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李子树
腊月二十六,京城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不同以往的大雪,熬煮了一冬的寒潮终于得到机会隆重登场。
远离闹市的陈家老宅,所有的杂音一同大地被厚重的白雪覆盖,一切变得悄无声息。宅院里,摇晃整夏的竹编椅早已被收进室内,只剩下孤零零的石凳与石椅在雪花的拥挤中两两相望。
不远处,三层小楼的入户门虚掩着,敞开了一条缝。缝隙中,由厨房传来的饭香与浓郁汤香在空中飘散,成功引起味蕾的躁动。
古典木门一旁的檐下缘侧里,陈藜芦惬意地坐在暖桌边品茶。他身上披了一件几年前从南坤谨手中得来的玄色狐裘,黑亮的皮毛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秀白皙,身下则用厚实的暖被包裹严密,没有给寒冷丝毫侵袭的机会。
紫檀木茶桌上正煮着黄芪红茶,茶锅中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仿佛在焦急地等待谁的到来。
陈藜芦收回望向雪景的视线,并拢的手指虚虚握住那套已经陪伴多年的汝窑瓷杯,天青釉显得清雅脱俗,却在一片白茫茫中成了吸睛的存在。
吹散茶杯中的热气,陈藜芦低下头轻抿了一口暗红色的茶水,暖流顺着口腔流入胸膛,直达胃部,但到不了心底。
今天是他被陈丹玄赦免回到老宅的第七天,陈藜芦抬头瞧了眼阴沉沉的半空,右眼视线模糊,他看不太清刚刚飞过的啾喳麻雀具体有几只。
天气预报说,晚些时候还会有另一场风雪到来,温度会降到零度十度。
冰冷的手指蜷缩向掌心,四周寂静,陈藜芦深邃的眸子如旋涡吸附着眼底的全部,仿佛任何人事物都已经掀不起其中的半点波澜。
没有了初从清秋医院被救出来的疯癫,也没有了对曾经悲惨遭遇的怨声载道,此刻的陈藜芦表面上看去似乎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冷静,不过唯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底依旧如面前在慢火熬煮的茶水,时不时沸腾出几个破碎的水泡。
陈藜芦并没有忘记在清秋医院发生的一切,没有忘记自己发病徐天南抱住他时痛苦的告白,也没忘记他被陈丹玄再次关起来的日子……
然而过往种种对此时的陈藜芦来说仿佛是上一世发生的事情,明明没有过去多久,记忆却泛了黄,在时间的催化下煨成老照片被钉在破旧的墙壁上,孤独忍受风烛残年。
只是短短一夜,在陈丹玄说出“喜欢他原来模样”的短短一夜,陈藜芦便想通了许多事情。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离开,但不是现在。为了离开,他还要变成陈丹玄“喜欢”的样子,也是旁人眼中他“正常”的样子。
因此仅仅一个晚上,陈藜芦将自己打碎重塑成了那个盲目爱慕自己兄长的败类。
如今看来,他的演技并没有退步,从前要装作不喜欢,现在又要装作喜欢,依旧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
他同样庆幸爱恋无声,自己十五年的暗恋终于被蹉跎成绝望,成了一吹即散的沙砾。
陈藜芦觉得他该为自己想一想了。至于陈丹玄,感情幼稚的他也迟早该明白,没有人可以既要又要。
“呵……”
自嘲地笑笑,陈藜芦无奈地摇摇头,圆润的指尖在茶杯边沿摩挲,带着几分思索。
不知道过去多久,远处的宅门突然被打开,接着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陈藜芦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望去,旋即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师父,终于见到你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联系我啊?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再也不理你了!”
安静的庭院被男生委屈的哭腔与控诉打碎了寂寞,江郁金眼眶的泪水在见到面容憔悴的陈藜芦后终是没忍住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下来,滚烫的泪珠坠到陈藜芦的肩头,浸透毛衣让陈藜芦心脏跟随颤抖。
陈藜芦呆呆地眨眨眼,缓慢回抱住对方,轻唤道:“郁金?”
“是我啊,师父,您连我都忘了吗?我,我可是你最喜欢的徒弟啊!呜呜!”
一边嚎啕大哭,江郁金不忘一边往自己脸上贴金,听得陈藜芦扯起嘴角,忍不住像原来一样调侃道:“是吗?那《黄帝内经》的‘素问’部分看完了吗?既然是我最喜欢的徒弟,想必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
走近的陈丹玄恰好听到陈藜芦说出的俏皮话,他脚步顿住望向陈藜芦,当他瞧见对方脸上灵动的表情时,大脑有瞬间的发懵。
陈丹玄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只是他能明显察觉到此时的陈藜芦才是真的活人。很快,他眉眼欣慰地弯起,看来今天把江郁金带来是正确的决定。
江郁金哭得鼻头变红,埋怨陈藜芦的声音变得闷闷的,他抱住陈藜芦单薄消瘦的身子不愿松手,当掌心触碰到对方突出硌手的肩胛骨时,泪水更像泄闸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流到下巴处汇集成大颗的晶莹。
几天前,江郁金从陈丹玄口中得知了失踪许久的陈藜芦下落。当时,他激动到甚至不能为病人好好把脉,控制了许久才恢复冷静。
但是冷静下来,江郁金将最近几个月的异样在脑中回想了一遍,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尽管年轻却不傻,陈藜芦身为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再加上他与陈藜芦的关系并不普通,对方就算出去游玩都一定会告诉他,所以江郁金对陈丹玄口中的说辞不禁产生了怀疑,他根本不相信陈藜芦去日本出差的鬼话。
于是为了得到真相,江郁金找到了徐天南。与徐天南见面后,他才清楚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残忍,还要令人气愤,与此同时,江郁金心里对陈丹玄的怨恨比以往强烈得多。
面对陈丹玄,他需要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心里想要冲上前给对方一拳的冲动,而刚刚在车上,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神色正常,因为他知道只有装作无知,才能见到陈藜芦。
将头埋在陈藜芦充满药香的脖颈处,江郁金小声说:“对不起,师父。”
是我们太晚找到你了。
陈藜芦嘴边的笑僵住一瞬,他任由江郁金抱住自己,拍拍对方轻颤的后背,开口道:“没什么对不起。郁金,我很高兴看到你变得优秀,听说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从两人口中呼出的白色哈气转眼消失在空气中,模糊了视线。
“和您比差得远呢…”嘟囔地说完,江郁金不舍地放开陈藜芦,他擦了擦眼角,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所以师父,您不能再无缘无故抛下我了。”
陈藜芦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江郁金,随后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不会了,至少我要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
看到陈藜芦被发丝挡住的贯穿右眼的伤痕,江郁金瞳孔颤抖,他不受控制地抬手想摸一摸,却在行动前停了下来,接着装作心情变好的样子回道:“真的吗?师父,您如果把您知道的全教给我,几十年都不够吧!”
江郁金笑得开心,明亮的眼眸在阴沉的雪天里是夺目的璀璨。他不在意围绕在陈藜芦周身的阴郁,也不在意陈藜芦过长的头发,更不在意陈藜芦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只知道陈藜芦又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
陈藜芦没说话望着江郁金笑,笑容中闪过一抹奇怪的歉意。
余光映出站在几步远的男人,陈藜芦的表情不着痕迹地黯淡了几分,他重新看向江郁金,吩咐道:“厨房里炖着你喜欢的天麻鱼头汤,去看看怎么样了,如果好了,我们就开饭。”
江郁金眼睛睁大,“哇!师父,还是您对我最好了!我想您炖的鱼汤都想好久了!”说完,江郁金转身走进了客厅,在掠过陈丹玄时,他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遽然收敛,斜睥了一眼还在望着陈藜芦的男人后,他表情阴鸷地走进了门内。
收回视线,陈藜芦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依旧呆站在原地的陈丹玄,他习惯性将嘴角微微弯起,把沸腾的茶水从炉子上拿下来,在桌面上摆好另一盏茶杯。
冒着热气的茶水咕噜噜地倒进杯中,形成一处小旋涡。
“坐吧,鱼汤应该还要一会儿。”将茶杯放在自己右手边,陈藜芦转头看向陈丹玄。
陈丹玄回神,他瞧向陈藜芦又看着那盏飘出袅袅白烟的茶杯,抿紧嘴抬脚走过去,盘腿坐了下来。
暖被下的热气源源不断从冰冷的双脚传来,让陈丹玄不再犯冷。喝了一口冲泡好的红茶,他蹙了蹙眉,接着放下杯子不再触碰。
陈藜芦注意到了陈丹玄的动作,他只是轻轻一瞟,继续品自己的茶,没有像过去一样为陈丹玄单独煮一壶对方喜欢的茉莉龙井。
陈丹玄自进入院中便一直注视着陈藜芦,他目光绵绸,如一道酿好的枣花蜜从陈藜芦光洁的额头滑到带着浅浅伤疤的右眼,莫名停顿片刻后,又落到对方左眼眼角处宛如白宣上一点墨汁的泪痣。
陈丹玄忽然想起,过去两人在床铺间身体交融时,他总会亲吻这里。
眸光微动,他抬起手轻轻抚上陈藜芦的侧脸,拇指指腹温柔地蹭了蹭那滴泪痣,眼神幽深地开口道:“抱歉小藜,昨天医院来了几位情况紧急的病患,所以没能来陪你。”
陈藜芦摇头,“没事的,我知道最近你很忙,不用担心我。”他神色平静,说出的话不悲不喜,让人猜不出情绪。
陈丹玄怔住片刻,接着他收回了手放在桌下,逐渐攥紧。
度过了几秒憋闷的宁静,陈丹玄呼出口气想转换话题。看到茶杯中漂浮的茶叶,他略带遗憾道:“小藜,去年我好像都没喝到你炒的霜桑叶,可惜了。”
陈藜芦身形一滞,脑袋低垂望向沉入杯底的红色茶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等下一次霜降吧……”
也是奇怪,明明去年10月份的时候,他与陈丹玄正在所谓的“热恋期”,他为什么没有如往年一般为他制霜桑叶?
听到对方不冷不热的回答,陈丹玄一时陷入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不想下一秒陈藜芦开口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难得陈藜芦有求助自己的时候,陈丹玄表现得殷切,“你问。”
“还记得我…我离开之前送你的戒指吗?你,把它扔在哪里了?”没有用“忘”或“放”,陈藜芦用了“扔”,就像当初他被爱人无情地扔在清秋医院一样。
陈丹玄瞳孔猛地缩紧,接着左手大拇指悄悄摸向自己的无名指,感受到指根处只有与张欣雅订婚的戒指,他心脏空了一拍,眼帘不安地垂落。
他该怎么回答陈藜芦?要是实话实说,陈藜芦一定会不开心。
那枚戒指,他确实忘记放到哪里了,好像是在老宅的某处吧?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戒指,是把陈藜芦送走的早晨,因为时间着急,他匆匆将戒指摘掉放到床头柜上就抱起陈藜芦离开了,后面他便将戒指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没有再找过。
陈丹玄忧愁地收敛神情,过了许久,他哑声开口,“我……”不等说完,被一声轻笑打断,“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不用觉得对不起我。那枚戒指本来也是我不懂事时候买来强迫你戴上的,现在不见了正好了了我的心结。”
陈丹玄愣住两秒,然后缓慢抬头望向笑得温润的陈藜芦,他大脑嗡响,喉咙似乎堵着一块石头让他痛苦不已,痛苦到他甚至没有因为陈藜芦疏离的话而感到生气。
陈藜芦与陈丹玄对望,长长的刘海下,他漆黑的眸子如纯净的墨色水晶,看不出任何杂质,也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不舍或者委屈,好像他真的不在意了。
胸口被风刮开一个黑洞,冻得他手脚冰凉,陈丹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领他头皮发麻的感觉,他瞳睛发抖,带着几分困惑与哑然。
与陈丹玄错愕的目光对视一会儿,陈藜芦重新看向前方满天白茫茫的雪地,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枣树快不行了。”
陈丹玄吸了口气,僵硬地转动脖子向宅院内看去,当他看到挂满白雪的干枯老树时,脑海中涌出许多儿时的回忆,而回忆里陈藜芦的笑容最多。
骨节攥得发白,陈丹玄盯着断了几截树枝的枣树,冷漠道:“死了就不留了吧,免得晦气!过年前把它挪走换成别的树。”话语中似乎在与谁赌气。
陈藜芦转头凝视着陈丹玄的侧颜,他眼神飘忽,专注的样子好像在透过眼前的人看向谁,良久,他重新盯着院子里的枣树,叹息着回道:“换成李子树吧,李子好吃……”语气中带了几分妥协。
“李子?”陈丹玄皱紧眉。
陈藜芦点头不再回答。
这棵在陈家老宅伫立了数十年的枣树对陈藜芦来说早已像亲人,只是它气数已尽,在生命的终点不得不留给世人自己枯槁的身影。
寒风中凛冽的干瘪枝丫在叫嚣着枣树的不甘,却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全部呐喊都哑了声。
陈丹玄应该是不知道枣树为了撑住最后一口气守护老宅挣扎了多久才彻底死去,所以才可以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其彻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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