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从外院行至书房,还未走近,便听见桌案掀翻的声音,书卷锦帛洒落一地。
没一会儿,五六个人从内出来,个个屏息敛气。
青黎“看”向郑意,郑意也有点无措,等了半晌,才试探的问一句:“你现在进去?”
青黎没说什么,抬脚走进去,没走几步,便踩到书册。
她弯腰,打算捡起来。
“别捡了。”秦宸章没好气的说。
青黎还是把书捡起来,仔细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秦宸章冷冷看着她的动作,忽而起身,大步上前,双手去捧青黎的脸,却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盯着,咬牙切齿的说:“我若是被秦元良搞死,一定拉着你一起死。”
青黎把她的手抓下来,说:“有皇帝在,你不会死。”
“你知道什么,太子亲政监国的诏书都已经下了。”
“那又如何?”青黎说:“你说过皇帝的命就是你的命,皇帝不会死,你也不会。”
秦宸章瞪着她。
青黎自顾自去探她的手腕,握了几下,说:“肝气上逆,肝火亢盛,殿下还是少动气火的好。”
秦宸章把她的手甩开,烦躁道:“你好烦,我没病。”
“好,”青黎声音放轻,揽她入怀,“你没病,别气了。”
秦宸章身体僵直,好一会儿才软和下来,回抱她,一边骂道:“秦元良那个狗东西!蠢货!这还没当皇帝呢,嘴脸都不知道藏了,还有该死的袁果儿!”
秦宸章脾气虽不好,但从小长大的优越环境在,骂人的词汇少的不行,翻来覆去就会说狗东西、蠢货。
青黎轻拍她的背,等她不说话了,才开口:“不怕,她们现在越嚣张,等皇帝病愈,得到的反噬就会越深。”
秦宸章停顿了下,才凑到青黎耳边说:“可我觉得,父皇这次不大好,可能撑不下去……”
青黎说:“不会的。”
秦宸章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只能把话说得更详细:“太医不敢直说,只说父皇是外邪入侵,中了风毒,但其实就是肺痨。”
秦宸章问:“肺痨,你能治吗?”
青黎摇头:“我治不了。”
秦宸章白她一眼。
青黎说:“你不是让人去寻名医了吗?总会有人能治。”
秦宸章唉了声,显然抱的希望不大。
她把头埋在青黎肩上,沉默片刻,说:“若秦元良敢折腾我,我就亲手杀了他,我有的是这种机会。”
她放话狠,声音却轻,像是小孩子赌气。
青黎却知道她胆子大的很,性格极为自我,属于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型的,说不得哪天揣把刀真的会朝秦元良动手。
“我前些天回清阳观给妙真法师上了香。”青黎转移话题。
秦宸章嗯了声,说:“我知道。”
说完后,她松开了些,看着青黎的脸,问:“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给我殉情?”
青黎微抿唇,说:“你不会死的,别乱想了。”
秦宸章冷笑:“就知道你不会!”
第128章 古代宫廷28
事关生死, 秦宸章不可能不怕,青黎本无心跟她计较,但被这般逼问还是觉得无奈。
她想了想, 便也把同样的问题回给秦宸章:“那若是我死了,殿下会殉情吗?”
秦宸章张嘴就来:“会啊。”
青黎失笑, 伸手摸摸她的脸:“小骗子。”
尾音微勾,含笑, 带着点宠溺和纵容的意味。
秦宸章咬了下牙根, 片刻后还是对着青黎的嘴巴啃了一口,恶狠狠地说:“就骗你!”
两人并没有闹很久, 秦宸章此番出宫虽有袁果儿逼压的成分,但她可不坐以待毙。
晚间天色渐黑, 她便亲自登门杜相府。
景贞帝病重,前朝后宫暗潮汹涌, 秦宸章区区一公主,手中既没兵权, 也没人望,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曾深受皇帝宠爱, 而景贞帝对秦元良的不喜同样尽人皆知。
秦宸章跟秦元良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最知道他心无远图又急功近利, 他来监国, 时间拖得越久, 他越不会放开到手的权柄, 到那时,皇帝这病便是能好也好不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京中有想跟随太子上位的党派,自然也有仰仗皇帝才得利益最大化的老臣。
秦宸章如今能做的, 只能是一面命人在各地寻找名医,一面确保秦元良被人制约,不会迫不及待兵行险着。
她甚至在某一刻打定主意,无论景贞帝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都要给秦元良头上扣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毕竟是本朝最受帝王喜爱的皇室公主,大丧之上嚎一嗓子都能成就一段千古秘闻。
至于会不会引起国体动荡——她若是活,燕国便是她的国,她若是死,呵。
见了宰相杜绅,秦宸章也没说别的,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袁果儿以皇帝病重、需要静养为由,禁止宫中妃嫔、公主皇子前去请安。
第二件是说秦元良与宫中禁军左将王启世交往甚密。
其实这两件事说正常也很正常。
袁果儿是后宫贵妃,太子之母,皇后不在,太后久居西山行宫不问世事,那她便是后宫第一人。帝王卧床在榻,贵妃依照太医令嘱托减少宫人来往打扰,实属正常。
而秦元良作为太子,常年出入宫廷,与护卫皇室内廷的将军有识同样正常。至于“交往甚密”四个字,若没有实质利害关系或者人证物证,说出来不过是一句空谈。
可若真正常,又何须刚刚侍疾归来的昭义公主身着便装,从角门入,对一朝宰相悄声夜访?
这般严阵以待,便是正常也透出不正常。
秦宸章原本没指望杜绅全信,好在秦元良真的不争气。
去年末沂州、川内两地的雪灾闹得极凶,今春才传到骊京已经是当地官员不作为的结果,如今眼看又要耽误春种,朝廷再不及时应对,今年必有一场大灾,可监国的太子却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在秦元良的记忆里,国内每隔几年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每每传到京城,都说死伤无数,可说到底,那些民间疾苦离他太过遥远,别说感同身受,就连让他对其抱有二三怜悯都难。
赈灾的奏折连上七道,秦元良才堪堪批复,擢其娘舅袁宝儿为钦使,前往两地赈灾。
结果不过半月,钦使袁宝儿便策马回京,言称路遇劫匪,随行所带的官府赈银全部被劫。
景贞帝这一生最大的政绩就是打压外戚周氏,其后一直未封后,就是不想袁家坐大,如今秦元良重用袁氏一族,还用得如此不堪,简直是踩在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别人不敢在这当头触碰太子和袁贵妃的霉头,秦宸章却乐意得很。
皇帝气得当场就要把药碗摔了。
秦宸章却蓦地抓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父皇,此处左右皆是贵妃的人。”
“什、什么?”景贞帝想撑起身子,又无力倒下。
“儿臣能前来侍疾全凭杜相之功,”秦宸章两眼含泪,用气声道:“父皇莫急,儿臣寻的名医正在来京的路上,父皇当下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说得悲切,惶恐,充满未尽之意,连带着皇帝都被她吓出心悸之感。
景贞帝喘着粗气,急急叫来亲信内侍。
内侍看了眼一旁端坐的秦宸章,垂首将袁果儿曾禁止宫人前来探望的言行如实上报。
景贞帝病重多时,短短半年便几经濒死,心思不免多疑敏感,闻言果然脸色大变。
床帐垂曳,遮不住帝王病痛时狰狞的□□。
秦宸章起身,走出殿门时回首一望,眼底都是淡漠。
后宫皇子青黄不接,秦元良之下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四皇子,她拿不出太子谋逆的证据,景贞帝也不会凭借她模棱两可的话废太子,秦宸章只能狧糠及米,一点点瓦解帝王脆弱的精神。
不过她也确实收到密信,说在阳川郡县之地,有医师曾有过治好肺痨的案例。
秦宸章命人快速护其进京,将宝压在此人身上,却不想秦元良比她动作更快。
三月底,秦元良代景贞帝于禁中两仪殿宴请突厥使臣,随行的突厥王子忽然在宴会上对昭义公主当场示爱,并上书求娶公主回国。
去年秋日,突厥可汗派出十万骑兵攻打凉州,双方大大小小打了几次,还未真正分出胜负,便又默契地解下兵甲进入和谈。
草原大寒,突厥朝燕国要粮食,要布匹,要金银珠宝。
这是突厥的一贯做派,景贞帝虽然也对其打秋风的举动厌烦不已,奈何他跟先帝一样怕打仗,每每外军一动,尚未伤筋动骨,他便先动心思要求和。
燕朝绵延至今已经百余年,不是没有与边疆蛮夷通婚的先例,可当真派遣公主下嫁的却寥寥,往前三位都是以宗室女代替,若景贞帝当执,自然不会只因突厥的一次敲竹杠行为就把自己的血脉外嫁。
偏偏今日堂上坐的是秦元良。
秦元良连迟疑都没有,当即笑道:“皇妹受尽天下百姓供养,合该为国效力。”
秦宸章夜深回府,被热水浸透一场后依旧手心冰冷。
“这下你不用担心要殉情了。”
青黎手指理着她额前的发,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秦宸章头枕在她膝上,睁开眼看她,又闭上,说:“你也别太开心,我若是嫁去塞外,一定把你也带上,到时候你就给我做通房丫鬟,继续伺候我。”
青黎随意嗯了声。
秦宸章却并没有因此被取悦,反倒翻身而起,看着她,没事找事:“你现在怎么跟个面团子一样?你以前脾气不是挺大么?”
青黎微怔,指了下自己:“我脾气大?”
秦宸章说:“你以为呢?”
青黎对她理所当然地语气愕然。
秦宸章坐直身体,历数从小到大见识过的青黎发脾气场景,例如对公主冷脸,不听公主命令,不给公主行礼,面对公主数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秦宸章说:“你还打过我。”
“我打过你?”青黎被恶意找碴,哭笑不得:“我怎么打你的?”
“在清阳观的时候,”秦宸章声音用力,显然这仇她记了很多年,说:“你用沙包砸我鼻子,都给我鼻子砸出血了!出血了!这你都敢忘!”
青黎轻轻啊了声,沙包啊。
小时候在清阳观,青黎确实经常会玩接沙包的游戏,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以此来训练自己听风识物的能力,不过她记得那时多数是寻竹陪她,秦宸章,嗯,秦宸章也陪她玩过。
只是后来,青黎把她鼻子砸出血,她就不乐意跟青黎玩了。
青黎想了想,没打算背黑锅,便说:“如果要这么算,你打我的次数应该更多。”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这种游戏,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目盲者一起玩占了多少便宜,而且,秦宸章小时候那么熊。
可长大的秦宸章同样野蛮,闻言立马抬高声音质问:“我有把你打出血吗?我有吗?!”
“哼,你小时候那么矮,就那么大一点,我让着你!青黎,我小时候就让着你了,长大还让着你,可你呢,你……”
秦宸章忽而抿唇,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是在讨伐对方,可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就涌出来,让喉头直发涩,气势瞬间跌落。
她跪坐在被子上,看着床帷间的人,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背,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露出白皙的脖颈,面容落在迤逦的光影之间,似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柔和的光,整个人那么无害,柔软。
“你只是个小瞎子……”
秦宸章膝行两步,突然凑得极近,双手捧着青黎的脸,问她:“青黎,我有强迫你和我欢/好吗?”
青黎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话题的跳跃,只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就那样捧着她,像是捧着自己唯一的珍宝。
这世上,她在乎的东西太多了,权势,富贵,花团锦簇,可那些东西统统太脆弱,是镜花水月,即便她贵为公主,也经不起皇权之下一丝一毫的涟漪。
更何况她还怕死,怕得要命,她害怕离开这座繁华的骊京城,她害怕承认自己在皇宫内外耀武扬威,其实什么都不是,她害怕去塞外,去和亲……
秦宸章以前还觉得景贞帝对她还算不错,如今才知道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青黎。”
秦宸章甚至没等青黎回答,便凑过去亲吻那双漂亮的眼睛,她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一心想收藏起来的眼睛。
“没关系,就当是我强迫的好了。”
秦宸章笑了笑,一时的悲切如同错觉。
她说:“抢来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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