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按下心中思绪,欠身拱手:“云衍君。”
如沈缜所猜,女子确实是赫连归城无误。她在小案旁停下, 眸光扫过对面人那一身, 尤其在下颌和颈上的红痕处顿了顿, 唇边牵出了丝笑, 似是揶揄:“这个时候于沈道友似乎很不凑巧。”
沈缜弯眸,上前走过去, 毫不避讳:“云衍君没有早召晚辈来,已是万幸。”
“......”赫连归城失笑,扬手,“请坐。”
二人在小案旁坐下,对面相望。
壶中水已沸腾,赫连归城食指在案上微扣,那茶壶就凭空飞起,稳稳往杯中斟去。
沈缜瞧见这一幕,眉梢微挑,须臾平复。
两人静坐着品了半杯茶,她沉默等着,终于,听到对面人开口:“邀沈道友前来,是有一事,想请道友为吾解惑。”
沈缜放下茶杯:“前辈请说。”
她的模样太过镇定,似乎早有所料。赫连归城想起这些日子搜集的关于这人的传言,轻笑了笑,“本以为还需你来我往试探半晌。未料,道友坦然如斯。”
沈缜扬唇:“以前辈之能,看晚辈不过蝼蚁之流。晚辈对他人隐瞒尚可获利,可见前辈,且在前辈的境域之中,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没有,所以乖乖束手就擒。
到这茫茫白雾中至今,沈缜已然发觉,来到此处的应是她的意识,而非真正的肉身。剑阁山谷中的万卷书里曾有一篇古籍言,修行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意识足够强大,可以开创独属于自己的“境域”。那就像一片小天地,一切法则皆由境域主人制定掌控,他人进入后,生杀予夺皆系于境域主人的一念之间。
而到现在,她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就说明赫连归城并不是来替仙门百派“伸张正义”、立刻就要她死。既以礼相待,那多半便有所求。
是什么呢?
在见到对方时,人物面板并未展开,耳边也没有电子音的提示。沈缜已经在心底呼唤了数次系统,皆没有得到应答。是因察觉大能修士在此故意蛰伏,还是...它被屏蔽在了赫连归城的境域之外?
如果是后者......
沈缜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渐紧。
如果是后者,是否意味着,十年来苦苦寻觅的生机,就在眼前?
沈缜定睛,与对面人四目相对。
赫连归城被她眼中堪称炽热的光给灼到,略一思忖,大约明白了原因。微微眯眸,也不再掩饰,“邀道友来此,吾避开了道友身上的一些东西。吾想,或可作为我二人交换的筹码。”
沈缜问:“前辈想交换什么?”
赫连归城答:“吾不想身陨道消。沈道友呢?”
她薄唇边勾起一丝笑:“道友想要什么?”
“六百年前,也有一个...”赫连归城秀丽的眉眼微敛,慢慢绻上寒意似笑非笑,“和道友很像的人。”
......
人生于天地间,或不清楚归途,但一定有来处,而这来处,可从命盘上窥测。
漫漫两百多年来,赫连归城看了四次命盘,两次她自己的,一次弟子秦朝玉,一次素不相识的沈映光。
四次,皆因她于修行之中、以道心感悟天地,隐隐预测到了针对她的杀机。
一年前,在一次很平常的闭关中,赫连归城沉浸于意识的云雾里,忽而天边红光大闪、顷刻冲她而来,待到捉住霎时变成了刹那的心悸。
她呛出一口血睁眼,出山寻这缕杀机,在茶馆中听闻“沈映光”三字时心中合上感应。
沈映光。
这就是她生死转圜的关键之人。
对方乃东海镇国公主谋臣,以修士之身干涉国运,疑似为百年前的乌伽梭罗,但早几年就没了踪影。
关于这人的传言太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赫连归城沉思后,回宗开坛算了此人命盘。
而这一算,她为之惊怔,亦被反噬所伤,以修士的强悍之身尚卧床四月才将将养好。
沈映光不是乌伽梭罗。
甚至,她是这个世界凭空出现的人。
没有来处,命格诡异,前路不可测如青云直上,但...却不可思议地被限制在了框格之中,越盛越易折。
那种感觉,哪怕是修无情道、在诸般仙途上已是走了最险峻之路的赫连归城,也为其一步里半步悬崖、如履薄冰似在深渊的赌命感惶惑震惊。
怎会风光至此,又险恶如斯?
世上从不缺一步登天的修行法子,神州多有修士如此,但这般修行的代价也出奇的大,疯魔嗜血、无法控制神魂已然是最轻的症状,脓疮遍身、爆体而亡往往才是他们的归宿。
可即便是邪修,这个凭空出现的沈映光,在大多数也更加可信的传言里也都是一副霁月风光的模样,温和谦逊、翩翩有礼,哪里有半点“邪修”的样子?
抱着此疑虑,在养伤期间,赫连归城想起了她年幼时听师尊讲过的一件事。
那是在六百年前,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位命盘中没有来处的人。其本是一个小宗门的外门弟子,不知为何,赢得了掌门之女的芳心,成为那宗门的内门弟子,然后于宗门大比中夺魁、转而拜入她们湛卢宗、以下阶修士之身斩杀上阶修士、在秘境中收服上古神兽、成为了年轻一代修士中的第一。
这扶摇直上的人生,听者难免不艳羡。不过赫连归城注意力落在了别处,她一早就觉得故事开始便不合理——
以此人后面的“辉煌”来看,他当天资惊人,可如此天资,为何最先十余年会屈居于一个不起眼的小宗门,还是外门弟子?
甚至...受了许多欺辱?
师尊听得她的疑问,面上神情复杂又悲悯,告诉她:“因为,他所有的一切,并非全靠他自己得到。灵器之说,便由此而来。”
“世有灵器,常附生于人,增益人之力,使其能为本不能为。”
记下这句话的《虚妄录》,不知何人所写,但在六百年前,给了当时湛卢宗精彩绝艳的掌门首徒一线生机。
先前所说的那外门弟子在“修行”的一路上,遇见了最开始的小宗门掌门之女,而后的另外宗门圣女、鬼市老板、旸水谷太阿门厉害的弟子、坠入魔道的邪修、寿数已有千年的大妖......加上湛卢宗掌门首徒,这些优秀的女子,像中了蛊一般疯狂地爱上了他。
为此,甘愿共侍一夫、将无数天灵地宝功法秘籍拱手相赠、无怨无悔奉献自身。
这其中唯一例外、有时会得到片刻清醒的,是也修无情道的湛卢宗掌门首徒。她所做的事情已经违背了道心,然很意外的未受到任何惩罚,甚至在无情道上又破一层。行为与道心分明有冲突,疑惑之下,她翻阅诸般典籍,找到了《虚妄录》、看见了关于灵器的那篇论述。
也是她,在反复的挣扎与探索后,以满身修为做代价,发掘了对抗灵器的办法。
“那外门弟子,不甘灵器被夺,”赫连归城顿了顿,注视着沈缜,慢慢补上后半句话,“便为清醒的前辈们斩杀。”
突然超脱众人的天资、各宗弟子没有缘由的爱慕、所有宝物的挥之即来、万众瞩目的光彩......全部来源于灵器,而这种灵器何其可怕。
二十年里一场闹剧,而闹剧细思,怎不令人背后生寒。
被灵器附生的人尚好,先天便享有唾手可得的一切,可那些被他和灵器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何辜?
天赐馅饼,最容易养出贪欲的恶魂。
第114章 世事千面
灵器, 系统。
一路升级,龙傲天。
美人成群,男频后宫。
沈缜心情复杂, 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只是这样看起来,她的“世外高人”系统,似乎相比起来虽然鸡肋但没那么高的危害?好歹没有让一群天之骄子放弃自我要死要活地爱上她。
对面气质出尘的仙君眼底仍有寒意,但易地而处,沈缜能够明白对方在六百年前那桩事后再次接触“灵器”的心情。
思忖片刻,她还是没有就着这段往事问下去——
无论是灵器之说也好, 命盘上无来处也罢,归根到底,这都是赫连归城的一厢之言。这位仙君除了美名在世, 并无性情相关的消息供沈缜研究, 故而她话的真假以及她的态度还待考量。不过若要细究下去,也不是没有破绽:
诸天之骄子昔年疯狂如斯,她们的长辈门人就没有察觉不对的吗?若有, 为何无甚动作?若无, 那就是“灵器”的威力太过,可既如此,湛卢宗那位掌门首徒又是如何对抗成功的?
赫连归城看似说了很多,但真正要紧的可谓是一字未谈。
沈缜敛去心中思量,再抬眸时开口:“烦前辈谅解, 晚辈有一件更好奇的事。我不过后生而已, 前辈先前所说的不想身死道消, 故而要与晚辈交换, 可晚辈又能做什么呢?”
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她需要赫连归城为她验证。
而后者在静静注视她须臾后, 垂下眼斟茶,同时出了声:“吾修无情道,但会历经情劫。”
那情劫,是她的关门弟子,亦是她算过命盘的人——
秦朝玉。
所以,是算出情劫但还养在身边的无情道师尊与弟子虐恋情深?
已经是第二次拿到百合剧本,沈缜成长得心平气和,并且觉得如果真的是这个走向,那她成为赫连归城身死道消的关键人物也不算无迹可寻了——
按照这个设定发展下去,多半师徒俩情意浓浓时会许下什么海誓山盟,被系统检测为“承诺”,再多半赫连归城会为渡过情劫抛弃徒弟或者杀妻证道,然后违背承诺,成为沈缜的任务目标......
好熟悉的剧本,好熟悉的流程。
沈缜觉得,她好像不是世外高人,而是大型的虐文冤种主角收集器。
花魁与王妃王爷。
亡国公主与敌国王子。
在新婚之夜被夫君杀得全族只剩自己的失忆但重生复仇女主与夫君野心皇子。
糟糠之妻与疑似的大器晚成。
炉鼎魔尊及追妻火葬场的师尊师兄们。
现在,又多了一个可能的“无情道师尊与付出一腔真爱弟子”任务。
沈缜默了默,迟疑一般,缓慢开口:“容晚辈多嘴一问,既是情劫,前辈为何还要将她收作弟子?”
正常人的思路,不是应该避之不及吗?
也只有火葬场文的开头,才像这样迎难而上吧?
赫连归城的回答也不负她的期望:“便因为是劫数,才要留在身边。”
矜贵骄傲的女人眸光锐利:“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而为,雷劫心劫诸般劫难,若以逃避相待,仙途能撑几时?”
所以不如直面。迎难而上数重劫,没准更容易赢得生机和运气。
“......”
沈缜微顿片刻,抓住她话里的字眼:“前辈以为,修仙是逆天之事?”
“沈道友有其它见解吗?”赫连归城不答反问。
她饶有兴致,“道友在人间传播‘仙人当入世’一说,逼得诸宗门不得不正视是否要改修行道。可让修仙之人干涉国运民事,虽意图造福,但道友就不怕适得其反?”
沈缜扬眉:“比如?”
赫连归城道:“钱权名誉向来动人心,哪怕自诩为灵台清明要守道心的修士也不敢说全然不为此所动。而今仙是仙,凡是凡,是因大宗门干预制定法度,才勉强止住了仙凡权势之人的勾结。可若仙凡不分,现下神州又并非一统,今日我以道法灭某国一城,明日他以仙术屠另一国一镇,这世上的平凡之人还如何活?”
女人浅浅勾唇:“道友,以灵力促风调雨顺可以,那么,以灵力促风不调雨不顺也可以。”
世事千面,任何一个巨大的改变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沈缜摩挲着扳指,她知道,这位仙君此番话是想要她的一个态度。
对方毕竟是仙道第一人,曾经乌伽梭罗搅弄朝局时是因闭关恰巧错过,可而今既然与她这个“后继之人”相见,断然不会完全置身事外。
寂静许久,沈缜开口:“多年前,我欲扶持公主上位,理由是我不喜欢这个世道,有一个人问我,‘那你想要怎样的世道?’。
“当时,我的回答是,我不知想要怎样的世道,但天下女子而今处境的世道,是我不想要的世道。”
“于是她问我,是否知晓前朝的闻人长公主,那位公主在位时期女子地位大幅度提高,可她身死之后,男人君主为杜绝此般事再次发生,女子被打压得更厉害。”
“一条风险十足的路,失败后或许会把许多人带入不可想象的痛苦,要做么?”
沈缜定定看着眼前人。
赫连归城神色无波,不答。
沈缜笑了笑,淡淡继续:“可身为女子,我有能力,还能目睹着周遭女子生不为人而无动于衷么?
“心怜黎民,见她们劳作终身仍食不果腹,知自己不过弹指之间便可救众人,还能作壁上观么?”
“前辈,我不能。”沈缜道。
气氛凝固。
赫连归城面上看不出情绪,沈缜也不惧,两人就相视着沉默。良久之后,前者露出了个浅淡的笑,意有所指:“道友如何做,与修行之人如何做,代价或许并不一样。”
谁知道你的灵器是否就要求你这样做呢?
修仙之人干涉国运会引来天道惩处,可灵器呢?会吗?
这言外之意十分明显,沈缜很容易就听了个明白。她不置可否,“以前辈之能,必定知晓在衮州境内有不少修士。严格来讲,她们助公主良多,而今公主能北抗草原、南敌后东海国,这些修士们不可谓不重要。”
瞧着女人眼底的思索,她轻笑补充,“想来,前辈也应有所猜测,这世间修行,到底该如何修?”
杀凡人上万引来天雷却最终无事的乌伽梭罗。
于衮州下到民生上至政务皆有参与的诸多修士。
对方口中著作人不明的灵器记载。
若众人之上真有天道,那天道的法则到底是什么?此世几千年生产力仍旧低下,可“仙人们”分明能御空能瞬移能掌劈山河,二者当真要永远如此泾渭分明?各种各样疑似古早网文主角的“任务目标”,早有记载的疑似系统,如果她并非孤例,那是什么存在将系统和她这般的人投掷于此世,目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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