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箭矢轻易划破皮肤,长而细润的箭身拉出炙热, 箭翎处的长羽被修剪, 因为疾速而来的惯性深深卡进肉里。
秦宸章只觉得脖颈处像是被某种尖锐的石子敲中,突然一痛, 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青黎将只能堪堪握住箭尾的箭反手投掷而出。
即便用尽全力, 也并没有飞出太远,但方向很准, 噗的一声正正没入西南方向湿润的地上。
“郑意!”
“有刺客!”郑意已经以身掩住秦宸章,眼睛死死盯着西南方向影影绰绰的身影, 厉声道:“保护殿下!”
周围瞬间乱起来, 呼喝声夹杂着刀剑碰撞。
秦宸章捂了下脖子, 身形微微踉跄,有那么一刻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看着被众侍从围在外面的青黎, 火把映照下素白的一张脸, 身形犹如松柏, 整个人肃然而冷静。
郑意一手压秦宸章的后背,护着她就要往旁边躲。
“青……”
像是慢了一拍, 秦宸章猛地回神,推开郑意, 伸手去拽青黎的胳膊。
马蹄声顷刻间便奔过来,坚硬的土地已经被雨水彻底浸透,泥浆飞溅,半空扬起的刀锋带出骤白,有人发出尖叫。
“殿下!”郑意急道。
秦宸章匆匆一顾,连确认身后追杀自己的人是谁都没有,半息不敢停,扯着青黎转身就跑。
出京前,秦宸章看过多次封禅之行的路线图,知道只有丰汰、渐州的两处官道需要横穿一段极长的山林,而其余官道之后两里都是百姓借助交通便利开垦出来的农田和村落。
为取信于秦元良,筹谋之初便是定下要在这两地动手,却不想,最后竟然会困住自己。
此时正值盛夏,林子长得枝繁叶茂,又偏偏在白日里经过一场浩大的风雨,树木被打得凌乱,枝丫沿着风向乱七八糟地交错在一起,还有丰沛的水汽充斥其中,整个空间又冷又湿。
众人被骑马持刀的刺客冲进山林不过一刻,便犹如陷到黑暗的远古森林,官道上仪仗队该有的火把像是被吞噬了,不见丝毫踪影。
又一支冷箭贴着脸皮飞过去。
秦宸章咬牙忍过一波身体生理性的寒战,一声不吭,努力睁大眼睛跟上青黎的脚步。
如果说刚开始还是秦宸章拉着青黎躲避障碍和时不时飞来的箭,那到后面,秦宸章能不被各种各样的藤蔓绊倒,全靠青黎在前开路。
直到秦宸章被郑意扑身一推——雨后地皮湿滑,秦宸章只觉得脚踝狠狠一崴,下一刻整个人便往旁边倒去。
她一直攥着青黎的手没松,所以连呼都没呼一声,两个人便骨碌碌地顺着坡往下滚。
身后的飞箭擦到郑意的肩,她却只来得及压低声音,急道:“殿下——”
所幸坡不大,黑暗中翻滚声很快就停了,然后是秦宸章的声音:“走!”
郑意微顿,而后毫不迟疑地往密林深处跑。
秦宸章后背顶着一个硕大的树根,迅速将头埋在前侧青黎身上,口鼻全部憋住,一丝呼吸都不溢出来。
很快,头上便有几道脚步急匆匆地朝着郑意的方向追去。
不知过了多久,青黎捏了捏秦宸章的脖颈。
“秦宸章。”声若蚊蝇。
秦宸章这才抬起头,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气,凉丝丝的空气争先恐后地被五脏六腑吸收,惹的身体反射性想咳,却只能强忍,脸皮都微微生出胀痛。
密林地上是经年积累下的树叶,一层叠一层,下面的已经腐蚀了,上面的还很蓬松,缝隙之间藏了许多水,两人的衣服上也都是沿路植物叶片蹭落下来水珠,连同头发,全身都湿透了。
冷意连同寂静,渐渐占据感官。
又过了一会儿,青黎开口。
“附近没有人了。”
秦宸章这才狠狠呼了口气,今夜无月,林子又深,她眼前一片堪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顺着青黎拉她的力度摸索着坐起身。
刚稳住身形,青黎便用手背触碰了下秦宸章的脖子,那一箭准头极好,正对着脖子,若她动作慢上丝毫,秦宸章必死无疑。
好在她握住了,箭势因此减去大半,最后只勉强擦到秦宸章脖子上,破了些皮。
“我没事,”秦宸章摇头,声音嘶哑,又问她:“你呢?”
“我也无大碍,”青黎继续摸她的身体检查,同时也没隐瞒自己的情况:“只是右胳膊暂时不能动。”
她声音平静,轻描淡写。
秦宸章闻言愣了下,抬起手,又不敢乱动,最后只能将手放下。
青黎在这时已经摸到她的腿,手指极具技巧地寸寸往下按,直到秦宸章整个人抖了下,倒吸一口气。
青黎立马回到刚才的位置,又按了下。
“疼……”
秦宸章哼了声。
“这里呢?”青黎往上按了按。
“我没事,”秦宸章咬住唇,压低声音道:“就是摔了下,你先别管我了,管好你自己。”
青黎应了声好,手却没停,甚至逐渐用力。
秦宸章额上迅速出了一层冷汗,咬着唇,两手因为忍耐各抓了一把地上的湿叶子卸力,不敢乱喊,也不敢动她,一点招儿都没有。
“没有外伤,时间短,现在还没发肿,也没有明显移位和骨碎,应该只是轻微的骨折。”
青黎说完又去摸她另一条腿,秦宸章动了动,喘着气说:“这条腿没事。”
青黎又应了声好,手还是没停,从大腿摸到脚踝。
终于检查完,秦宸章松了唇,这才来得及问:“你呢?除了胳膊,手呢?手怎么样?”
青黎说:“流了点血,其他没事。”
“疼吗?”
“一点点疼。”
秦宸章睁大眼睛,但在一片黑暗里却只有茫然。
她没再说话,青黎便主动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手心:“没事的,别怕。”
“我,我没……”秦宸章喃喃,半晌,又开口:“很黑,我看不见你……”
青黎的眼睛有轻微的光感反应,自入了密林之后眼前便只有纯粹的黑,她原本还以为只是林中太多昏暗。
青黎凑近秦宸章,问:“一点都看不见吗?”
秦宸章能感觉对方扑在自己脸上的气息,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又觉得自己的手很脏,便也只用手背碰了碰。
她小声说:“看不见。”
青黎哦了下,然后说:“没关系,这里对我没有影响,我带你出去。”
秦宸章抿唇,“我们可以在这等,只要皇帝不死,那些人就不敢回头,我们只要等禁军来找就行。”
青黎问:“皇帝死了吗?”
“当然没……”
秦宸章声音一顿。
皇帝死了吗?之前肯定是没有的,秦元良造反,她做了推手,但也做了防护,原本就没有打算真让皇帝死,皇帝也确实只被秦元良稍稍划破了皮。
但那是之前,她从皇帝那离开以后呢?
青黎问:“刚刚追杀而来的人,为首的是谁?你看到了吗?”
秦宸章拧起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出一个名字:“王启世!”
原守卫皇宫内廷安全的左将之首王启世。
之前景贞帝重病濒死时,王启世曾有倒向秦元良的趋势,但当时秦宸章一直没有实证,直到景贞帝病愈,秦宸章也只能旁敲侧击暗示皇帝对方心思有异,彼时景贞帝惊惧多疑更甚现在,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把这位天子近臣撸了下去。
王启世被派出京后,秦宸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关注过他,没想到竟在此时跟秦元良来了个里应外合。
“一定是他!我看过他的履历,当初就是因为围猎时箭术超群才被提拔上来的。”秦宸章越想越觉得那个匆匆一顾的身影就是王启世。
青黎却问:“你没杀他?”
“我杀他?我怎么杀他?”秦宸章愣了下。
“孟远知进宫的时候遭人拦截,你不是杀了禁军的人做威慑么?”青黎声音有些慢,“你杀的不是王启世。”
原本,我看到的未来里你杀了他。
“当然不是,王启世当时是禁军大统领,即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动他,我不要命了敢对他下手?”秦宸章的语气理所当然。
原来是在这里变的吗?
可为什么呢?那个时候的秦宸章不是应该因为求生求存的念头而破釜沉舟、毫无顾忌吗?她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青黎有些沉默,她在公主府的权限并不足以支持自己获得所有的信息,以至于王启世没按时死在秦宸章刀下这么大的事,竟然阴差阳错地一直没有被青黎耳闻。
那别的呢?又会有多少改变?
“怎么了?”秦宸章有些疑惑。
青黎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
“这有什么惊讶的,那时候皇帝要是死了,我就带着你去和亲,和亲又不会死人,”秦宸章说着说着声音弱下来,“可如果这次秦元良把皇帝杀了……”
那她们二人就很难走出这林子。
但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吗?
尽管存疑,可蝴蝶效应的巨大威力让青黎没有再产生侥幸心理,径直站起身:“我们先离开这里。”
秦宸章闻言忙也撑着胳膊打算随她站起来,却被青黎止住:“你先别动,我去折些树枝给你的腿简单做个固定。”
话音一落,秦宸章便感觉到她要离开,心中蓦地一慌,下意识去拽她的衣角:“你不能走!”
青黎说:“我不走,只是在附……”
秦宸章说:“那也不行!我不用做固定,我可以正常走路!”
她说着便挣扎着站起来,黑暗中小腿碰到硕大的树根,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硬是咬着唇忍下了。
青黎却对她猛然一滞的呼吸了如指掌,想了想,放轻声音道:“即便你不用做个固定,我也需要做,我的胳膊动不了,应该也是骨裂。现在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出路,如果不做固定,一定会留下后遗症。”
认真说来,徒手握住高速射来的一支箭,堪比用手接住迎面砸过来的几斤石头,如今只是骨折其实已经算万幸。
秦宸章闻言有些无措,怔怔松开拽着她衣角的手,可呼吸却控制不住地急促。
青黎微叹气,准确无误地摸她的脸:“秦宸章,我不会走的,放心。”
“可你……”
“别怕,很快回来。”
青黎没有继续耽误时间,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而后转身就走。
秦宸章都没反应过来,再伸手一抓的时候,面前就只有空气。
青黎才刚刚走出两步远,秦宸章就对着发出动静的方向用气声使劲喊:“青黎,你你快点啊!”
青黎莫名有些想笑。
秦宸章感觉自己好像听到青黎的笑声,但又不确定,因为周围实在太黑了,秦宸章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夜色,化不开的浓墨一样,那点儿笑在这种黑寂中都莫名显出诡异。
皇帝死不死的问题都要在这种近在眼前的未知中后退,她控制不住地左右环顾,却什么也看不见,腿很疼,可身体不敢倚着湿滑的树干,也不敢随便坐下,只能单腿站着,仅用一根手指头顶着树干保持平衡,指尖迅速发白。
然后秦宸章只觉得自己稍一错神,耳边一丁点青黎的动静都没了,反而是其他奇奇怪怪的窣窣声传过来,从头上,从脚边,肩膀,后背,甚至耳朵旁……
寒毛根根竖起——那是黑暗放大的恐惧。
青黎幼时便喜欢在山林之中锻炼自己的感官,所以此时除了地面太滑和稍显复杂的环境外,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寻几个笔直的树枝在林子里不算难,青黎没走太远,很快便回来。
“秦宸章?”
秦宸章一抖,这才顺着声音的方向睁大眼睛,微颤:“青青黎?”
青黎嗯了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说:“我帮你固定,你来绑。”
秦宸章立马牢牢攥住她的衣角,极为乖巧地嗯了声。
夏日衣薄,秦宸章一身名贵的锦缎,华丽又脆弱,只一路过来,身上已经被树枝刮破不少地方,秦宸章摸索着脱掉外衫,把布料撕了个乱七八糟。
青黎听感敏锐,知道周围暂时没人,所以没有太过着急,耐着性子指导她。
秦宸章慢慢放松下来,先给青黎固定好胳膊,然后才去搬自己的腿,搬着搬着冷不丁地来一句:“我们俩这断胳膊断腿,真配啊……”
她语带莫名感叹,青黎不由得问:“不怕了?”
“我本来就不害怕,”秦宸章说:“大不了,大不了就一起死。”
青黎笑了下。
这次,秦宸章才真真切切听到青黎的笑声,无奈的,放任的,带着一点纵容的轻笑。
即便当下如此狼狈,即便下一刻已经不知生死,秦宸章的心脏却依旧在这笑意里变得很软,像一下子泡进了春水中,从耳根到脊椎都透出舒服的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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