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的医师诊室,陈藜芦一如往常端坐其间。
书桌上摊开的记事本里,密密麻麻的是陈藜芦干净清秀的字迹。他将所有的注意事项写得清晰明了,一笔一划都是他对江郁金、徐天南,以及医馆内所有人的嘱咐与不放心。
空寂的房间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台灯,缥缈如纱的光线下,陈藜芦柔和的面容上是许久未出现的专注。
医馆外的万家灯火曾经便与他无关,如今更与他毫无瓜葛。而对于陈家,阖家欢乐本不可能,陈藜芦也早放弃得彻底。
其实,陈藜芦应该从很久之前就应该决定好远离家族的事情,但是因为陈丹玄,他一直狠不下心,总期待自己的努力能得到陈丹玄的喜欢,能得到父母与祖父的重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无论如何,六亲缘浅的他永远不会获得他期盼的关爱。
落下最后一笔,陈藜芦放下手中陪伴了近十年的钢笔,他摘下鼻梁上的老式黑框眼镜,揉揉最近视力又变差许多的右眼。
转动身下的转椅,陈藜芦望向窗外的夜色,由于视线模糊,他看不清远处郁郁的山林,神色却淡然如旧,像山水画中无足轻重的一撇墨,深沉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久,手机铃声打破了医馆的安静,看到是南坤谨,陈藜芦唇角勾起按下接通建。
“喂,谨?”陈藜芦声音柔和。
“阿藜!”南坤谨正与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听筒里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很是欢快。很快,笑声渐弱,南坤谨走到了户外。
“阿藜,过年好!我的新年祝福及不及时?”
陈藜芦笑笑,“很及时!你也新年快乐!”多亏南坤谨提醒,陈藜芦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小时到零点,农历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在哪里啊?”
陈藜芦犹豫两秒,看着四周的黑暗,回道:“本家……”
南坤谨倏然收敛了笑容,随后眼底多了几分无奈,他望向被烟火熏得缥缈的夜空,幽幽道:“阿藜,明天是新的一年了,开心点吧!那些前尘往事咱们不然尝试着忘记,如何?”
因为没有办法逃离,不如暂时蒙住双眼前行,尽管痛苦万分,但依然有机会遇到希望。
陈藜芦愣了一瞬。
他明白南坤谨话中的意思,同样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担心,可要让他忘记…属实困难。南坤谨不知道他的内里早已腐烂溃败,像一颗掉落到地上无人问津的苹果,漫长的时间对他来说只是在无限接近消失罢了。
站起身,陈藜芦走向窗边,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几公里外与热闹格格不入的浓郁树林,回复道:“好,我会的,谢谢你,谨。”
听到陈藜芦肯定的回答,南坤谨似乎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听到陈藜芦决定忘记过去的决定。
暗自呼出口气,南坤谨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阿藜,你是我朋友,所以任何时候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也希望你能够不勉强自己。”
“.…..”
穆霭哑然,没等回答,南坤谨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不打扰你和…家里人过年了,过两天带你去滑雪。记得要开心,阿藜。”
“好,明年见!谨~”
“嗤,OK!”一声轻笑,南坤谨被陈藜芦的玩笑话逗乐,打趣了几句,他挂断了电话。
听到手机中的“嘟嘟”声,陈藜芦脸上的笑倏然变淡,直至趋于虚无。
家人...?
陈藜芦回身,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漾出一丝酸涩,他没有家人了。在他们决定把他送到地狱时,他们便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摇摇头,陈藜芦扯下嘴角,决定出去走走。
京城的天在逐渐回温,陈藜芦穿了件纯色的羊绒大衣,脖颈间只围了一条深灰色围巾,他打扮简简单单,如从诗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关上医馆的门,陈藜芦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冷不丁响起的招呼声让他顿住,“学长!”
陈藜芦回头,迎面是冻得鼻尖发红的徐天南,他瞳孔微缩,急忙走近,将手虚覆上男人冰冷的脸颊,“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徐天南吸吸鼻子,笑得憨傻,“我猜到学长会来医馆,没想到还真的被我猜对了!嘿嘿!”
陈藜芦又气又无奈,周身没了适才的死气,埋怨道:“你个傻小子,不知道天冷啊!要是我不来医馆呢?”
“那我会去学长家附近转转,反正只要我知道你不是自己一个人过年就好。”
陈藜芦怔住片刻,然后他眼帘垂落,默默将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绕在徐天南的脖子上,却被徐天南止住动作。
陈藜芦疑惑。
徐天南走到陈藜芦身边,用厚实的长围巾将他们两人一起围住,他眉眼弯起,笑容比路边的灯都明亮,“这样我们都不会觉得冷了。”
陈藜芦的身高只比徐天南低一点,两人围一条围巾并不会觉得行动不便。
陈藜芦眨眨眼,随后低头轻笑,算是接受了徐天南的做法。
“走吧,今天要不要陪孤寡老人跨个年?”陈藜芦挑眉邀请道。
徐天南开心地点头,“求之不得。”
陈藜芦与徐天南没有选择开车,而是顺着二环内的某条路走走停停,看到有酒吧在播放中央台的春节晚会,他们便停下点杯饮品坐下欣赏一会儿。
一边看,两人一边点评,说跨年节目办的一年不如一年,春晚的小品一年比一年无聊,接着手中酒杯相碰,惬意自在。
没有什么对来年的期待,也没有什么吉祥话,只当是平日里最普通的一夜。
等杯中酒尽,陈藜芦与徐天南再一起离开,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反正,两人不管在哪里都会看到有人忙着欢迎新一年的到来。
中间,陈藜芦手机的震动响起很多次,他知道是陈丹玄,于是一个没接,还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拒接了最后一通电话,陈藜芦抬眼,恰好看到街道边有几片枯叶被风吹起却又飘落,他积攒了一夜的好心情不知为何立即消失。
直到此时,陈藜芦才意识到,对于诗人,满城的霓虹随意摘取一点都能成为浪漫,可对于悲观的旅人来说,一片落叶都能轻易将他压垮。
然而或许受到周围气氛感召,陈藜芦仍然希望,不论多么艰难,新的一年里他能为自己再多活一天。
尽力将胸口的沉闷压下去,陈藜芦与徐天南站在一处聚满了年轻人的小广场。
广场上,投放到巨幅荧幕上的时间正在倒数,陈藜芦与徐天南站在人群中围着同一条围巾,一起仰头看向倒数的数字。
“三、二、一!”
“过年好!!!”
徐天南与大家一起高声呼喊,陈藜芦站在一旁笑得温和,闪烁的荧光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跳跃。
他望向屏幕,眼眶湿润,在心里默默念道:“希望徐天南小朋友永远开心!”
不要像他,走得远了,连心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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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宝贝们,过年好!!新的一年,我们都要龙马精神,万事顺意!!
第48章、何为对错
与徐天南随性逛到凌晨三点,两人终于在单元楼下道了别。
临分手前,徐天南望向陈藜芦的背影,忽然叫住了对方,“学长!”
陈藜芦止步,转过身。微白的灯光下,他瞳睛明亮。
与陈藜芦对视了几秒,徐天南眉眼粲然弯起,笑容比路边的红灯笼更漂亮,“新年快乐!”
陈藜芦心脏颤动,他说不出来此刻自己心脏的感受,好像有风拂过,酥酥麻麻。良久,他点点头,轻声回道:“新年快乐~天南。”
拖着乏累的身子走进电梯,陈藜芦抬眼懒散地瞧着屏幕的数字上升,不禁回忆起这一晚与徐天南发生的点点滴滴,嘴角下意识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现在只想回家暖和暖和身子再好好睡一觉,难得困意袭身,今晚或许会做个好梦。
“叮——”
电梯到达声响起,陈藜芦回过神,等待深灰色的自动门慢悠悠打开。
然而,当陈藜芦刚踏出电梯,他便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自己家门前,如一座雕像横亘在路中央。
陈藜芦脚步倏然止住,积攒的困意瞬间消失,嘴角的弧度也随之僵住。
窗外的寒风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吹动,钻进走廊里的冷空气似乎凝结成冰,生生挡住了陈藜芦要迈出的脚步。他直勾勾盯着靠墙而站的男人,对方轮廓模糊,陈藜芦还是很快认出了他。
陈丹玄……
微张的嘴中呼出的哈气仿佛有千斤重,望向不远处朝自己侧目的男人,陈藜芦不敢大口呼吸,更不知所措。
算下来两人才一周未见,陈藜芦却觉得自己好像快忘记陈丹玄了,甚至在没有看到陈丹玄的日子里,他过得…还算舒畅。
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陈藜芦想果然人是会变的,过去的他巴不得每天都与陈藜芦在一起,如今却总想逃离。
没错,逃离。
在看到陈丹玄的瞬间,陈藜芦很想拔腿跑走,所以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陈丹玄穿了件黑色羊绒风衣,听到走廊的动静,他转头望去,就着昏暗的夜色,他捕捉到陈藜芦神色中来不及收回的惊愕、脸上的苍白,以及退后的动作。
微微蹙眉,陈丹玄转身面向陈藜芦,沙哑着嗓子开口:“怎么不过来?”
话语惊醒了陈藜芦,他仓惶地眨眨眼,哑然半天,终是迈出了步子,“你,怎么来了?”
想起静音的手机里那许多通未接来电以及视而不见的消息提醒,陈藜芦莫名心虚。况且,他明明记得之前陈丹玄说过初一的时候会招待去家里拜年的客人,不一定有时间来找他,怎么又来了呢?
陈丹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盯着向自己走近的陈藜芦。
黎明前的气温变得更低了,穆霭慢慢走着,一边缩起脖子,一边小心地打量距离越来越近的陈丹玄,心里泛起不安。
陈丹玄依然保持着沉默,黢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像狼的眸子泛出冷光。两人之间,寂静宛如深海的幽暗,使周身本就沉闷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
陈藜芦心跳不觉加快,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最终选择停在与陈丹玄一步远的地方。他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一下还携带徐天南身上清爽香水味的围巾,再次开口问道:“你怎……啊!”
不等说完,陈丹玄一把掐住陈藜芦的脖子,将人狠狠压在墙上。他深邃的眼眸如凝聚了浓重的黑雾,将其中的愤怒、慌张、委屈、躁郁全部包裹,雪球般越滚越大。
陈藜芦脑袋不小心撞到门框上,于是他本就视力缺失的眼睛立马出现重重黑影。陈藜芦下意识用双手钳制陈丹玄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脸色由适才的惨白逐渐因为缺氧变得涨红。
看着眼前不断挣扎干咳的陈藜芦,陈丹玄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心软,他贴近陈藜芦,咬牙问道:“昨晚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
从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拍打在陈藜芦脸上,此时却成了利刃狠狠划过陈藜芦的脸颊,冰冷刺骨。
大脑缺氧变得一片空白,陈藜芦呼吸困难,墙壁传来的冰冷渐渐被升高的体温驱散,他张大嘴巴尽力呼吸,只想先尽力稳住处在爆发边缘的陈丹玄,便撒谎道:“我,我在医馆工作。”
“医馆?”陈丹玄狐疑地歪了下头,“可我去了医馆,根本没看到你!”
“嗯,嗯…中间出去吃了饭,又回去的。”陈藜芦耳边嗡响,已经听不清自己说话。
陈丹玄狭长的眸子凌厉地扫过陈藜芦,很快,他掐住陈藜芦脖子的大手松了力道。
肺部终于有新鲜空气进入,陈藜芦顺势弯下腰咳了许久,直至脸颊都满是潮红。
陈丹玄斜睥向他,质疑道:“为什么去医馆?”
陈藜芦干呕着回应:“之前医馆积压了太多事情,我正好,咳咳,正好趁放假补一下。”
心脏仿佛被带有尖刺的藤蔓缠绕,陈藜芦胸口泛疼。从小到大,他没有被陈丹玄如此粗暴地对待,这是第一次。
泪水打湿了视线,陈藜芦撩起挂着泪珠的睫毛向上瞥去,他盯着眼前的男人,胸口是化不开的雪山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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