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记得的漫长时光里,那个托举月轮砸向他的身影化作耀眼的流星飞逝。
他敬仰的、怀念的、独一无二的宿命对手,唯一能够理解他的存在,却从来不曾走近过他。
他只能屈居于那个永远美好、永远珍贵的身影之下,躲藏在他的影子里,如垂视水中倒影般独自苦守一份不属于他的回忆,却无法拥有月神的注目。
“你不是他。”乐潺决绝道。
泽普嗤笑一声,阴恻恻地侧过头盯了他一眼。
“没错,你对每一个复制体都这样说,不论是褚唯、艾林,还是95号……我们在你眼里,倒是分得很清楚。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泽普压抑着情绪,嘴唇咬得发白,“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乐潺,你珍视的那个褚辛早就已经死了!你现在见到的,不过是两千年前的意识幽灵!他只是我意识中的一部分!”
雷霆般的话语直击乐潺的心脏。
他只觉得脑内一阵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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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一场对谈(上)
褚辛已经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乐潺下意识地抓取住了围巾的一角,无措地盯着眼前这张让他感到悲哀和绝望的脸。
痛楚如同迷雾在他心中漫延,拉扯着他的心脏坠入深渊。
过了许久,他才愣愣地将视线移开,如同从深水中浮上岸那般缓缓将胸中积压的闷气吐出。
他早该想到,事实就摆在那里,如同熟透了的果实,他只是不愿去采撷。
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泽普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将车停靠在路边,闭上眼眸撇过了头,额上隐约渗出细汗。
车窗外传来的急切呼喊声引起了乐潺的注意。
一名穿着灰蓝色工装的中年男子一路小跑过来,挥舞着手臂向装甲车上的二人示意。
“路过的好心人!帮忙搭把手!”
乐潺推开车门,注意到不远处的河对岸冒起了滚滚浓烟。
他向中年男子询问缘由,得知附近有一处农庄损毁严重。
成群南下的黑翼猛禽对作物和农舍中的家禽牲畜开展毫无差别的攻击,引燃了一处仓库堆垛,整座农庄陷于火海,染红了一整片平原。
乐潺抬起手腕,发现自己的智能手表电量已经见底,没法向西园寺秋野告知自己将迟到的事宜。
烦躁感涌上心头,然而仅仅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便发现几名C区塞壬成员赫然在农庄救火队行列中。
河岸边的木桥上,西园寺秋野正和几名塞壬技术员一起修理水泵,打算引河水扑灭粮仓大火。
见到乐潺,西园寺秋野也不惊讶,只是点头打了个照面便继续埋头干活,手上沾满机油,脸上也粘上了“黑胡须”,忙得顾不上招呼。
“太久没用了,这老古董都该进博物馆了。”
西园寺秋野身边的塞壬技术员用扳手敲了敲生锈的机械。
乐潺看了看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火,二话不说,催动牵引力将河水引向粮仓。
自打乐潺在塞壬号上将第七王权者布里欧纳克掀飞,塞壬成员们对“真武神”的崇拜更是无以加复,对此等特技早已见怪不怪。
几位正在打水扑火的当地居民发出了连连惊呼,甚至有人用水桶接起了天上掉落的鱼。
大火顺利被浇灭,乐潺看着一地活蹦乱跳的鱼虾,把脸移向了一旁的西园寺秋野。
“可不能浪费了。”不知是谁出声道。
“那可不……”
乐潺一扭头,发现说出众人心声的正是泽普。
泽普提着水桶,只穿了一件衬衣与针织套衫,裤脚上带着泥泞,头发几乎被汗水浸透,刘海尽数贴在了额上,就连睫毛都挂上了水珠,被冻得泛红的嘴唇边不断地喝出白雾。
“褚辛?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西园寺秋野忍不住出声出声道。
乐潺顿时眸光一亮,暗道西园寺实在心善,这会儿对褚辛的怨气大概早就烟消云散了,这倒省了他的心。
刚才在车上,他正为调和两人之间的矛盾一事犯愁,又纠结是否该向西园寺揭发这假“褚辛”的真身,眼下这机会似乎还不够成熟。
“我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泽普拎起水桶,将残余的河水尽数倒在了自己脑袋上,抹了把脸。
“艾尔夫!你疯了!”西园寺秋野的怒气立马有些按捺不住,“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乐潺被泽普的动作震慑,西园寺的责备让他打了个激灵,内心隐隐作痛。
泽普眼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慌乱和愧意,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条鳟鱼丢进水桶,递给一旁的农户,云淡风轻地揭过了一页。
那名穿着工装的中年男子又找上了乐潺,向他表示感谢,并邀请众人前往他朋友家的庄园做客。
“我朋友鲍勃家没有遭难,你和你的同伴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男子道,“为了向各位表示感谢,晚上我们决定在晒场上办烤鱼派对。”
乐潺向热情的庄园主连声道谢。
庄园主搂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朋友,您的那位同伴看起来不太舒服,刚才救火时我劝说过他不必太过卖力,但他实在热情。如果您的朋友有需要,我可以叫我的家庭医生来一趟。”
乐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披着浴巾坐在木围栏上发呆的泽普。
他收回视线,点头道:“那就麻烦您了,先生。”
庄园主对他挤了下眼,拍了下他的肩膀,“他看起来有些心事,也许他现在正需要你。”
乐潺恍惚了一下,站在原地,目送庄园主招呼着塞壬成员们去张罗晚上的派对。
夜幕低垂,满树繁星坠落银河。泽普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乐潺走到他身边,开口道:“你该去洗澡了。”
泽普缓缓放下了捂着嘴的手,乐潺见到了他掌心残留的血迹,这刻印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忽然刺痛了他的神经。
“褚……你怎么了?”
“不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泽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药剂,发现它早已见底。
“凭借群星帝国的医疗水平,说不定还有救……”他喘息着,拉拢着脑袋埋进了巨大的浴巾里。
乐潺半跪下来,仰头望着他的脸颊,眼眶有些发红,一时情难自抑,低头抿了下唇。
“身为人工合成的复制体,没有修改这一基因缺陷吗?”他问道。
“当然已经修改过了,但在我们之中,只有艾林最为特殊,他没有经过调整,并且在蓝星成长。”
泽普抬起脸来,出神着乐潺,眼中没有一丝波澜,眸光如同漆黑夜空中的孤星。
“如果不是在蓝星,奇迹也许就不会发生。真难想象……寄宿在意识之海中的幽灵居然真的被你找到了,可他偏偏降临在这里。”
泽普勾起嘴角笑了笑,手掌覆盖在心脏处,扭头看向黑暗中的茫茫平原,眼角带着些许闪烁的微光。
乐潺挥赶开心中的阴霾,握住了他的手。
“意识相通的意思是,你明明知道这副躯体撑不了多久,却选择和褚辛一样瞒着我?”
泽普扶着额头,闭上双目,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叹。
要抛却这些多余的情感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可他做不到就此舍弃。
他无比清楚,自己早已无法挣脱意识纠缠的漩涡,他的爱恨由不得自己。
褚辛终究还是影响了他,亦或是他从来未曾摆脱戏弄他的影子。
他无法冲破这重重迷雾。
“你明明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却故意说那番话刺激我。泽普……你让我无法理解。”乐潺轻声感慨道。
他无法看透,自诩人类智慧领袖,高高在上的帝国宰相,在他面前却显得如此意气用事,卑劣顽固。
泽普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道:“乐潺,你一定要分得那么清吗?”
迟迟未能等来回应,他睁开眼睛,瞧见乐潺落魄的眼神,不禁察觉到自己失言,移开目光,起身往屋内走去。
灯光将他的身形笼罩,乐潺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孤独的光芒之中。
夜色渐浓,派对上的篝火升起。
乐潺洗完澡出门,见到众人正围坐在露天晒场的篝火前喝酒作乐。
塞壬成员们和附近的年轻姑娘一起跳舞,庄园主大叔和他的伙伴们弹奏起了当地的土琴。
泽普一个人披着毛毯,身形落寞地坐在木料堆上。
有位红头发的姑娘给他递上了黑啤酒,他微笑着推脱了。
“要喝牛奶吗?加了糖的。”
乐潺将自己刚从庄园主大叔家小女儿那儿讨来的热牛奶递给了泽普。
“谢谢。”
乐潺见他对自己客气起来,反倒有些不自在。
“坐会儿吗?陪我聊聊天。”泽普主动邀请道。
乐潺向他挑了下眉,爬到了木料堆上。
跳舞的姑娘们欢笑着向他俩招手,伴着欢快悠扬的乐声,一张张笑脸在篝火映衬下绽放着耀眼的光彩。
喧闹之中,乐潺抚平心中褶皱,看向泽普。
“为什么要喝甜牛奶?”
“有助于安神,这是习惯。”
“好吧。”
乐潺点点头,这理由他从来没有听到褚辛亲口向他解释。
“还有呢?你想问的应该不是这种事吧?”泽普悠然道。
“还有……为什么要推行那份和平协议?你真的认为智芯可以让联邦得到更美好的未来吗?”乐潺低声问道。
“这取决于使用者是否具备正确的智慧。”泽普道。
“作为帝国宰相,我希望战争在伤亡最小的情况下结束。本以为协议签订会进行得很顺利,现在看来也许以战止战才是适合联邦的法则,否则他们只会觉得还有许多像窃取第九中枢那样的机会。”
“过去数百年来,联邦已经有无数家庭因战争而遭到变故。”乐潺道。
“我们一定要在如此浪漫的气氛下讨论这些吗?乐潺……我知道你很善良,你眼中有那些不幸。但不论如何,我们经历的和在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事。现在我要进行的是快速推动变革的事业,必须使用强而有力的手段,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在人类发展史上,连一粒细沙都算不上。”
乐潺朝泽普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你在第九中枢看到的不过是一处被放弃的落后遗迹,我没有打算改变普通人的命途,也不会将这颗星球变做第二座第九中枢。操纵所有人,那完全没必要。”
泽普喝了一口热牛奶,弯下腰捡起了木料堆上,某不知名小动物偷藏起来的一颗榛子。
“老虎不会每天清点他的领地里有多少只兔子,又有多少头鹿。”
泽普顿了一下,又道:“帝国之所以能够在时间长河中航行至今,是因为人们需要的是安逸而稳定的大海。换句话说,我为他们提供的是永远轻松省力的生活环境。”
他抛了抛榛子,神色自若。
“在我的麾下,没有人会对我的士兵说: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与未来,献上你们的忠诚与荣耀……之类的话。”
乐潺望着他那自信高傲的神色,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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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一场对谈(下)
“永恒的安宁不存在,但至少有我的存在,可以解决这世上大部分麻烦,并且会一直解决下去。”泽普的语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
“独|裁者的论调。”
乐潺有些厌恶。
泽普继续道:“这正是我被创造的目的,终止战争,消灭问题。起码和寿命有限、意志不定的人类比起来,即便这颗恒星熄灭,我也不会有改变初心的想法,因为我代表着人类真正理性和正确的意志。”
“你这么会推销自己,倒像是在说,人类选择你和相信你才是正确的道路。”
“当然,这是肯定的,只要人类放下无聊的怀疑和猜忌,把选择权交给我。”泽普毫不怀疑地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
乐潺觉得自己此刻如果不表现出一些被认同的感动和欣喜,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的演技了。
“能被您这样说真是意外,我只是个普通男大学生,见习新闻摄影师。”
“乐潺,还记得我说过,要和你打个赌吧?”
乐潺自然记得那个赌约,以泽普的自信程度,那种话不可能是随口一说。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后悔?”
泽普仰望着星空,眼中涌起哀愁,“那堵不可视的墙壁,不仅阻挡了我的进化,也只会让人类犯下更多的错误。”
乐潺不禁有所察觉,他现在面对的并非泽普的完全状态。只要盖亚之壁存在,泽普就操纵不了所有人类。
在这颗星球真正的自然力量面前,人类意志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即便泽普拥有固若金汤般的所谓正确和理性意志,也敌不过盖亚的“弹指一挥”。
不用想也知道,泽普一定早已经吃过这个亏。
只有他征服不了的,才能让他如此谦逊。
乐潺知道,泽普如今忌惮的是作为月神的自己再度使用这种毁灭力量,给予他沉痛一击,因此泽普没有选择出手,而是选择了向他描述“超级智芯生命体”理想中的“美好未来”。
对于泽普所说的“正确的道路”,两千年前他或许也曾天真地相信这种存在。
但如今在他看来,所谓“正确的道路”就是个虚假的命题,真正的人类也绝不可能理性到底,至少他做不到。
但正是这样充满矛盾的弱小生命,在这颗星球上生生不息,创造了如今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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