挡恢复了五感的沈缜。
......她看清了丛绻眼底的柔情,和褪去了所有清冷的神仙容颜。
许是这目光太过明显,丛绻刚刚舒展的秀眉又蹙,她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霎时间冷漠与审视重新覆盖上她的面容,语气亦沉了下来:“你痊愈了?”
沈缜顿了顿,伸手将她皱起的眉揉开,答:“嗯。”
这段时日,丛绻总来陪着她,源源不断地给她传递灵力,以求将养她的身体。两人几乎日日同榻,可白天很少见面,往往沈缜夜中因噩梦惊醒,才能见到这枕边人。
她失去了五感,虽也会依偎丛绻,却不知对方态度竟是软言细语至如此——
好似回到了多年前。
沈缜心中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这颗心现下软得不能再软,又泛着细密的疼和酸涩。
“绻绻。”她放低声音,以恳求的语气唤了一声。
丛绻望着她,须臾收回视线,不言。
沈缜默了默,凑近,微微撑起身,去吻她的唇。
“绻绻。”
不要不理我。
目光相接,丛绻眼底神色难辨,沈缜轻轻在她唇上碰了碰,乖巧趴下来,缩进她怀中。
就在这几瞥之间,沈缜突兀意识到,她好像从来不曾真正心疼过丛绻。
她总是试探,总是质疑,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欣赏丛绻,忌惮丛绻,引丛绻为对手亦同伴——
却很少想丛绻的惶恐、担心、忧虑、害怕...步步如临深渊。
自从她知道丛绻并非纯粹的菟丝花,就几乎忘记了她也不过是一个正当年少的女孩。
沈缜想,她把丛绻的情绪理性化成一个个筹码,分析筹码产生的原因和对自己的利弊,却未曾深思过,那些情绪于丛绻而言,是不是让她很难过?
丛绻发觉欢喜上她时是否惶恐?
丛绻以为要被她毫不犹豫地舍弃时是否痛苦?
丛绻再遇见她时是否担忧?
丛绻被她一句句质疑目的真心时是否心寒?
丛绻救她时...是否害怕?
如有针扎,沈缜几乎无法呼吸,窒息不已。
初遇十九岁,如今也才二十有余,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少时历经坎坷,偏偏想要抓住的自己也给了她许多次重击。
那日火烧尚不如此,可此刻心却痛得阵阵痉挛,骨髓里全部都是苦涩和恐惧。
重逢后每一道望过来的冰冷眼神,每一丝笑里带着的尖锐讽意,每一句或似是而非或坦诚直白的话语,每一个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体贴和在意,在这短短的瞬间,化成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沈缜的心。
鲜血淋漓。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想、很不想看到丛绻对她的神情由温柔信赖变成冰冷嘲讽。
甚至或许日后欲望渐淡、心伤更甚,便转身离去。
女人那种轻飘飘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沈缜很不喜欢。她不是圣人,心里的欲念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蛊惑着她,想让丛绻以她为最重要的人、以她为最爱的不可舍弃、以她为每一段旅程归途的锚点。
她应该属于她。
这是不对的,可沈缜每每想到,就动心不已。
她非世外客,而是凡俗人。
沈缜额头抵着女人的脖颈,低低继续唤:“绻绻...”
“绻绻...”
“绻绻...”
“沈缜。”丛绻万般情绪转成无奈,她出声止住这絮絮不停的人,眸光再次偏过看来,“你想做什么?”
这人明明比她还高一点,此刻却如刚出生的婴孩,小小的、柔弱的,好像交托了满心依偎。
沈缜从温软中抬起眸。
“绻绻。”她又唤了一声。
在丛绻平静无波的视线里,沈缜轻声:“...我欢喜你。”
她语气慢慢委屈:“不要不理我。”
室内寂静。
丛绻瞳孔骤缩,惊怔难言。
......
乾国之事告一段落,沈缜决议去东海衮州,她定好了路线,先向东南去江州江陵,再自多年前的老路过青州乘风郡,然后北上豫州。
邵玄微对此不解,疑惑道:“此路绕远了很多,主人是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么?”
沈缜将地舆图折叠起,摇头笑:“没有。”
她看向邵玄微:“只是经年,想去看看故地旧景。”
第103章 江陵秦楼
江陵繁华, 秦楼楚馆名声尤甚。
今夜是秦楼新花魁“得名”之日,淮水之畔张灯结彩,热闹将昏暗的暮色尽数驱赶, 一楼挤满了人,喧嚣不绝,二楼的栏杆旁也立着不少护卫。
“才十五呢!”
“这老鸨吹得很,最好是配得上爷的进场钱!”
“二楼坐了哪些老爷?”
“呶,那边是李家的公子,栏杆旁那个...嘶, 好像是丝绸杜家?那两位公子倒是眼生的很,不过这穿着气质也是不凡...欸,周家二爷咋来了!”
“周家二爷?”
又有几人循声看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刚刚撤回去的身影, 一时间都没忍住惊讶之情。旁边有客人不解,“周二爷怎么了?江陵不就是他们周家的地盘吗?”
一锦袍男人摇头,压低声音:“江陵是周家的没错。可这周二爷早些年被他兄长拘了起来, 不许他来这烟花地, 后面更是去了京城。不知道现下是为何,竟回来了,还过来此处。”
“这......”发问的人忙拱手,“兄台是江陵人?”
“是也。”锦袍男人点头,“不才祖祖辈辈居于此, 早些年便也听说了一些事。”
他声音压得更低:“这周二爷十年前也是个会玩的主儿, 他当年给个花魁取了名儿, 结果那花魁有造化, 得了仙师赏眼......”
......二楼,沈缜的目光划过看台下脑袋凑在一起低语的男人, 眉心微蹙。
她掩去眼中厌烦,不着痕迹地瞥向对面人——
丛绻神色平静无波,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心下起伏的情绪稍定,沈缜的视线也就直白起来,但触到女人面容,认真看着,她不免怔愣——
两人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由鸦雀里的人上手,皆易了容又换了男子服饰。易容之术,越要自然当然是越贴着本身的五官改变,丛绻的相貌惊艳,气质更是出众,她虽未刻意要求,但易容后的面貌还是颇为俊逸,合上周身气质,处众人中,仍似珠玉在瓦石间。
先前未在江陵出现过的贵公子,在此等巨富权贵云集的场合,怎会不吸引人视线?尚值得庆幸的是,在场虽不乏江湖人,但她们于二楼单独的包厢无人能够近身,被发觉不对的概率还是小了很多。
勉勉强强也算遮掩成功。
兀自在感叹中的沈缜,视线灼热,极彰显她的存在。被注视的丛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眸看过去,眼中疑惑的意味很明显。
被抓包得坦坦荡荡。
沈缜目光不躲不避,眸底盈上浅浅的笑,她支着下巴,凑近一点:“只是觉得绻绻你,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日月入怀。”
丛绻极快地眨了下眼。
沈缜弯眸:“我心甚悦之。”
亲眼目睹女人耳根逐渐泛红,沈缜好心情地移开视线,举杯抿了口茶,正想看看秦楼中人准备得如何了,却听得对面出声:“你欢喜男子皮囊?”
沈缜手上动作一顿。
她回转目光,眉梢微挑,“从来不。”
耳边滋滋一声,电子音跳出来:“宿主,初见之时你号称自己是直女。”
“......”沈缜真的很想把这恢复精力的系统圆润的踢出去。
她没有理会电子音,只看着对面的女人问:“绻绻如此觉得?因我方才的感叹?”
丛绻默,认下了这个说法。
沈缜定定瞧着女人,忽笑一声:“你不这样觉得。”
迎着丛绻幽深的目光,她补充:“我欢喜的皮囊是女是男,绻绻,你分明最清楚。”
“春月柳,朗朗日光,是心性所生的仪态气质,而非一具皮囊。”
沈缜语气软了两分,话骤然一转:“说好的妻子呢?绻绻,你就这般质疑我?”
“......”丛绻无言,垂眸偏头。
她今日发丝尽皆被玉冠束起,以至于绯红的耳垂没有丝毫遮挡地落在了对面人眼中,沈缜眼底笑意愈浓,秉着见好就收的道理,没再打趣这脸皮薄的人。
刚巧,铜锣“咚”一声被敲响,今夜的声色犬马正式拉开序幕。
进场之时,秦楼已安排了小厮给客人讲解今晚的规则——
二十“妙龄少女”会依次上台表演一段,看客投金,得金最多者为花魁。而花魁再投金,出金最多者得到给花魁取名的权力。
看台上大腹便便的秦楼老板重复着规则,又推销了一轮楼中年龄稍大些的女子,娇媚的、清冷的、惹人怜惜的、小家碧玉的......各式女子出来,然后被点进各个包厢。
最后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出来时,秦楼老板得意介绍:“弄香可是我们楼里的头牌,那身段那软腰......”
沈缜目光落到女子脸上。
秦楼老板还在说:“弄香这名字啊......”
沈缜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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