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妙觉得这没有什么,毕竟小师妹那般瘦弱惹人怜惜,她作为师姐,合该照拂。
于是她教小师妹练剑。
于是她给小师妹捉兔子养着玩儿。
于是她去烬丹峰学药膳做给小师妹吃。
于是她薅了穷奇峰灵兽的毛给小师妹做裘衣。
于是她学了人间戏法逗小师妹开心。
于是她在寒冬腊月给小师妹捂脚捂手传递灵力。
于是她送了小师妹很多她以为有意思有意义的东西。
于是她......
在那日,听到师父说,把她满身骨头剖下铸剑、道心神魂炼丹,赠予小师妹。
小师妹天生适合做炉鼎,而她本无仙缘,却是最好的祭剑牺牲。
六十年,若南柯一梦。
当初没有葬身火海,不过未至时机。
第109章 应我所求
没有仙缘...她怎么可能没有仙缘?
那六十年道行是为何, 成功成为中阶修士又为何?
魏清妙浑身发冷,但她来不及去想得知这个消息后要做什么,她就失去了自由。
师父的修为比她高那么多, 她最多一时不暴露存在,可无意听得消息,心神巨震,即便她疯狂告诉自己要冷静,也露出了痕迹。
她被关进了承影峰禁地、一座刻满符文的金色笼子里。
其后半年,她逐渐知晓, 承影峰上有拿她铸剑之思的不止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知道。原来早在最开始,国破上山, 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我确实没有仙缘, 但我是千年难遇的人骨剑。我的每一寸骨头,铸进剑里都可以让剑成为一把好剑。所以,”
魏清妙淡淡笑了笑, “几十年我容貌不衰, 因为我修道法把自己修成了剑;灵力、中阶修士...也是名剑该有的厉害。”
屋中,除了沈缜,其他人或多或少都难掩惊异。
翟镜女先前知道一点,但现今才晓得的如此详细,面容上的媚意难得没有维持住;贺九阳更不用说, 哪怕他见多识广, 但这般事情落于耳中, 仍如惊雷一般。
至于丛绻, 她...抿紧了唇,美目中晦涩难辨。
沈缜捻着手指, 没什么表情,靠在凭几上看面前的少女:“女郎是如何逃出来的?”
太阿门,仙道魁首,禁地,刻满符咒、听着就不是凡品的金笼。
单单一个魏清妙,如何逃脱?虽说心底有了些猜测,但沈缜还是更愿意听听当事人自己的描述。
而当事人魏清妙,听得这问题先是怔愣,为对方轻易相信了她这番“污蔑仙道魁首”的言论惊讶,但恍恍惚惚又觉得,好像合该如此。
但怎样逃出......
她扯了扯嘴角,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悲戚,轻声道:“因为小师妹。”
那一日,小师妹居然来到禁地,唤醒了昏昏沉沉的她。
这是被关押以来唯一一个除却师父师兄们外来的人,也是她曾经捧在手心呵护、那日听闻对方是炉鼎的人。魏清妙极惊极惧,让她作为牺牲祭剑都没有这么害怕,她想告诉小师妹快逃,但她被下了禁言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张着嘴,任凭眼泪流下,沉默窒息。
小师妹的眼神很温柔,她的手穿过笼子的空隙,轻轻抚摸魏清妙的头。
说实话,那个笼子其实很大,有床有桌也有处理个人需求的瓮,甚至每一日都会有弟子过来更换瓮。符咒限制,笼子外的人手脚怎样穿过笼子空隙都没问题,但笼子里的人,或者说是施咒对象的魏清妙,那空隙对她而言并不可以随意。
“师姐,师父说你的道心出了问题,我求了他好久,才可以过来陪你一会儿......
“你知道嘛,这段时间你不在,都是二师兄教我练剑......
“没人给我暖被窝了,炉子也不管用,他们都笑我,说我这点灵力就到顶了?
“哎...师姐,没事的,我们慢慢来。我已经会玄承剑谱第二重啦,等你闭关完,咱们就去人间历练,到时候遇见危险不用你救,我肯定能保护你!”
小师妹靠着笼子慢慢絮叨,说已经过了半年,说外面发生了哪些趣事,说希望她可以赶紧好起来......
魏清妙听着,后背的汗越细越密,望向小师妹的眼神越来越震惊且不可思议。
多年前,小师妹刚刚上山,青涩的少女自以为藏好了不安,但魏清妙一见面打了个眼,就知道这小孩怕得很。
她和她说了一句话,都见到那通红的耳根。
乖乖巧巧待谁都温和的少女实则非常疏离,魏清妙见到她,就像见到国破后那个满心惶恐初上山的自己,于是忍不住照顾她、关心她。在这岁月里,为了哄她开心,甚至研究出了一套只属于她们二人的秘密交流方法。
以指画为引,和以出口的文字,便能在众人眼前看似与旁人相交,实则说着她们悄悄的言语。
师姐。
我知道。
剑,炉顶/鼎。
我会救你。
她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魏清妙怀着满腔的担心、满腔的不安、满腔的惧怕,以及一点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期待,等着一些事情和人到来。
禁地的金笼中,她仰头望着圆月,在无边孤寂的夜色里,做下了一个决定。
也生平第二次,祷告诸天神佛。
第一次,是傅谌攻打望都时,她跪在宫门边,求南月平安,求亲人平安。
神佛不应。
这一次,哪怕踏入仙道几十年,清楚知晓世间诸事规律,知晓神佛应不存在,她也用最虔诚的心、信幼时书中所见,求师妹崔寒烟,逃出去、余生平安。
神佛啊,是我曾经无所付出吗?
那信徒愿以满身血肉骨头,换崔寒烟一世安然。
又一日。
那天下着大雪。
小师妹匆匆忙忙来了禁地,拿着钥匙匆匆忙忙打开了金笼。
她的眼神过于悲伤,又蕴着与之相反的喜悦,她牵住魏清妙的手,裙摆飞扬,带魏清妙奔出禁地。
她们一路逃得很顺利,可周遭威压逐渐碾来,传音警报疯狂响起,终于,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十余人在空中围住了她们。
“那些人,曾经是我无比信赖的同门,是看着我成长的师兄...”
魏清妙面无表情,“在那一日,是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
她转头,看向丛绻,眼里沉沉翻涌,最终化作一句:“不知姑娘,是哪峰弟子?”
......屋中沉默。
良久,丛绻开口:“聚阵峰。敢问前辈,晚辈的掩饰何处有纰漏?”
“算不上纰漏。那宗门出行在外离不得校服面具,姑娘这一身却全然看不出任何痕迹,想来是有高人遮掩。”魏清妙余光瞥了一眼端坐在旁边的清隽女人,顿了顿,道,“可是姑娘,宗门烙印。”
她盯着丛绻的眼睛,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我感受得到你身上的烙印。”
气氛随着这句话再次凝固。
沈缜搭在膝头无意识敲击的手顿住,看向丛绻,若有所思。片刻,她端起案上茶,垂眸。
那厢,魏清妙没有再继续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她半边完好容颜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只语气更淡,淡到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十二人,一半的修为高过我,我和师妹,最终跌落下去。”
雪地上,是刺目的鲜红。
小师妹本就没有什么灵力,炉鼎的体质注定了她的修为好不到哪里去。而她,被囚半年,符咒一日日浸入她的骨髓,满身修为最多只能用出六成。
六成啊。
望神佛能应她的祈求。
大师兄提着剑,目有不忍:“师妹,何苦抵抗?”
二师兄擦着剑,眼含痛惜:“师妹,怎至如此?”
三师兄抱着剑,垂眸不看;四师兄让出了地方,让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走过来。
那是何岸,是承影峰峰主、魏清妙曾经无比敬畏的师尊。
何岸望着魏清妙背后的崔寒烟,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烟儿,到为师这里来。念你年幼,诸般事情,既往不咎。”
崔寒烟通红着眼眸,攥紧了魏清妙的长袖。
魏清妙看着陌生的同门、陌生的剑影、陌生的山峰,闭了闭眼。
神佛啊。
请应我所求!
在那一瞬间,她手中的破剑剑光大盛,周围人下意识抵抗,可那剑光却没有向着他们,而是刺入了魏清妙自身——
冰雪上、人的半边身体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师妹!”有人惊呼出声。
“孽障!”师父面色难看又掠过丝惶急。
“师姐!”
被好好护在蓝光里的崔寒烟,瞳孔骤大,浑身颤抖,下意识往前扑去——
蓝光将她轻柔地推了回去。
“我曾偶然阅过一本古籍。”
“其上记载了种邪术,可以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的血肉为代价,获得成倍之力,只要心志坚定,失去血肉仍旧能活。”
“除了创造出这种邪术的人,千年来尝试的无一得活。”
“我是第二个。”
“我献祭了半身血肉,取下了一根肋骨融进剑中,杀了四人、重伤了何岸,劈开太阿防御灵罩,带着师妹...差一点就逃了出去。”
“...差一点。”
只差一点!
即将成功的喜悦抚慰了魏清妙周身的痛楚,可就在仅距那灵罩三丈时,数道身影拦到了裂口之前。
烬丹峰。
穷奇峰。
聚阵峰。
问刀峰。
......太阿门十峰中六位峰主,挡在了她和小师妹面前。
目有不忍,眼含痛惜。
垂眸不看,似是了然。
神佛啊,再一次没有应允她的所求。
国破时的烈火,烧到了世外的仙山。
她终究救不了所爱之人,也终究被命运裹挟着沉沦。
少时,趴在母后膝头的闻人暄奶声奶气问:“阿娘,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母后神色温柔,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替她理新长出来的、毛茸茸的发。
“不是仙人,但有修仙的人。”女人耐心,“敬城可以唤他们天人。”
“唔。”
闻人暄似懂非懂,但很快又问:“那母后,天人们真的可以飞来飞去很厉害吗?书上说他们可以呼风唤雨!”
华贵的女人笑:“真的。敬城是也想成为天人吗?”
“嗯!”闻人暄毫不犹豫,大声答,“暄儿要是当上天人,就让风伯伯和雨伯伯来!这样就没有旱灾啦,阿父和大兄就可以睡觉了哦!”
......呼风唤雨,飞来飞去。
阳光灼目,天人们的衣袍猎猎,风骨遗世。
魏清妙知道,她们出不去了。
第110章 死生不见
但是小师妹, 她一直护在身后的小师妹,给出了逃生的希望,然希望只仅限于她。
“走!”
那道清瘦的影子, 那道小小的影子,那道温柔的影子,那道总是对她撒娇的影子......
周身红光大盛,数条丝线带着浓郁的黑气,缠住了诸峰峰主,也缠住了魏清妙。
可, 红光拉走了峰主,推开了魏清妙。
那点从禁地出来时就有的不安豁然开朗,小师妹满含悲伤的眼睛、通红的眼睛......准备用邪术的, 又何止她一人!
早决定死生不再见, 未料到皆祝对方有余生。
“师妹...崔寒烟!”胸腔里直上的血气冲破了禁言咒。
“走!”
一寸,两寸,一尺, 两尺。
三丈, 五丈,遥遥相隔。
魏清妙在哭,半边脸是泪,半边脸是腐烂皮肉流出的血。方才烈火灼烧掰下肋骨都可以承受,而此刻的痛苦却压弯了她的腰。
师妹出不去了。
而她出去了。
......
炉子中的火焰噼里啪啦。
魏清妙面色惨白, 配上她那骇人的半边骷髅脸更令人瘆得慌。室中其他人, 各自沉默, 假装看不见, 留给她喘息恢复的时间。
今日也在下雪,只是雪势不大。
半晌, 翟镜女出声,她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隐了下去,“二十年前,一日夜里,她敲开了我的门。”
说是敲,其实不如说是拍打。
开门第一面,翟镜女便被吓到;而魏清妙第一句,就道:“可以把我做成傀儡吗?”
魏清妙曾于翟镜女有恩。
翟镜女承袭家族本事,救得了人,亦杀得了人。若无意外,她本该像她的母亲兼师傅“红娘子”翟十二娘一般,因一手好医术受人追捧、在江湖的“医”字中占得一席之地。
可意外偏偏发生了。
那一年她十八岁,初入江湖,来到一座海边城,救下了独自行医生涯中的第一人——
云久,来自以瓷器闻名于世的云家,是家主独女。
大多人都有一个莫名的习惯,即所做的“第一”什么,所见的“第一”什么,比起而后的所做所见,在心底都更加的有份量。
翟镜女也有此般习惯。
于她而言,云久是她独自医治的第一人,也是她行医九年中唯一一个...救不活的人。
她救下了,却只是短暂救下。脸白若纸的清隽贵女,终有一日要再度倒下,而这一日很快很快。
翟镜女不明白,为什么云久和她一样大,骨髓里积攒的毒竟那么多,多到让骨头变色、根本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
可是云久那般好,那般温柔,那般博学多识,那般有意思......为什么是年纪轻轻的她要死去?
她们的初识,是翟镜女揭告示登云府,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这个“青涩”的小丫头要把她赶出去时,被坐着轮椅的云久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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