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便说:“有一回我与公主下棋,她手执,我口述,公主明明输了,还要耍赖,最后被我拆穿,恼羞成怒之下,便以身契为由逼我认输,我拒绝,她就说以后都不会把身契给我。”
周佑荣听得入神,听完了便笑,她也不觉得青黎是在告状,或者是说女儿坏话,毕竟这些事一听就是自家闺女会做的。
往日她若是听到秦宸章耍赖还威胁人,自然会生气,可如今分开了,听这些窘事也变成趣事,无论怎么看,都带有万重偏爱。
周佑荣笑完了,勉强还记得要给青黎一点安慰:“这孩子,等见到她,我一定好好说说她,让她把身契还给你。”
青黎倒是很认真地应下:“谢谢真人,真人说话,公主肯定会听。”
她声音笃定,反而让周佑荣恍然。
此番离宫,已再无往复之路,宸章,她当真还有机会再见吗?
“咳、咳……”
原本站在旁边侍奉的于之雅听到动静,忙走上前,倒了杯温水给周佑荣递过去。
青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头:“我最近正在学习诊脉,真人可愿意让我试探一二?”
周佑荣一愣,但看对面少女一身青灰道袍,姿容妍丽,神态坦然,被她这般问询,无论如何也起不了唐突之心,反而对此生出无限包容。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手腕随意探出,落在青黎手侧:“好啊,就给你看看。”
青黎毫不扭捏,伸出手指搭在她腕上,停顿了两分钟,又换了一只手诊脉。
周佑荣看着她,不禁与旁边的于之雅相视而笑,莫不觉得这小姑娘足够认真,便也足够可爱。
青黎把完两只手,松开,想了一会儿,才说:“真人的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应是气机郁滞、气血不旸导致的,现当行气活血,调理气血。”【2】
青黎说完便听见周佑荣笑了下:“诊的不错,之前在宫里,杨御医也总说我气滞、气血不足。”
于之雅在旁也笑:“青黎还这么小,就要赶上杨御医的水平了,这说明咱们姑娘聪慧,说不得生来便是这条路上的。”
青黎闻言却只微微抿唇,既然是在宫里被诊治过,便说明已经病了许多时日。
在秦宸章的记忆中,周佑荣是因病而逝的,但那时她不在周佑荣身边,自然也不甚清楚其病因,只后来了解到一些,说是生前一直恶寒发热,头身疼痛。
这描述范围太广,青黎摸不清楚诱因,索性直接提了:“真人,我以后能每日过来为您诊脉吗?”
周佑荣有些惊讶,停顿半刻后却也应了。
青黎得到应允,此后每日便都会过来诊脉。
她也不单单只给周佑荣看,道观里许多人不管有病还是没病,都被她探过脉——毕竟学以致用,实践才能出真知。
所幸她性格沉静乖巧,模样生的也好,整个道观几乎没人不让着她。
第106章 古代宫廷6
景贞帝算不得一个杀伐决断的合格帝王, 要不然也不会将一国后位来来回回复立这么多次。
先帝在时,后宫长至成年的皇子有五位,景贞帝在其中排行第三, 原本在一众弟兄中并不显眼,后来先太子病逝, 太孙尚在襁褓,先帝便把目光转向其他几个孩子, 他这才走到幕前。
景贞帝的母族不算显赫, 彼时先皇也没有强势要为其做支持的意愿,他便主动为自己寻来了一位强有力的姻亲加大夺位的砝码。
当然, 周佑荣最后嫁给他,除了政治联姻外, 也确实有很多个人的情感因素在里面。
自古以来,废后多为幽居深宫, 鲜少有可以退出宫外的,周佑荣能两次求得在道观隐居, 其中余情, 可见一斑。
但无论曾经如何情深, 一旦涉及权政,情爱之事总是排在次一等的位置。
清阳观因山下一队禁军而变得更加沉寂, 虽没有严禁百姓上山, 但往日香客唯恐沾染皇家是非, 纷纷选择避退, 观中道士也谨小慎微,除了日常募化采购外, 轻易不再外出。
青黎原本也不常出道观,所以影响甚微, 就连医术之事,也暂时轮不到担心闭门造车。
她在这里的生活一直都不算繁杂,只是因为目不能视,每一件看起来简单的事,都需要花费她很多精力。
除了与素济道长学习诊脉、辨认药材,日日向周佑荣请安外,青黎做的最多的还有锻炼身体对这个世界的敏感度。
她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眨眼频率,会在听到人声后强迫自己去“直视”对方的脸,在夜深时的黑暗里,她要不厌其烦地于眼前几寸处点燃蜡烛、吹灭蜡烛,以此来精准捕捉自己眼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感。
与此同时,她在睡前会坚持打坐,练习《归元心法》。也会在房内梁上垂挂几个圆球,每日挑拨使其相互碰撞摆动,而后走入其中,听其摆动时风声的远近急缓而躲避退让。
她在清晨时,会深入道观后的山林,摸索路行,探听万物之音,并辨认方向,其中泉水叮咚,鸟儿私语,游蛇虫蚁爬过破碎的枯枝,露珠从嫩绿的叶尖滚落……
她还要不断去延展自己的潜意识,去感受来来往往的风,感受身边空气微妙的流动,感受气流在一往无前时遇到障碍、破开障碍,又重新合拢。
但还是会不小心撞到树,会被树根磕绊,会摔倒,甚至还会迷失方向,分辨不出声音,找不到来路。
有一回山里下雨,晾过几天,路上还是有些湿。青黎那天入了一条小道,脚下石板错落,因长日没经人踩踏生了许多毛茸茸的苔藓,她过于留心脚下,想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的有些远,又遇到岔路,左右踌躇。
犹豫半晌,免不了气闷,最后索性坐在石板上,一边听音,一边平复心绪。
刚巧遇到周佑荣和于之雅也在外散步,遥遥看见青黎坐在地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穿过林子过去寻她。
青黎解释:“我在等观里的烧香鼓,鼓声一响,我才知道走哪条路回去。”
“那也不该坐在地上。”或许是因为移情,如今秦宸章不在身边,周佑荣面对与女儿同龄的青黎时便很亲切,言语间带着关心:“你眼睛不方便,怎么一个人出来?还走这么远。”
青黎说:“道观里的路摸全了,就想探探外面的路。”
周佑荣闻言轻叹,却也不忍苛责。
三人慢慢往回走。
青黎落后两步走在后面,明明她才是身体有疾不良于行的人,于之雅却只能尽心搀着周佑荣。
此时烧香鼓还没敲,说明时间足够早,天刚蒙蒙亮,青黎听着周佑荣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不知她们在外面散步多久,但想来此时周佑荣的睡眠已经很浅,睡眠时长也缩短的厉害。
从小道拐出去,是相对宽敞些的山路。
三人并行,周佑荣逐渐提起话头,问了青黎一些小时候的事。
青黎言简意赅,将这具身体幼时的记事一一说了。
青黎说:“若不是公主搭救,或许我就要被买回去做盲妓。”
“盲妓?”周佑荣重复了下,她生在京城,少时将军府并不过于拘束她,但也从没听闻过这类下九流行当的职业。
青黎点头,神情淡淡,好像彼此都在说一个很平常的事。
周佑荣不禁道:“你身世如此坎坷,却能长成现在这般模样,实属难得。”
青黎说:“不过是生成普通人罢了。”
周佑荣闻言微怔,半晌,转头对于之雅道:“我之前还跟我爹说,只想与宸章做普通人。那时他勃然大怒,说我这一生未尝脱离过富贵二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说我年年亲耕礼,但凡碰一碰耒耜,回去都要躺三天,他想不明白我哪只眼睛看见普通人过得比我好了——”
周佑荣说着说着笑了,声音却哽咽:“其实他说得都对,普通人的生活哪有我想的那般简单。”
“大将军那是关心娘娘,”于之雅在旁小声劝道,“娘娘千万要爱惜身体,大将军若泉下有知,见您这般苛待自己,必然会心疼的。”
周佑荣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呼吸声却越发粗重。
年前冬日大寒,柱国大将军周筑“旧疾复发”,逝于家中,周佑荣听闻后也大病了一场,吃过汤药,表面上看起来是慢慢好了,却总感觉已经无法根治干净。
三人走进清阳观,烧香鼓刚起,早上道士们需在大殿诵经,诵经之后才一起吃早饭。
周佑荣自然可以不在其列,青黎都不算道士,自然也可以不参加。
“青黎来,陪我一起用膳。”
青黎没有拒绝,周佑荣虽是废后,但清阳观观主却对她十分尊敬,日常吃穿用度在观里都是独一份的。
用餐前,青黎惯常给她把脉。
诊过脉后,周佑荣却连问也不问一句,便宣布开席。
吃过饭,周佑荣去静堂看书。
青黎叫住于之雅:“于姑姑,宫中有无数妙医圣手,如今大将军都不在了,妙真法师与皇帝近二十年夫妻,您为何不去信一封,让皇帝派御医来?”
于之雅有些惊讶,可青黎表情实在坦然,让人不禁疑惑她是不知帝后已经反目,还是真的觉得只要废后开口,皇帝便会派遣御医前来为周佑荣诊治。
于之雅不答,反问青黎:“依你看,娘娘的身体如今到什么程度了?”
青黎摇头,说:“我才疏学浅,不敢随意下判断,但绝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于姑姑,生命很重要,如果为了赌气或者自尊,而罔顾……”
青黎蹙了下眉,没继续说下去,她清楚这世上千人千面,很多时候,言语是很苍白的东西。
于之雅却是苦笑,含糊开口:“到这个地步,娘娘绝不会向那人低头的。”
青黎问:“那秦宸章呢?”
于之雅一愣。
青黎反应过来,改口道:“那公主呢?如果妙真法师不在了,公主会很伤心。”
耳边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声音。
良久,才响起低喃:“也许,也许娘娘觉得她不在了对公主会更好……”
青黎慢慢往回走。
其实周佑荣很了解景贞帝,她死之后,景贞帝确实对秦宸章更加宠爱,也可以称得上纵容。
又或者说,对秦宸章的好,已经成为他缅怀亡妻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彰显自己痴情的工具,甚至于,他沉溺这种“痴情”的人设——两次废后,死后还要追封其为皇后,并亲自扶棺下葬,在墓前痛哭不止——便是在史书历代皇帝中也称得上“痴情”典范了吧。
秦宸章恣意而放肆的未来,确实也有一大部分得益于他的这种纵容。
但无论青黎如何作为,都挡不住周佑荣的身体日渐萎靡。
如果单论治病,青黎不是天才,没有办法靠几本医书和身旁人指点就能成为妙医圣手,素济道长也一样。
青黎只好去请观主,但愿意上山给废后治病的医者寥寥。
当然最重要的,是病人自己已经放弃。
等到这年冬天,青黎已经能窥探到周佑荣的生机摇摇欲坠,她时常昏沉,偶尔醒来时,会拉住青黎的手,却也不说什么话,只是摸摸她的脸和头顶。
过了一个春节,比秦宸章给的记忆里延长了三个月,但周佑荣还是死了。
清阳观在天色将亮时敲起钟。
秦宸章曾经说,清阳观距离皇宫不远,坐马车也只要半天。
消息在清晨送出去,未时三刻便有人来到清阳观。
马蹄声急,来人蛮横地撞开门,打断了道士们的送往诵经。
有人前去行礼:“公主……”
“滚——”
声嘶力竭。
“滚!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门被紧紧关上,侍从和道士们被关在门外,却不敢发一言。
春寒料峭,白石山上,凛冬的萧瑟还未走远,日光明媚,却也无法驱散空气中的寒意。
秦宸章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于之雅悄悄进去查看,又无声出来,静静地关上门。
弯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掠过低垂的乱云,夜雾从山中弥漫,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穿过虬松劲柏,瓦砾屋檐。
残风簌簌,虫吟萧疏。
青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木埙,停了许久,才放在唇边,手指按上孔洞。
倾泻的埙声朴拙抱素,低沉空灵,像在对某人诉说一个上古尘封的故事,悠扬中带着深深的悲凉。
第107章 古代宫廷7
第二日巳末。
被禁军銮驾簇拥着的景贞帝进入清阳观, 观内道士纷纷于院外恭迎。
青黎隔着重重人影,听见一声痛哭,随即是无数宫人的劝慰, 声音繁杂,纷纷扰扰。
秦宸章一言未发。
至午时, 帝王悲悸不止,挥退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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