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却是费尽了他全部勇气,季佑溪抬手胡乱地擦了一下脸,掌心微潮,腮边后知后觉地被浸湿。
陆斯明向来最害怕看到季佑溪这个样子。极好看的脸上没有神采,眉眼耷拉着,悲伤到周围所有的环境都跟着失去了颜色,仿佛下一秒这人就会破碎,怎么缝补粘贴都不再完整。
他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不怕。”陆斯明往前几步,将季佑溪揽入怀中。
其实语言是最无力的东西,他不擅长安慰人,也从不认为在生死面前祈愿会发挥作用。
但陆斯明愿意为了季佑溪信一次心诚则灵。
“不怕的,”他收紧了箍在季佑溪腰间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对方脆弱的后颈,感受胸前的衣料被慢慢洇湿,“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季佑溪把自己往深处埋,迫切地汲取密不透风的踏实感。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紧紧回拥住陆斯明。
......
翌日,中午。
接连阴沉了一周的G市终于有放晴的迹象。
去往医院的路上很安静,车子越往郊区驶,阳光越加明朗起来。季佑溪的视线落在车窗外,路灯上已经挂起了一串串红灯笼,偶尔随风飘摇摆动,远远看去就像燃烧着的野火花。
辞旧迎新,要过年了呢。
季佑溪有些怔了,他两眼空空失神地想,去年是和秦淮枝守在出租屋里看春晚,不知道今年又会怎样。
“阿姨喜欢什么花?”医院对面有间花店,陆斯明在十字路口前打方向盘掉头。
“我妈啊...”季佑溪想了想,“洋桔梗吧。”
秦淮枝平日里不怎么摆弄花草,但季柏涛兴致尤高。以前他在别墅后院里种了满满一园的洋桔梗,宝贝的不得了,由此季佑溪猜测秦淮枝应该也是喜欢的。
陆斯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
秦淮枝住的是最好的套间病房,在住院大楼的第五层,一路坐电梯上去,气氛都格外肃静。
护士小朱刚查完房回来就迎面碰上两位并肩而行的帅哥,不禁瞪大了眼。
乏闷的午困瞬间一扫而空,她红着脸问道,“肖姐,那两位帅哥是哪号房的?”
“你第一次见吧?”护士长早已见怪莫怪,每次季佑溪来都赚足了小姑娘们的眼光,“五号房的。”
小朱低头翻了翻登记本,指尖突然顿住,“五...五号房。”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护士长轻叹一声。
她再抬头看季佑溪远去的背影时,眼底唯有遗憾和伤怀而已。
季佑溪和陆斯明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护工张姨正拎着饭盒出来。
“佑溪来啦?”张姨为人很随和,平日里对待秦淮枝更是体贴细心。她今天第一次见季佑溪带人来,便好奇地看了看陆斯明。
季佑溪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
“您好。”陆斯明十分有涵养地打招呼。
“噢...你好你好。”张姨和他们寒暄了几句,随即正色道,“秦小姐最近的情况不太好...经常处于昏迷状态,也不怎么肯吃东西。”
“但是她今天比较有精神,知道你要来,早上特地换了身新衣服,一个人对着镜子捣鼓了好久。”
张姨说,“我喂她吃了半碗粥,她说困了,刚睡下。”
季佑溪点点头,“您辛苦了。”
病房里的窗帘半敞着,满室明亮。
阳光丝丝缕缕洒在雪白的被褥上,秦淮枝安静躺着,头上戴了顶精致的丝绒黑帽,还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
她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却不显凄凉与狼狈。病痛不败美人,即便是这般,她依旧风韵犹存,身上透着股清丽的素雅。
季佑溪轻轻走到床头,他想离秦淮枝近一点,再近一点。
从打开房门的刹那就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消寂迎面而来,好像周遭的全部都与外界隔绝了,是苍白的静,是没有生命的静,唯一予以回应的是检测仪器在工作时滴滴答答的机械音。
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来了,秦淮枝在市郊的医院,他原本每周末都会过来,但前阵子意外受伤,手臂打着石膏,模样过于骇人,他不想让秦淮枝担心便扯了个理由说到外省出差。
结果等伤好后又被工作牵绊了一阵,季佑溪实在问心有愧,堪当后悔。
秦淮枝看着比视频里还要憔悴,她的呼吸声太过轻浅,季佑溪甚至忍不住再向前去感受她的存在。
突然,右手被陆斯明牵住,对方掌心温热,季佑溪猛颤了一下,从高度紧绷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陆斯明搬来把椅子,试图让他坐下冷静,“没事的,我们在这陪她。”
季佑溪迟缓地点点头。
他的手掌全是汗,湿滑到快要握不住陆斯明。好在对方抓得紧,紧到手骨隐隐传来痛感,他才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阿姨的主治医生是哪位?”陆斯明将新鲜的洋桔梗插入花瓶里,“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不用了解啦。”
病床上的被褥小幅度皱动着,秦淮枝微微睁眼,手扶着折叠护栏想要坐起来。
季佑溪连忙向前帮她起背,“妈,你什么时候醒的?”顺便再给她垫了个软枕。
秦淮枝细细地看着他们,一张清秀面容透着浅浅笑意,“你们刚进来我就醒了,偷听到几句话,不介意吧?”
她转而把目光投落在陆斯明身上。
对方穿着考究,自持风度。一身黑色高定大衣严丝合缝,从头至尾无不妥帖之处,气场极强,俨然是上位者的姿态。
但有趣的是,秦淮枝并未看到他身上带有任何嚣张傲慢的气焰。相反,对方敬意十足,举止得当。
陆斯明很有礼貌地向秦淮枝介绍自己,“阿姨您好,我是佑溪的朋友,陆斯明。”
“妈,这是我的朋友。”季佑溪跟着解释道,“怕您觉得无聊,所以今天多带一个人过来陪您说话。”
秦淮枝眉目柔和,气色润了不少。
她心里是如此亮敞,轻轻悄悄将两个年轻人的微妙反应收归眼底,笑容更深,“我记得你,你是当年那个孩子吧?令堂近来可好?”
秦淮枝和樊清漪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如果说樊清漪是雍容华贵的曼陀罗,那么秦淮枝便是清丽脱俗的姣姣剑兰。
在某方面,她和陆斯明极其相像,都是静雅的,不动声色的。
“劳烦伯母挂念,我母亲的身体很好。”陆斯明恭谦有度,语气诚恳,“十分感激您当初的理解,伯母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找我。”
秦淮枝对陆斯明挑不出任何问题,她注意到桌上的洋桔梗,惊喜地抽出一枝,拿起来嗅了嗅,“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季佑溪坐在床边,往她身旁靠了靠,“您当初不是还嫌我爸把后院弄得一团乱来着?”
“是啊,”秦淮枝腾出一只手去牵他,细瘦的拇指在他手背上慢慢摩挲着,“现在想嫌弃还嫌弃不了了。”
“您又说这些。”季佑溪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藏在怀里,“以后有的是机会。”
还有没有机会,秦淮枝再清楚不过。她想起什么,把花放到一边,招来陆斯明。
俩人一左一右坐在病床边,秦淮枝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对季佑溪笑道,“我刚刚梦见你爸啦。”
此时的她格外生动,宛如十八岁花季少女在与朋友们倾诉秘密。明媚晌午璨璨骄阳,不敌秦淮枝的眸底精光。
“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我与季柏涛的故事?”她兴味盎然地问道。
季佑溪不明白秦淮枝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见到她精神甚好,也忍不住开心。
他看了一眼陆斯明,说,“是的。妈妈,您现在和我们讲讲吧。”
秦淮枝悠悠回忆着,她眼尾的每一条细纹被阳光拂过,犹似沾了蜜糖,都极致可爱。
“我遇见季柏涛那年才二十四岁,刚硕士毕业,在A市的附中教书。”她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一首情歌的舒缓前奏。
“他当时还只是一个政府科员,我们的初见是在学校教导处。”
说到这里,秦淮枝的表情愈加俏皮。
她稍稍偏着头,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季佑溪半怔,晃似真的看见了一位漂亮而富有活力的年轻女教师。
“季柏涛到附中检查教育工作,不知怎么抓了一个我班上的小混混。”秦淮枝道,“他那时雷厉风行得很,当即就派人到办公室里请我去挨训。”
季佑溪不禁咧嘴一笑,“然后呢?”
秦淮枝故作控诉,她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我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呀。”
“季柏涛是检查组的组长,架势大、要求高,连校长都怕他三分。我一进门,就见他盛气凌人地坐在那儿,平日里原本嚣张放肆的小混混不知道被他怎么了,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所以我爸当时训您了吗?”季佑溪问。
“训了。”秦淮枝接着道,“训了整整一个小时,从教师职责到校风校纪,从教育规划到行业方针。我愣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这个学期的奖金要泡汤了。”
“啊...?我爸这么不会怜香惜玉的吗!”季佑溪和陆斯明对视一眼,打趣着说道,“怎么能忍心骂一个刚毕业的美女老师呢?!”
秦淮枝欣然接受儿子对自己的夸奖,她继续说,“后来我在学校里都是绕着他走,有多远离多远。结果有天下班,还是和他在校门口碰个正着。”
“我以为他来催我写检讨,于是就问能不能晚几天交。因为那段时间实在太忙了,一个星期有好几节公开课要上。”
“但是...”秦淮枝故意停下,颇觉好玩地逗着两个小辈,“你猜怎么着?”
季佑溪听得入迷了,“怎么着?”
“季柏涛居然是来要我电话号码的。”她嫣然笑着,瘦削的脸上神采飞扬,说话间一颦一动无不含情脉脉。
秦淮枝实在是太漂亮了,连陆斯明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病痛摧残身体,却掩不住她的万种风情,透过经年旧月去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明眸皓齿的大美人。
季佑溪也跟着笑,“我爸简直是——”
“简直是太没原则了。”秦淮枝补充道,“他和我说,只要给电话号码就不用写检讨了。”
陆斯明全程认真听着,这时忽然承接上文,“看来伯父训话的那一个小时,掺杂了不少水分。”
“或许吧。”秦淮枝看着他,心中若有所思。
季佑溪问,“那您把电话号码给他了吗?”
“给了。”秦淮枝语气无奈,“毕竟谁想写检讨呢?”
“恐怕不是因为不想写检讨吧?”季佑溪捏了捏她的手,十足的怪腔调。
秦淮枝却否认道,“确实是因为这个,我当时真的对他没感觉。”
陆斯明和季佑溪均是一愣。
“季柏涛年轻时锋芒太盛了,家世显赫,有权有势,长得也不靠谱,追他的姑娘能排好几条街,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说着,她伸手捏了捏季佑溪的脸,“就和你读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你们父子俩是同一款的。”
季佑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快速地瞥了眼陆斯明,目光偷偷摸摸的,恰好被对方抓个正着。
“就连性格也一样,”秦淮枝又看向陆斯明,“一样的笨拙、固执又霸道。”
“我理想中的婚姻,是找一个敦厚、顾家的男人安稳过一辈子,所以就拒绝了他。可没想到的是,季柏涛非但不知难而退,还向我展开了更猛烈的追求。”
秦淮枝时常回想自己和季柏涛的点滴往事,其实有许多早已模糊不清了,句句情话布满青苔,表情达意被岁月无情稀释。
爱那么贫瘠,流转几十年,唯一永不消失的,是最初那份悸动而已。
她抓住回忆娓娓道来,“自那以后,季柏涛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发信息,送花,甚至强行带我去吃饭。他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给我,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只要是贵的、他认为是最好的,通通一股脑砸给我。用你们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太直男了!”
“说到送花,”秦淮枝又看看桌上摆着的洋桔梗,她捏了捏花蕊,像是掐住自己的心脏瓣膜,“他送的就是洋桔梗。”
“每天一枝,送到办公室。直到我的花瓶装不下了,直到办公室里所有老师的花瓶都装不下了,他依旧乐此不疲。”
还挺轴,季佑溪不解,“为什么是洋桔梗呢?”
“对呀,为什么不换其他的呢?”秦淮枝那会儿觉得奇怪又好笑,每天对着同一种花,都快审美疲劳了。
情歌唱到了高潮段,如惊涛骇浪在连天滚涌拍动,她的语气也随之愈发轻快。
秦淮枝翻铺着记忆,“有次情人节,我恰巧和其他同事在外地出差。晚上季柏涛发消息说让我开门,因为前天晚上我们才吵过架,那是我第三次拒绝他,我和他说不在家,让他回去,哪知道他以为是气话,就硬是在门口守了一夜。”
“第二天我推着行李箱回到家时都傻眼了。”
平日里矜骄傲慢,处处讲究的季柏涛竟屈身坐在这逼仄狭小的楼道里睡着了。
二月还寒,老旧小区的环境极差,风吹了整整一夜,他怀中紧抱着的洋桔梗比天光白洁。
秦淮枝轻声在他面前蹲下,此刻的季柏涛是她从来未曾见。
长夜,洋桔梗,昏暗楼道。
无边风月,不过尔尔。
她叫醒季柏涛,对方睁眼的瞬息,眉目上沾着的细尘仿佛是长夜里淋了霜雪,风光当真殊绝。
季柏涛揉揉额头,他不怪孤夜恶寒误了良时,反倒将严裹的外套稍稍打开,把一大束包装精美的洋桔梗捧到秦淮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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