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藜芦,上次见面匆忙没好好招待你,这次正好时间充裕,让天南带你随处逛一逛,多待几天,放松放松。”
陈藜芦笑着点点头,“打扰您了,徐爷爷。”
他本以为对方会先问候家里人的情况,心里甚至已经将要回答的话组织得完美,无非是“家里一切安好,父母爷爷身体健康”之类,然而直到徐天南返回内厅,徐君迁也没将话题引到家长里短上。
徐君迁布满皱纹的手接过天青色瓷罐,打开茶盖,从里面捻出几根藏红花,放进了水已煮沸的茶壶中。
不久,一盏加了蜂蜜呈淡黄色的藏红花水被推到陈藜芦面前。
“藜芦,喝喝看味道如何?自己家种的藏红花,贵重程度确实不能和真正长在高原上的比。”
陈藜芦连忙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淡淡的草药味道在唇齿间慢慢回甘。
放下茶杯,陈藜芦眉眼低垂回道:“味道很好,谢谢您,徐爷爷。而且药材不分贵贱,都是治病救人的玩意儿。”
徐君迁颔首表示同意,他望着茶壶中的红色花丝,似是感慨道:“原来没喝过藏红花的时候以为是甘苦的,却不想泡水喝还带着股说不出的甜味。几年前,自从知道我上了岁数睡不好觉后,天南的父亲便自己尝试着种了几株,没想到还成功了。”
陈藜芦语气里带着羡慕,“之前在京城,我尝试过种藏红花,可是每次都失败,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一直未开口的徐天南插了句嘴:“学长,我父亲最近在海南出差,等他过两天回来,你可以向他请教啊!”
徐君迁附和,“没错,关于种植藏红花,徐家啊没人能比天南父亲还懂,你问他算是问对人了。”
摩挲一番拇指的玉扳指,徐君迁讳莫如深的视线落在陈藜芦身上,嗓音低缓地继续道:“有时候种植药材也是修身养性,看着一根根不起眼的植物长大,再成为能治病救人的草药,心里会很有成就感。”
“不过过程总会有失有得,毕竟五味杂陈才是人生的本质。”
陈藜芦睫毛微颤,他抬头望向徐君迁似乎想看出什么,对方却收回了视线,转而轻吹冒着热气的茶杯。
诺大的厅堂陷入一阵奇怪的安静,唯有外厅徐家人忙碌的声音传进门内,混着茶香与龙涎香在空中弥漫。
又过了一会儿,徐君迁放下茶杯,杯底碰到茶碟发出“铮”的一声,老人唠起平日里无关紧要的家常,陈藜芦则坐在一旁认真听着。
徐家爷爷的普通话带有让人不易忽视的湖南口音,抑扬顿挫间好似在听一首独特的湘西民谣,陈藜芦难得放松。
他垂眸望向捧在手中的藏红花茶,眉眼变得温柔。
藏红花,十分名贵,以花及柱头入药,平均80到100朵鲜花仅能收货1克花丝,有解郁安神之效,久服令人欣喜。
热水下肚,带着蜂蜜的丝丝甜腻暖了陈藜芦的胃,让他冰冻许久的胸口也多了几分贪恋的温度。
徐家人为陈藜芦安排了一间条件极好的客房,不仅吃穿用度是全新的,位置还恰好在徐天南房间的隔壁,方便徐天南照顾他。
夜里温度不比白日,冷气吹得竹林萧瑟。
古朴低矮的房屋依次灭了灯,过廊两侧荷花状的古铜雨链滴滴答答落着水,流至檐下的水缸中叮咚作响。
陈藜芦因为失眠在舒适的床上辗转反侧许久,终于决定起身。
胃又有些不舒服,陈藜芦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了早早备好的药,可在看到白色药瓶上熟悉的复杂字迹后,他思索良久,还是把药瓶放在了一边。
窗外没有一丝声音,冬天还未彻底过去,料峭的春寒已逐渐逼近。
陈藜芦按住腹部,转头看向刻有福寿延年的窗柩,浅褐色的瞳仁闪烁几下,眼神空洞缥缈。半晌,他走向窗边,推开了雕花的窗扉,冷空气一下灌入肺腑,引得他轻咳了几声。
待到气息稳定,陈藜芦似乎感受不到寒意般将双手搭在冰冷的窗台上,望着院子里不远处的墨绿色竹林发呆。
挨过了凛冬的竹叶依旧青翠不惊寒,月光下,竹影绰绰,在夜风的吹动下晃动身姿,带着几分独到的清冷。
慢慢地,陈藜芦抬头瞧向半空中挂在云彩之后的半轮月亮。在京城,他很少有机会能看到这么明亮的月,也很少有内心如此平静的时刻。
或许是受到环境影响,陈藜芦忽然觉得时间变慢了许多,慢到他可以将自己二十九年的人生在脑海中重新过一遍。
他记起了许多之前被遗忘的过去,比如祖母做的枣花糕,比如第一次学着记各种中药名字时的痛苦,比如他与陈丹玄儿时因为抢玩具的第一次争吵,再比如祖母去世前握住他的那只渐渐冰凉的手……
回忆起过去最疼爱自己的老人,陈藜芦心脏抽痛,嘴角却露出一丝好像期待的微笑。
陈藜芦明白,他大概永远走不出被家人伤害、被陈丹玄抛弃、被曹赤辛虐待的阴影了。
即使离开那个魔窟83天了,他依然会在梦中回到把他的身体与精神都牢牢困住的小房间里,每每惊醒,全身上下总会被冷汗布满,宛如从水中捞出。
扣在窗沿的指尖发青,又望了夜幕许久,陈藜芦脑袋低垂,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在月光下更显惨淡,好像一只随时会消亡的白蝴蝶。
“学长?”
陈藜芦眨眨眼,旋即闻声望去,看到徐天南披了件厚外套迷糊着眼睛,被冻得哆哆嗦嗦地走出了屋。
“学长,你怎么还没睡?是不习惯吗?”
陈藜芦摇头,“没有,刚才起夜看到今晚景色不错才没继续睡。倒是你,怎么醒了?”
徐天南打了个哈欠,掩去了眸子里的清明,“我也是上厕所,看到你屋子的灯亮了,好奇来看看。”
其实,徐天南一整晚没睡。
他始终坐在房中,担心陈藜芦做噩梦没人守在身边护着他。他更清楚,陈藜芦根本不是起夜,估计是又失眠了,才会选择在此时看夜景。
今天在内厅与徐君迁说完话,陈藜芦提前出去了,徐天南却在路过时被徐君迁叫住,对方嘱咐他多注意陈藜芦的精神状态。
连爷爷都察觉到了陈藜芦的异样,可见陈藜芦的状态已差到极点。然而就算如此,陈家的嫡子依旧像傻子一样自顾自伤害陈藜芦,仿佛他之前作的恶从未发生过一样想将陈藜芦困住。
这次婚礼,若不是与南坤谨和江郁金商议安排,他或许根本不能把陈藜芦带回湖南,因为南坤谨发现陈丹玄开始派人跟踪陈藜芦了。
徐天南同样不知道他们还能把陈藜芦藏起来多久。
竹叶林簌簌作响,徐天南垂眸片刻,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底的愁绪与恨意。待到重新抬头,他恢复成了平日里阳光开朗的模样,将身上的衣服取下,双手穿过窗户披在陈藜芦肩上,嘱咐道:“学长,天还冷,别受凉。看一会儿早些睡吧,明天我还想带你去嗦粉呢!”
陈藜芦下意识将手搭在带有另一人体温的外套上,冰冷的指尖感受到热意后瑟缩了一下,还未等他回答,徐天南留下一句“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走回了隔壁的屋子。
陈藜芦失神地瞧着徐天南房间的方向,接着暗暗收紧了抓住身上外套的手,直到骨节泛白,用力的程度好像在挽回,又好像在挣扎。
……
第二天一早,徐天南与陈藜芦来到一家坐落在街巷里的小店吃早餐,早餐店的名字很朴素“正宗常宁噎粉”,却引来无数食客光顾,徐天南也是其中的熟客之一。
看到徐天南,粉店的老板娘用一口地道的湖南话与他打起招呼,“噢耶,满哥回来了?过年怎么没看到你哩?”
徐天南眼睛弯成月牙,用乡音回道:“诶呀,校里课业太重啦,没得时间回哒!这次得了假,带朋友回来瞧瞧。”
老板娘笑得朴实,“好呦好呦,想恰么子?”
“老样子,两碗噎粉!”
陈藜芦乖巧地坐在一旁,懵懂地盯着眼前的两位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直到老板娘走进后厨,他问徐天南,“满哥…是什么意思?”
徐天南脸一红,尴尬地笑笑,“没什么意思,老板娘调侃我是个小孩儿。”
将桌上的水壶拿过来,徐天南给陈藜芦倒了一杯,“来,学长,先喝点暖暖身子,顺便想想你要去哪里玩儿?”
陈藜芦掌心贴近温热的水杯,思索几秒回道:“我想去安静的地方逛逛,最好能看到湖南一些自然风光。”
徐天南蹙眉想了想,很快表情恢复如常,“简单,我知道去哪儿了!来,咱们先吃饭!”
“嗯。”
身为地道的京城人,陈藜芦早晨很少有吃粉的习惯,于是当热气腾腾的噎粉被端上桌时,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瞥见陈藜芦新奇的模样,徐天南笑道:“学长,除了火锅,噎粉是昨天我说要带你来吃的另一种美味!从小到大,只有他家店的味道最得我心,快尝尝看喜不喜欢?我特意让老板娘给你少放了辣椒。”
陈藜芦低头看着眼前加了满满配菜的米粉,属于特殊豆油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他肚子马上咕咕叫了两声。
拿过筷子,陈藜芦学着徐天南的样子夹起一大口粉嗦起来,“吸溜吸溜”的声音从小店的四面八方响起,每一位食客的脸上都带着米粉引来的辣红。陈藜芦也不例外,尤其他吃不了辣。
不过厚辣爽口的米粉依然让陈藜芦欲罢不能,他一边喝水一边吃得痛快。
很快,徐天南额头同样冒出一层薄汗,驱散了户外的寒意。他擦擦额头的汗珠,对陈藜芦说道:“噎粉是湖南常宁的特色,店里的老板娘是二十多年前与丈夫搬来长沙的,两人一起开店,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家米粉好吃,所以还有很多人专门开车来只为了吃上这一口儿。”
陈藜芦点点头,他用手呼了呼被辣得通红的嘴巴,“我还挺幸运,能吃上这么正宗的粉。”
徐天南得意地挑眉,“米粉上面的配菜是随意搭配的,我们一般叫它盖码,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习惯搭配。”
陈藜芦顺势瞧向碗里的腌豆角还有花花绿绿的辣椒香菜,心里是一种在高档饭店吃饭时比不了的踏实。他虽然不是湘西人,却了解一碗粉对徐天南他们当地人的意义——只有嗦了粉,才是真正到家了。
千般滋味,万般人情,山川湖泊,市井生活,憧憬与期盼,都藏在一碗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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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话出自纪录片“傲娇的湘菜”
第53章、莫待风波坏了舟
揣着一胃的火热返回徐家宅院,陈藜芦原本寒冷的身体总算变得暖和。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徐天南一边说笑一边绕过照壁,抬眼便看到徐君迁与徐湘莲正在院子里忙活什么。
瞧见院内的两人,徐天南见怪不怪地问道:“爷爷,又要搞红曲呀?”
徐君迁停下手中的活儿,徐湘莲将一旁早已备好的茶水端给他。
润过嗓子,徐君迁望向眼前的青年笑得和善,“闲着无聊,搞来玩玩,顺便再酿些酒。”将目光落在一旁正好奇打量的陈藜芦身上,徐君迁继续道:“藜芦,要不要学一学?当解闷了。”
陈藜芦回神,眉眼弯起,“嗯嗯!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制作红曲的过程,还没机会亲自尝试,今天刚好与您学习一下。”说罢,陈藜芦向徐湘莲走近。
至于徐天南,儿时的他见多了徐君迁制作红曲,对所有流程都很熟悉,不过为了陪陈藜芦,他还是选择了帮忙。
有三位年轻力壮的做事,徐君迁自然而然成了督工。他并没给陈藜芦吩咐什么繁杂的体力活,只让陈藜芦把早已与红曲母调好的熟籼米铺洒在露天进行晾晒。
注视着在学习徐湘莲的样子向地面洒红曲米的陈藜芦,徐君迁不见苍老的眼眸平静却幽深,如神秘的海底,所有复杂晦涩的情绪都掩藏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之下。
不久,身着墨色太极服的徐君迁将双手背到身后,开口道:“藜芦,其实我在两天前就开始制作红曲了。”
陈藜芦瞧向老人,“两天前?”
徐君迁颔首,“制作红曲说起来简单,可是从挑选优质的籼米到浸泡一晚上,再到后面的蒸煮,每一道工序要注意的地方都不同。”
“比如蒸煮籼米要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太硬吧,容不下菌种寄生,煮的太久饭团黏软了又有可能感染杂菌。另外,后期调和红曲母时还要关注热量、不时加水,所以啊…没有哪个步骤是容易的。”
陈藜芦身形停滞片刻,随后他望向在品茶的徐君迁,目光如一汪不见波澜的湖水,而站在陈藜芦身边的徐天南则看向了他,眼神同样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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