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沈缜二人还是根据那几个格外敏感的字眼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沈缜开口:“所以,是死于难产?”
道士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眼眶有些发红,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没有放下:“衡一说,她也带走了一尊小像和几本典籍,要回去收拾给我们。但是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夫婿家中的侄子们见得她拿出这些事物,便故意去抢去嘲弄,他们说衡一...了些很不好听的话,又要将小像摔碎,争抢之中,衡一...摔了。”
“大夫赶来,那家人保了小。”
沈缜闭了闭眼。
她问:“孩子是男儿?”
“不。”道士摇头,“是女孩儿。”
“那时候我们成为...乾国人不久,这里离曾经的边境很近,迁来了不少原乾国人,大家的日子不算好过。那家没要女孩儿,衡一家中又只剩患病的老父母,我们就把孩子抱了回来。”
也是十分的巧,她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甜甜的一声“衡阳姨姨!”,殿中三人望过去,一个颇为灵巧的小姑娘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姨姨好,居士们好!”
她或许是见多了衡阳给香客答疑解惑的样子,只没忍住往沈缜二人脸上多看了几眼,便乖巧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衡阳问。
“要用夕食啦!”小姑娘答。
衡阳眼角的细纹尽数舒展开,目光悠远又慈和,很明显顿了顿,但还是很快看向沈缜与丛绻,“她叫循光。”
二人心中自动补完后半句——
衡一的女儿。
“你好,”沈缜笑起来,“我叫沈映光,和你一样,名字中也有光。”
循光笑弯了眼眸,乖乖喊人:“沈居士好~”她又看向丛绻。
被小姑娘灼热的视线注视着,丛绻面上的清冷逐渐瓦解,先从潋滟美目中露出一丝笑,这笑扩散,逐渐点上她秀美的容颜。
“你好。”女人声音柔和,“我叫丛绻。花丛的丛,缱绻的绻。”
循光被面前这位阿姊的笑恍得失神,呆呆了好久,直到衡阳发觉不对轻拍了拍她才急急回神。她脸红不已,嗫嚅小声:“丛姊姊好...”
“......”
沈缜失笑。
这小姑娘,怎么还差别对待呢?
衡阳也忍俊不禁,她瞧了瞧外间的天色,看向眼前二人:“两位居士今日不若留宿本观?”
沈缜点头:“劳烦道长了。”
三人旁边,循光已压抑不住喜悦之情,小脸红彤彤的,不停地瞅丛绻,半晌憋出一句:“丛姊姊,我们去吃饭!”
她说完又想起些什么,补救性地看沈缜:“沈居士也一起!”
“......”
沈缜再次哑口无言。
她笑了笑,答:“好。”
一旁,刚点了点头马上就要被循光拉走的丛绻偏眸瞧了这人一眼,二人视线相撞,须臾,齐齐撤开。
望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沈缜轻声开口:“道长们将她养得很天真烂漫。”
取的名字亦明显寄予了深深祝福。
衡阳立在她身边,应:“总要尝过苦果,才知世间没有后悔药。”
她这话意味深长,沈缜转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花白的双鬓,心下多了两分思量。
**
第二日,午膳小憩过后,沈缜约了丛绻去溪边散步。
这条小溪一路蜿蜒下山,源头是山上的一汪清潭,流着流着逐渐隐入山林间。现下冬日时分,溪水被冻住,岸边尽是浅浅的雪,一片晶莹雪白。
她们来到一处开阔地。
丛绻停下脚步转身,沈缜跟着她的动作也停下,但没有那么快。以至于很险的,两人几乎撞上。
沈缜眼底晃过丝笑意,往后退了半步。
丛绻很明显有话要说。
她没有让沈缜等待太久,轻飘飘睨了眼这人,再看她们中间隔着的距离,慢慢向她背后的覆雪群山靠近了些,然后直白问:“关于衡一姑娘,你想要做些什么?”
沈缜扬唇:“绻绻以为我要做些什么?”
但话问了出口,她随即意识到以两人现在的状态,她正在“追”丛绻,这般反问句可不会讨人喜欢。于是立即咳了咳,赶在丛绻出声前全部交代:“我准备针对一下衡一姑娘曾经的夫婿家。”
意料之中的答案。
丛绻沉默了会儿,眸色渐渐复杂。
她没有刻意掩饰神情变化,沈缜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等她继续来问。
果然,女人半晌后开口:“刘头村之事后,人间对于仙门的声讨声愈大。你的做法,几乎是在逼着仙门插手人间事。”
“是。”沈缜颔首。她本意就是如此,没什么不好承认。
“可......”
丛绻想说天道因果,但思及听到的衮州近况,终究哑了声。
四目相对,沈缜弯了眼眸。
她站久了很累,于是随意看了看,撩起衣袍便在一颗还算大的石头上坐下。坐下后仰头,眯起眼睛避开直视日光,又这样看着沐浴在日光里的丛绻,道:“七八年前,你初初修习道法之时,我为你布置了一份课业——
如何令九月的菊花三月盛开。”
“绻绻,你做到了。”
丛绻的确做到了。
她为冰灵根,擅用水与寒冰,历时两月,几乎是日日守着菊花,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调节温度水分,当真养出了三月开的菊花。
那时候,她对灵力的运用通过这份课业大有提升,便只以为对方目的在此,谁料...别有深意。
沈缜看出了她的想法,坦然:“冰水为属的修士,天灾时可助找水源、阻洪流;草木为属的修士,与作物亲切,可育出更好的耕种;雷火为属的修士,擅攻击,能够造出更好的兵械。”
“绻绻,修士之力若能用于民生,何愁天下人难以果腹?”
道理是这个道理。
丛绻对上女人含笑的眼,没有言语反驳。
可是自有仙道以来,无数前例血淋淋地书写了“修仙之人莫要多插手人间因果”。长生在前,粉身碎骨在史书之中,谁敢,谁又能擅自干预人间事?
但丛绻隐隐意识到了些不对。
某种程度上来说...斩除邪祟是救苦救难,育种、以道法救灾其实也是救苦救难,若后者是插手人间因果,前者不也应是?
丛绻好似摸到了一丝玄机。
玄机前,是而今仙道;玄机后,是更茫茫的道途。
沈缜伸手挡在了她自己的眼前以遮住太阳。
那枚缥碧色扳指折射着光,清贵漂亮。
丛绻听得她语气悠悠:“何况,谁说天道定的修士不得干涉人间因果呢?百年前,乌伽梭罗涉朝局那般,最后也是自杀身亡。”
沈缜笑:“天道,可从来没有说些什么。”
她话音落下,周遭气氛陷入沉默。而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之间,一道影子急匆匆而来——
邵玄微拿了封信,呈到沈缜面前。
“宋昭华?”
一眼瞟见信封上的花纹和印,沈缜疑惑,“此时来急信为何?”
想着怕不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要事,沈缜三两下拆开信扫过,面色慢慢带上些惊讶,最后抬眸,望向丛绻。
女人眉梢微挑。
沈缜将信递给她:“红嫁娘翟镜女有事寻我。”
顿了微瞬,她摇头改口:“是那位南月末代公主、太阿门得意弟子,被做成了傀儡的...魏清妙,寻我。”
第107章 我补天道
傀儡怎会寻人?
可是信为宋昭华所写, 点名了翟镜女要寻沈缜,许是怕她无意不归,对方透露了真正寻她的人是魏清妙。
沈缜两手交握, 摩挲着扳指,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她抬眸,“绻绻,我们昔年随口一说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魏清妙, 是自愿变成傀儡。
目的嘛......
丛绻也很容易猜到。
沈缜开口说了出来:“摆脱太阿门宗门烙印的追踪。”
但有两件事她不解。
一,传闻里,“红嫁娘”翟镜女将人制成傀儡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是抽血, 颇有些制作标本的意思。这样一来, 傀儡必定会失去生机,而失去生机的人,还可以再复生?
二, 即便她复生, 那绑定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也可重新启用,对方现在却不怕了?是有所凭仗?是因为怕所以求助于她这个与仙门百派“敌对”的人?还是...已经破开了烙印?
对视之中,沈缜在面前女人眼底看见了相似的沉思。
她思忖片刻,下定结论:“加快速度回衮州。”
丛绻没有异议。
邵玄微见状拱手:“属下即刻去准备。”
她转身快步离去。
邵玄微走后,丛绻轻声:“那位翟女君很聪慧。”
沈缜点头:“是。”
一介江湖客, 竟能联系上而今的衮州主宋昭华并让其帮忙写了信, 个中手段, 不可谓不厉害。只是, 若魏清妙当真“醒”了过来,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还...说不一定。
但究竟如何, 那是到达衮州过后的沈缜才需要思量的事。而眼下......
她就着这个姿势,看着逆光而立的女人,放软了声音:“既有此事,绻绻,你晚一些再走,好不好?”
太阿门弟子下山寻觅邪修夜北已经有几个月,并无太大收获,按往常惯例,这些“入世历练”的内门弟子将会陆续被召回山。可此次不知为何,至现下还无动静。然而哪怕无动静,丛绻却有离开、不再与沈缜同行的意思了。
日光灼灼,在这短暂寂静的时间里,光芒竟更盛了些,金色铺洒在面前女人的面颊上,从下至上,再难看清她神情。
须臾,她说:“你的身体已无大碍。”
沈缜毫不犹豫接:“只是看起来而已。”
“......”丛绻不作声了。
沈缜知晓女人这番态度就是仍保持着原先的决定,于是再下了一剂猛药:“绻绻,你不想知道,魏清妙当年为何会‘失踪’么?”
不想知道,如果她真的是以“成为傀儡”来逃避太阿门,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与养她护她的宗门决裂?
果然,此话一出,因宋昭华来信而心中动摇的丛绻,脑里天平挣扎片刻,终于倾斜。
几瞬过后,她应下:“好。”
不过很快,丛绻又道:“我留不了多久。久未归队,师姐已屡次来信给我。”
她的语气很轻,细听,似乎还带了些许叹息。
沈缜弯了眼眸:“好。”
在刘头村之时,许多修士听得萧晋珹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于是不约而同地赶了去。事情解决之后,太阿门众人继续搜寻夜北,丛绻也再一次没有跟随大部队。
但她毕竟是“初次入世”,门中关系好的弟子没办法放心很正常。虽非强制要求,然迟迟不归队,也不是什么好事。
总要离开,离开之后,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还好,沈缜心中估量着,现下已经一月底,若要看魏清妙到底是如何,等到二月二十五后再分别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以给她再过一个生辰。
心底轻快了起来,面上便不由自主多了些笑意。沈缜起身,拍拍衣裳,伸手摊开掌心向丛绻,弯眉:“回去?”
视线平齐之时,也就不再太受光线阻扰。于是她很清楚地看见女人瞥了一眼她的手,然后......没有然后。
沈缜半点不觉得尴尬,若无其事准备收回,但刚动一下,她冰冰冷冷的手便被温热包裹住——
丛绻牵她了。
丛绻的手是热的。
“回去。”丛绻说。
女人先一步向前走,她的衣裙因步伐和风飘起又落下,卷成片片云纹。沈缜怔愣一瞬,随即彻底笑开,应:“好。”
人影成双,斑驳落在溪边石间。
......
衮州,丛绻并不是第一次来。
八年前她曾在这里心痛失望,与沈缜缠绵后分别,以背水一战的心境去往仙山。
并不算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不过而今再来,它的景象却真真如改天换地一般。
一路见过了许多茫茫的田地、井然有序的房屋、洋溢着笑容和生机的平民百姓,在坐到沈缜屋中的软榻上时,丛绻问了那日溪边散步想问、却被突如其来的事打断没能问的问题——
“这些将灵力用于民生的修士,你从何找来了他们?”
沈缜坦然:“多数是散修,剩下的也是小宗门的外围弟子。”
丛绻若有所思。
沈缜笑了笑,两手端起案上的小汤盅,被热气糊着眼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冬瓜排骨汤下肚,胃里暖和而舒适,她不由轻轻喟叹了一声。
放下汤盅,沈缜道:“这些修士,都是有那么一丝运气,悟到了仙缘;但又没那么有运气,天资不佳或者说极差。
“大仙门注定无缘,小仙门也不过是干苦活累活却得不到什么成长的的外围弟子。有幸见到漫漫长生、巍巍仙途,却无幸真正踏入其中。
“若生来只为蝼蚁蜉蝣,朝生暮死、眼前所见都是泥土尘埃,尚无什么。但生来偏有一丝机会与众不同,或许还因此受过诸多夸赞,见到了浩瀚星空,绻绻,你觉得,这样的人还会甘心所谓的平凡么?”
......不甘心。
四目相对,丛绻眸光复杂。
她算是有切身体会。
遇见沈缜之前,她所想不过是借傅瑾瑜之势脱离秦楼,往后多半入其后院,再慢慢筹谋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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