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文官中极力游说求和的官员一个接一个被贬,其中还有两名被冠以战前扰乱军心而下狱问斩的。
见了血,京中文臣瞬间便如同被锯了嘴。
而昭义公主也确实如她所说脱冠入道,但同时又被皇帝加封三千食邑,此外,皇帝还令工部在宫外为她大修道观书观,其中之物多为圣上亲批御赐,取自中宫内库,极尽奢华之能事。
公主入道变得形同虚设,可没人再敢说一个不好。
十一月时,京中飘雪。
昭义公主以得一本古书残卷为由设宴邀众学士前来观摩,来往文人络绎不绝,公主殿下不分彼此,凡于雪色赴宴的,均施与珠宝豪礼。
偌大的公主府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盛宴堪称辉煌。
秦宸章宿醉而眠,醒来时头痛不止。
推开明瓦菱窗,外面一片白雪皑皑,阳光如同金绘,世界纯洁璀璨。
郑意亲自进来伺候,一边跟她说了些鸿文阁的建成进度,还特意提起工部有两名主事昨晚也来赴宴,送了市面上极难得的古玩书画。
秦宸章兀自净手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相府、鸿胪寺、禁军、钦天监、礼部、工部、兵部……她只是公主,在她这里,没有做多错多,她不做事,不被牵涉其中,永远不会有人把“公主”作为自己身家性命的依附。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主动入局,设宴、送礼、交际、往来,只有把足够多的人裹挟进自己的战车上,她才不会孤立无援。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等有一天,她真的能掌握天下生死,那才是真的手眼通天。
早上起得太晚,半早不晌的时辰,郑意担心她吃太饱会误午膳,从而破坏饮食规律,所以只端了碗糜粥来。
秦宸章却连这点粥都没喝完,精神不济似的。
郑意让人把粥收下去,想了想在旁道:“今日无事,殿下不如去看看青黎姑娘?”
秦宸章抬抬眼皮,身子却没动。
郑意摸不清楚她的意思,与旁边的蓿瑛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又过一会儿,秦宸章才终于动了动,站起身。
院外石板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扫干净,空气沁凉,扑在脸上神清气爽。
秦宸章走了半晌,懒散的情绪终于慢慢消散,院门口有人要给她请安,她挥手,静悄悄进去。
韶光院中有圈清池,冬日池上结了冰,又覆盖雪,白茫茫的。
秦宸章还未走近,便听见那处附近有人在嬉笑,几人跑来跑去,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响。
她绕过一角假山,清池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确实是几个侍女在池边岸上堆雪,为首的是应小禾和明夏,没用木铲工具,赤手捏着雪球,口中频吐白气,看着极冷,但时不时传出笑声。
至于青黎,她坐在红檐碧瓦的观景亭中,穿着雪白的狐裘,胳膊撑着栏杆,手托下巴,面容朝着清池,像是在观赏堆雪之人的欢乐。
阳光落了她满身。
也许是真的太忙了,外面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秦宸章忽然感觉自己好久好久没见过她。
但想一想,其实不是,她三日前刚与对方共枕过,极尽亲密之事。
秦宸章走过去,明夏第一个看见她,立马噤声,下一刻便要把手里的雪球扔掉行礼。
“给我。”秦宸章说。
明夏回过神,忙低着头把雪球递过来。
新雪不易结团,所以攥出来的雪球并不牢固,秦宸章入手一掂,瞬间就碎成两半。
在一旁的应小禾忙抬手,要把自己捏的递过去。
秦宸章没要,就握着那大半块残雪往里走,沿路上,正遇见应小禾和明夏辛辛苦苦堆了半天的雪人,她看一眼,一脚踢翻。
走进亭子了,又素手一扬,细碎的雪沫子瞬间扬了青黎一头一脸。
第132章 古代宫廷32
景贞二十三年, 秦宸章历经大起大落,只一年,便如同脱胎换骨。
人的心思千变万化, 即便青黎清楚她的一切,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秦宸章扬完雪, 又走上前,两只手撑着栏杆, 把对方围在双臂之内, 看她睁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挂了白色的雪沫, 有些呆愣地望着自己。
“你可真逍遥。”秦宸章似笑非笑。
青黎眨了下眼睛,睫上的雪落到脸颊上, 很快便化了,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
她想了想, 说:“冬季天寒,我能于此享受一日阳光和平静, 全凭公主殿下庇护。”
青黎声音缓慢, 像是一边说着, 一边揣摩她是否是想听这些话,只不过意图太过明显, 反而让人觉得奉承的并不走心, 例行公事似的。
秦宸章盯着她的脸, 半晌却蓦地一笑, 微微俯身,亲了亲她脸上的那点湿润。
在后跟着的郑意忙转移视线, 仔细看了看亭子内外。
秦宸章毫不在意,亲了一口后便转身, 也如青黎一般在亭子里坐下。
院中四面都覆着霜白,唯有日头光厚,在各个石板路的边缘处融出湿润的雪水,洇的地皮深褐。
“你前几日不是说要去见孟远知?可见到人了?”秦宸章问。
青黎点点头:“国师大人公务繁忙,但还是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我解惑。”
“嗯,”秦宸章又问,“都说了什么?”
青黎微顿,片刻后还是一一说了。
秦宸章百无聊赖地听,同时将胳膊极顺手地落到青黎靠着栏杆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青黎说:“国师出自民间乡野,笃好养生之术,留心医学,仅靠道家《丹经》和《内经》便能成为一代名医,实在难得。”
不过就是这么一位医术大家,之后几年却只能专心为皇帝炼丹以求长生不死,最后落了个巫医方士之称。
“他能治好皇帝,自然是难得。”秦宸章话音刚落,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毫无征兆地转移话题,问:“我前日给你的那副珍珠耳坠,你怎么不戴?”
青黎说:“太沉了,不舒服。”
“不就一颗珠子,怎么就沉了?”秦宸章又捏了捏,虽然阳光极好,但在外面待久了,耳朵不免受冷,落到指尖小巧软凉,手感极好。
她随心提出要求:“下次戴上,戴上好看。”
这不是秦宸章第一次让青黎按照她的意愿做事,往日无伤大雅的,青黎基本不会驳她的兴致,但次数多了,难免让人不适。
青黎微皱眉,坦诚道:“我不喜欢。”
秦宸章手指一顿,这才将视线从她耳垂转移到脸上。
青黎直直地“看”向她,若不是秦宸章知道她看不见,那目光都近乎深沉,让人误以为能穿透人心一样。
秦宸章慢腾腾地唔一声,面上牵了牵唇,笑意极淡,声音却柔软,笑道:“不喜欢就不戴,我还能勉强你不成?”
青黎没说什么,秦宸章也收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有侍女抬来茶具,还在桌案上放了几碟果子点心。
秦宸章没有假手于人,亲自手持茶壶放到火塘之上,清香慢慢溢出来,和着温暖的阳光、周围的新雪,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喟叹。
“尝尝。”秦宸章倒了一杯,放到青黎面前。
青黎落手去桌上拿。
秦宸章又说:“小心烫。”
青黎嗯了声,手指准确无误地摸到细润的杯壁,浅尝一口。
秦宸章问:“怎么样?”
青黎点头:“很香。”
秦宸章又笑了下,这次笑声有些大,好像特意要青黎听到自己心情很好似的。
青黎却知道她们之间出了问题,甚至于这问题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身份上的落差,有悖于此间世俗伦常的关系,不同寻常的开始,从未谈论过的结果,还有最基本的,双方并不契合的性情。
如果大家都默契地追求清醒和理智,那这些问题原本应不足以为惧,可一旦有人想往前迈一步,想求得更多,必然会打破表面上的和谐。
临到中午,太阳走到头上的位置,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亭中的阴凉却逐渐变大,阴影之下透出凛冬的寒意。
两人聊了会儿茶,又说天气,边关正打的仗,院中新开的梅……话题漫无边际,听起来很是热闹。
秦宸章忽而问:“你的医经修得如何了?”
青黎说:“刚修完两卷,还有些需要佐证。”
“这么慢,”秦宸章嘀咕,转而道,“太医令中数吴士德家学最为深厚,等过几日,我再问他要些医书。”
青黎说:“好。”
秦宸章饮了口茶水,压住心底逐渐升腾的烦躁。
她放下杯子,盯着对面安静的青黎,好一会儿,又开口:“鸿文阁落成之后,我会让京中文人学士在内修书,你要不要也去?”
青黎抬眼。
“届时可以以养护皇帝身体康健为由发起修书,让各地官员收集医典入京,民间若有个人藏书也可高价购得,”秦宸章说,“这样,总够你用了吧?”
修医经不同于其他修文学典籍,每一种不同的病因对应的疗法都应该要大量的数据验证后才能对外流传,否则不知会害几代人。
但不可否认,这种做法又是集医学之大乘最便捷的一条路。
青黎并没有想太久,便嗯一声,说:“多谢。”
秦宸章勾起唇,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气氛好起来,两人一起吃午膳,下午秦宸章有了访客,便没有多待。
院中仆从也瞬间走去一半,四周安静下来。
青黎既没有听人读书,也没有写字,依旧在檐下坐着,晒着余晖,静听冬日的空旷和寂寥。
她其实并不喜欢在情感中追究缘由,可她们太特殊,这份感情永远不会公平。
就像青黎永远不会主动要求秦宸章对她承诺未来,她不需要,也不会那么做,因为她清楚,在这样的一个世界,让从小受此间教育长大的秦宸章于千万人中吾独往矣,实在过于苛刻。
至于秦宸章,她轻易便可以掌握青黎的生活,却从不提青黎是否对此喜欢,是因为她也清楚,在现实里她能以势压人,可感情这种东西,掰开揉碎去分辨,她毫无优势。
而如今一切太平,彼此看起来亲密依旧,其实不过是互相忍耐罢了。
昭义公主风头正盛,连带着底下人干活极快,鸿文阁不到三个月便落成,里面书虽不多,却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其中医经一道还得景贞帝亲发圣旨,由国师孟远知为首,连同整个太医令,收集天下医典共同研习。
青黎没有跟那些白胡子老头争夺具体的研习方向,径直定下医典管理条例,从信息收集到资源整理,组织目录,编序分类,数据验证,对外传播……所有的标准和章程列得清清楚楚。
很快这套准则便被整个鸿文阁沿用,各部文献的目录大纲定下之前,都会询问她的意见。
不过即便如此,青黎也没有比以前忙碌太多,一日里还是会有半日都待在府上,毕竟若论环境舒适,鸿文阁无论如何比不得公主府。
相对而言,秦宸章倒是更忙一些,她从前以侍疾的名义住在宫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给皇帝端个汤喂个药,还是因为她近身侍奉便有机会插手朝政。
朝中固然有礼教禁止后宫干政,可皇权意义里的家天下,国事便是皇帝家事,既是家事,与身旁近亲之人讨论一二总也避免不了。
秦宸章便因此看了不少诏书,偶尔还会替代宦官给景贞帝念折子,她胆子大,遇到无关痛痒的政务还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景贞帝对她报以无限宽容——他像是突然发现,只要他这个女儿足够聪明大胆,她可以给自己做很多事,比如在病重时寻求天下医师为自己治病,她还可以给自己背黑锅,比如泰山封禅,比如与突厥起战事。
昭义是皇室公主,意味着她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只要给她足够的权限,她可以如同皇子一样给自己助力。
可她又仅仅是皇室公主,所以也意味着她永远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甚至于,她会比自己所有的儿子都要听话无害,她会尽可能盼着自己永生长寿,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有靠山。
对于有用的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血脉,景贞帝自然也不会亏待,所以他听从昭义公主的意见提拔了几个从前跟随周筑的武将。
在他心里,周筑已经倒下很多年了,周氏又没有后人,底下那些个副将晾个几年,早该脱掉以前的皮,如今又有昭义公主在其中做缓冲,他更可以借此施皇恩收人心。
昭义公主自然也对景贞帝表现得更加孝顺,每次进宫都要带新鲜玩意,昂贵稀有如海金、砗磲,普通平常的如宫外街上一道小吃,甚至新春的绿叶子,地上捡的一枝新花。
边关在打仗,朝堂上便不像以前那般平和,偶有与皇帝政见不合的,拌嘴的,吵架的,耿直上柬的,景贞帝不是暴君,当然不可能动不动杀人,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要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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