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未听过顾长安这么骂人,太久没听顾长安这么同他说话了,裴渊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便热泪盈眶。
顾长安骂他骂的一点都不过分,他确实是个小混蛋,他嗓音低哑,也骂道:“是,裴渊是个小混蛋,顾长安得快点好起来,收拾小混蛋!小混蛋给你打手掌心行不行?”
顾长安听见了,他又想:裴渊这个小混蛋,在梦里也只知道惹人生气。
还让人心疼。
“不许打裴渊!”顾长安磨着牙,拧着眉头,又骂:“小混蛋!”
“老师快点好起来我就不打小混蛋了,老师自己来收拾小混蛋,好不好?”裴渊握着顾长安枯瘦的手腕,心疼道。
顾长安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裴渊肩上还有别的担子,他得守这一城的百姓,不能一直守在顾长安身边。
守了一夜,天亮了,他得去练兵了。
大将军一晚上没合眼,衣不解带照顾了顾长安七八个时辰,他自己也是个伤员,出门的时候脸色比顾长安好不来多少。
郎中说,顾长安气血两虚,身体比七十岁的老叟还不如,再加上前半生劳心费神,没几年好活了。
可顾长安才不到二十七,正是人间的好年岁。
顾长安一生中最好的十年,都在病痛里过去了。
裴渊恨,但他不知道该恨谁。恨赵承钰不懂事,没照顾好顾长安吗?可他自己不也一样,没能侍奉左右吗?甚至要不是顾长安自己前来,他丝毫不知顾长安山穷水尽到这一步。
一天过去,天色渐暗的时候顾长安终于醒了一会儿。
身下的棉布被子干燥柔软,虽然粗糙,可在这样真实的人间,顾长安飘忽了太久的身心都安定下来了。
他睡着的后半段全是美梦,他沉醉在十九岁,他们师徒三人一起读书的好时光里,沉醉不可自拔。
他在给承钰讲书,讲到一半忽然觉得口渴,便道:“何生,给我倒杯茶……”
门外裴渊刚从营里回来,听见顾长安的呼唤,深深吸了几口气,给自己正了正胆子,才大步流星进门,好像只要他走地够用力就不会近乡情怯般。
终于要见面了啊!顾长安。
顾长安会不会责怪自己?会不会还记得他们当年那些不愉快?
可他既然送信给自己,应当是不计较了吧?
床上的人眼皮重的抬不起来,他只知道水来了,他干地像是枯裂河床的嗓子得到了甘洌的水滋润,终于舒服了。
有了点力气睁眼睛了,可眼前的人似乎不是何生,他恍惚间,看见了个有点陌生又莫名亲切的人。
屋里光线昏暗,裴渊又背着光,顾长安睡眼惺忪,实在看不清,只是尽力提起一点力气,虚弱疲乏地问:“谁啊?”
顾长安没认出自己?也是,他们数年未见,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些年过去,自己模样应该变了很多,顾长安觉得陌生也是正常。
顾长安眯着眼打量他,裴渊心里发虚,许多话似乎即将脱口而出,事实上又一个字都倒不出来。
久别不成欢啊!
一别便是小半生,再见已经物是人非了,他们要如何打破这五年的缄口,给五年后这场重逢开个头?
裴渊放下水起身站好,本分地行了一礼:“学生裴渊,问老师安。”
欠了你好几年的问安,你质问我怎么不回信的问安——我早就想问,但恨锦书难寄的问安。
裴渊?眼前的人是裴渊?
顾长安迷茫的神智瞬间清明,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责骂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可是他同样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觉得听到那两个字的刹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何为百感交集?世人说人生四喜,他乡遇故知也在其中。他乡遇故知是大喜,可他和裴渊的重逢却似乎不算。
这是他远游后没有归期的孩子,他不辞幸苦赶来,只想在临死前见一面的小白眼狼。
因为愧对,原本没打算再见的人。
可是走到半途,听闻碎叶有难,顾长安便一股脑忘记那些不快,只想着他们师徒即便是死,也应该埋在一起,于是便抱着必死之心悲壮北上,贸然摸来碎叶。
他这一行,可谓是惨烈又荒唐。可他非来不可,他已经放弃了裴渊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看他安然无恙。
他想看清楚眼前的人,于是用力眯眼。看数年过去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吃苦?战乱不断,他可有受伤?
“裴渊啊。”最终是一声千回百转的低叹,秋生变了许多,一点都不像从前了。
来的路上想了千百字,腹稿打了几百遍,一肚子的关心和责问都准备好了,可最后,只有一句叹息。
顾长安这一声,勾的裴渊也百感交集起来。
顾长安茫然——该说什么呢?照理,该问问彼此,分别后的许多年过的好不好?但是这样寻常的闲话家常,想开口也得鼓足勇气。他赤足走过八千里黄沙,千辛万苦才赶到碎叶,人到跟前,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秋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还是顾长安先开了口。
“学生一切都好,老师好吗?”裴渊蹲下去,跪坐塌前,独挡一方的大将军像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一样,抬头望着他浑身带着柔光的师长。
就这么仰望着他,敬仰他,侍奉他好了——这便是五年前裴秋生的想法,五年后也还是没变。
“我……咳咳!”顾长安刚想说自己也一切都好,胸腔吸进去一口气,呛得他心肝脾肺都快要咳出来。
裴渊连忙给他倒水顺气:“老师,你没事吧?”
顾长安尽力平复,接过水:“没,没事……我也一切都好。”
裴渊暗自咬牙,心道:骗子,险些送命,还叫一切都好。
大将军已经掉过眼泪了,这原本是很丢人的事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没法子克制。
是顾长安来了啊!是顾长安,叹息着喊他:“裴渊啊——”
是顾长安慈爱问他:“秋生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怎么能无动于衷?这个人只要出现,便该是他欢欣鼓舞,载欣载奔的日子。
可他拖着这么一副病体说自己也一切都好,裴渊无声哽咽,说出来的话也难免怨怼:“老师明明不好,若不是赫连大人告诉我城门外有人自称是我的老师,老师不知道要在牢里待到什么时候,老师骗我!”
顾长安想笑,却实在没多余的力气。
裴渊咬牙切齿,气愤不平,顾长安瞬间记起了从前的裴渊,他没忍住,失笑道:“我身子原本就这样子了,说不上好不好,我不曾骗你,除了身体,我一切都好。”
好不好只有顾长安自己知道。他骤然得知自己被信任的人骗了那么久,一怒之下愤而辞官,又冒死穿过万里黄沙走到这里,其实很艰难。
可这些不必告诉裴渊,裴渊才是这桩事情里最大的苦主,他和赵承钰都对不起裴渊,赵承钰错在偏信他人谗言陷害裴渊,自己则是错在不该过于相信赵承钰的单纯。他们都亏欠了裴渊。
他此刻便是来补偿他受了委屈的秋生,因此裴渊不必知道自己过得好不好——这次无关天下,他只要裴渊过得好。
顾长安醒过来便又是高坐明台的菩萨了。
前一夜窝在自己怀里撒娇的顾涟,只是在他心无防备的时候,不小心放出来的少年顾长安。
裴渊又坐回塌下,看着眼前的顾相。方才的亲近收敛起来,裴渊恪守礼法界限,退到了师生的位置。
裴渊问:“老师怎么会孤身一人来碎叶?”
顾长安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浑身无力,这会儿精力不济,但是他又舍不得打发走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于是扶着床,靠着床头给自己一点支撑,才有力气继续说话。
只见他面色寻常道:“我辞官了。”
第3章
【-】
“辞官?”裴渊原本还在感慨,顾长安忽然一句辞官,惊得他没回过神:“长安出什么事情了?老师怎么会辞官?陛下肯放您走?”
顾长安堂堂丞相,辞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这么突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咳咳……咳咳……”顾长安掩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咳得脸都红了,淡淡道:“没什么,长安没什么事情,我只是心力不济,做不动事了。”
裴渊脑子里千回百转想了一通,心里电光火石——傅东夷前不久来过碎叶,他说他离开长安的时候,赵承钰和顾长安之间不知为何剑拔弩张了好一段时日。且他上个月才收到一封在路上辗转了三四个月的信,是春天的时候顾长安写的。
那信上说:“过往问候之语众多,然秋生未回一言。”
顾长安说他过去的五年“问候之语众多”,质问裴渊一封信都没回过,但裴渊一封信都没见到。
唯一收到的一封信,不是官驿送来的,是从行商手里捎来的。
若不是傅东夷代陛下行赏,带了顾长安几句话,之后又有行商送来的一封信,那他和顾长安这五年,便是从头到尾杳无音讯。
顾长安说写了,便必定是有,那么信必定在半路被人拦截了——放眼天下,是谁敢拦截顾相的信件呢?
裴渊一点都没留情面,直呼天子之名,语气不善径直便问:“可是赵承钰做了什么事情?”
按理说也不应该,赵承钰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赶走自己好独占顾长安,怎么会逼顾长安辞官?
“放肆!咳咳……怎可,怎可直呼陛下姓名。”顾长安斥了一句,但是语气虚浮,丝毫没有严厉的感觉,语气是不愿提起:“陛下……”
原本想要维护赵承钰,只因为他是天子,他们是君臣——天子即便犯了错也不该被他们议论和指责。可他对着裴渊,粉饰太平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有没有,他们都心知肚明。
裴渊原本就是为赵承钰所害。
赵承钰不是小孩子了,裴渊和赵承钰都是自己的学生,为臣要忠君,为师却得公平,他如今先把自己摆在老师的位置上,没理由回护赵承钰。
沉默良久,顾长安出声:“我今年才知道,那年科举舞弊,与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关系……对不起,秋生,是老师昏聩,没及时查明真相,叫你白白蒙冤这么多年。”
裴渊因为这一点迟来的谅解,确实有了一点动容,但其实他并不在意那年的冤案,他被发配到碎叶来守这一片黄沙,也是他自愿的。
就算赵承钰没有借故将他驱逐,他也会自请离京,因为他怕,怕自己满腔的野火烧的太旺,终有一天会铸下大错——他必须离开长安,远离他心向往之却不敢沾染的因果。
况且就算是要道歉,顾长安又凭什么道歉?构陷自己的人明明还恬不知耻坐在龙椅上。
“你受委屈了。”顾长安又说。
那人爱怜又愧疚地坐在面前,轻轻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抚摸自己,但他的手只伸出一半,便又缩回去了,仍是愧疚。
“不委屈。”裴渊克制住扣住顾长安手的想法,语气莫名:“老师肯原谅学生就好。”
原谅我不辞而别,原谅我动不该有的心思。
“你没做错,何须我原谅?你在碎叶这么些年,为大梁征战,你是大梁的功臣,要说原谅,也应该是你原谅我……怪我偏信承钰……”
顾长安越说越自责,裴渊并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情,又见他因此如此自责,便岔开话题,道:“傅东夷上次来碎叶,捎来了老师的东西,老师赠我的长安春色,我很喜欢。”裴渊说着从腰上解下平安符,交还到顾长安手里:“老师给我的平安符也很有用,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多谢老师挂念。”
顾长安拿着送出去又回到自己手里的平安符滋味万千,上面的针脚已经很旧了,这是傅东夷要来碎叶的时候,他便托傅东夷带给裴渊的。
他摩梭着平安符褪色的锦缎外壳,有些怀恋:“已经送你了,怎么又给我还回来了?”
裴渊注视着顾长安苍白的脸,仰视神明。
像是祈愿一般,裴渊道:“我如今一切顺遂,老师也要平安顺遂。”他在求神明,也在求顾长安。
“……裴渊啊。”顾长安叹着气不知如何作答。
他怎么总是这么叫人心疼?
顾长安心想,若是可以,他自然是想平安下去,可他这辈子,注定短寿,该怎么答复呢?
最终顾长安默不作声收起平安符,温言问道:“战事如何了?”
裴渊顿了一会:“都好,我们很快就要打赢了,老师不必担心,好好修养身体便是。”
他不想让顾长安为战事担忧,因此隐去实情,希望顾长安能安心。
可顾长安又叹了一声。
顾长安说:“我这一路走来,边关局势如何,你被逼到什么境地,并不是一点没听说……即便不是丞相我也还没眼瞎耳聋到这种地步。你以为我不辞辛劳赶来碎叶,是来叫你给我养老送终吗?”
裴渊哑然:“我……”
顾长安打断他的话:“还要蒙骗我吗?你是打算要我自己出去看吗?”
裴渊不死心,仍旧道:“老师既然辞官了,这大梁如何都与你无关,老师何必再过问这些?”
顾长安气的语结:“你……我辞官了,便不是大梁子民?百姓的生死我便不能插手,只能袖手旁观了吗?”
“学生没那么说,但……”裴渊握紧拳头,不知道要怎么办,顾长安固执,要是打定了注意,恐怕自己再怎么劝说也没用。可他还是想跟顾长安讲讲道理:“您现在身体这个样子,便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么一场病,要不是我及时听到消息,恐怕……”
裴渊没说完,他不敢,也不想。他不想让顾长安和那个字沾染上一点关系。
顾长安气恼:“你……咳咳咳……你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来了也没用是吗?”
2/1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