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没见,这个人看起来跟去年没什么变化。
穿的还是那么素,粗糙的质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颜色暗沉,是一种灰突突的雾青色,可偏偏人的身形颀长,体态挺直,纤薄的肩背服帖,袖口做得窄,腰也很窄,用同色的腰带扎着,显得整个人比例极好。
她也没有时下娘子的常有装扮,乌黑的头发全拢起来束成马尾,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和一截柔软的脖颈,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简单到了极致,总让人联想起明月或者青竹之类的东西。
她还有双奇异的、烟灰色的眼睛,眼珠剔透,甚至有些过于精致,看起来不似真人,倒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秦宸章一时没说话,便看对方眼睫微眨,神情露出些疑惑。
“公主?”
秦宸章回过神,这才转开视线。
“……头疼。”她随口道,声带还带着宿醉的哑,说完了,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又转回视线,肆无忌惮地对着她的脸瞧。
青黎似没有察觉,淡淡回道:“应该没什么事,你昨夜喝了太多酒,等会儿可以让人煮一些草果茶。”
秦宸章可有可无的嗯一声,片刻后站起来:“我不是让你来给我看病的。”
“你收拾下,等会儿跟我一块下山回公主府。”郑意已经送来了洗漱的清水,秦宸章走过去,一边洗手,一边道:“对了,你听说了吗?我已经在骊京开公主府邸,封地在昭义。”
“听说了,”青黎点头,一边在旁边的桌前坐下,说:“恭喜。”
秦宸章笑了一下,笑声短促:“皇帝的圣旨前两天刚发,你听谁说的?”
青黎说:“昨晚你说的。”
秦宸章微挑了下眉,又想了想,对昨晚还是没什么印象,索性直接问:“我昨晚还说什么了?”
青黎摇头,“没有了,之后你就在地上睡着了。”
“地上?”秦宸章微愣,回头。
青黎神情坦然,说:“嗯。”
秦宸章没再说话,洗漱的水声断断续续的撩动,过了一会儿,似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忍不住再次开口:“你就让我在地上睡?”
青黎说:“你喝醉了,酒品又不好,我搬不动。”
“你,”秦宸章一时咬牙。
青黎说:“我走之后,想来是郑姑娘把你弄上床了。”
秦宸章冷笑,说:“呵,你倒是一点不居功。”
青黎不答,随手在桌上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杯茶,手指触碰杯沿的时候才发现茶水是隔夜的,她没喝,只端起来闻了闻,茶香极浓,很香,又透着一股冷。
秦宸章一大早洗洗涮涮,费了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要整理好自己,又开口道:“也恭喜你件好事。”
青黎转过头,问:“恭喜我什么?”
秦宸章说:“你跟我回公主府,做我府上的医官。”
青黎闻言动作一顿,问:“你昨晚让禁军把我带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对啊。”秦宸章理所当然,回头看她:“你不会不愿意吧。”
青黎微微皱眉。
秦宸章对她的表情一怔。
她如今既然开府,第一件事便是招兵买马。
青黎在她那倒算不上一个兵,但秦宸章当年买了她,周佑荣弥留之际,她又一直随侍在侧,又兼之彼此间那点虚无缥缈的情谊,所以秦宸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把她归到自己羽翼之下。
对于自己人,秦宸章厌烦被忤逆,而青黎这种的,更是被她划分到那类可以对其毫不掩饰情绪的人里。
秦宸章把手里的巾布重重扔到水盆里,勾了下唇,声音却没一丝温度:“怎么,江湖郎中还做上瘾了?”
青黎一下就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恶意。
恰好这时郑意走进来,端了一碗醒酒汤。
郑意放下汤出去之后,秦宸章的情绪又重新缓回来,面对青黎坐到桌前,折腾许久,身上还是那身单薄的中衣,她用瓷勺晃了晃碗里湛清的汤水,继续道:“你眼睛看不见,何苦劳心劳力去做行医,既不安全也不方便,而且——”
她往前凑了凑,问:“你现在这副模样进出乡野荒村,不会有危险吗?没遇到过地痞流氓?”
青黎眨了下眼睛,说:“他们打不过我。”
秦宸章一听就笑了,对着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说:“那就是遇到过了。”
青黎嗯了声。
“在哪里遇到的?”秦宸章紧跟着就问。
青黎问:“你要做什么?”
秦宸章说:“随便问问。”
沉默片刻,青黎开口:“我跟你回公主府。”
秦宸章点点头,同时默契的不再提之前的话,说:“公主府上有医正八人,都是太医院出来的,医术可比你那个师傅好,你要是还想从医,到时候跟他们学。”
青黎说:“好。”
“没规矩,”秦宸章瞥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道:“应该说谢恩。”
青黎对这些小事从善如流,颔首道:“谢谢公主。”
秦宸章哼一声,也没指正她的敷衍,手指继续拨着小勺子在瓷白的碗中不停晃荡,勺子碰到内壁,发出细碎的响声。
青黎说:“别搅了,快喝。”
秦宸章终于停下,随即将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放下时眉心皱着:“怎么这么苦?”
青黎没答,听她喝完了便径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秦宸章也没在意,挥挥手。
等青黎走了,秦宸章才想起来,她该问问青黎遇到地痞流氓是怎么打的,毕竟她一直都那么无趣,不会附和,也不会说好话,既没规矩又目中无人,整天就知道修行自己,跟人打架应该算是发生在她身上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事儿了。
素济道长对青黎要去公主府做医官的事接受良好,甚至也觉得是条很不错的出路。
其实就算没有秦宸章,她也早有打算让青黎停下来。早两年也就罢了,清瘦的身形加上过于利落的衣衫,青黎虽然一直未做男子打扮,但气质很偏英气,可现在她长开了,身体发育良好,女子的秀美完全占了上风。
青黎眼睛看不见,素济道长却是能看见的,偶尔在乡间遇到些男人,他们看青黎的目光简直令她作呕,更有甚者,还会因此发生冲突。
即便遇到的好人家占了多数,可一百个人里碰见一个恶意纠缠的,都已经足够让人心灰意冷。
青黎与素济道长道别,又去见了于之雅和观主,而后才去找秦宸章。
秦宸章像前几年一样,在大殿上为亡母请香,随后三人便往山下去。
秦宸章继续问她打架的事。
青黎对下山的路极为熟悉,台阶路段也如履平地,想了想,说:“大多是卸胳膊,若是遇到过分的,也会动刀。”
“卸胳膊?”秦宸章有些惊讶,“怎么卸?”
青黎伸出手,在虚空中随手做了个一拉一拽的动作。
秦宸章没看太明白,但觉得还挺好玩,刚到山下就随便找了个人,让青黎现场卸胳膊给她看。
青黎没动作,神色甚至有些冷。
秦宸章原本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后神色也逐渐变冷,半晌,挥手让那侍从离开。
郑意给青黎找了匹马,一行人因着主子突如其来的阴郁而不发一言,直接翻身上马,疾驰回京。
住进公主府的第一天,彼此都没有交流。
第109章 古代宫廷9
“你就不会哄着她点?”
晚上寻竹抽了个空过来找青黎, 声音无奈。
青黎要给她倒茶,被寻竹截住,提在手中倾倒, 随着潺潺水声,兰桂般的茶香弥漫开来。
“你啊, 明知道她是公主,又何必跟她对着干, 徒惹这些个麻烦。”寻竹一边说着, 一边将茶杯放在她面前。
青黎端起抿了口,茶水微烫, 浸润薄红的唇,语气淡淡地:“是她不喜欢我。”
她话音一落, 寻竹便说:“你若是主动想让她喜欢,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
青黎微歪头:“嗯?”
寻竹说:“自小你便乖巧聪慧, 在清阳观的时候,无论是对娘娘、观主, 还是洒水的阿婆, 都有无数耐心, 可怎么一碰到公主就不行了呢?”
她说到最后已经委实不解。
青黎眼睫低垂,手指默默摸着杯子的外壁, 没承认也没反驳。
寻竹停顿了下, 继续道:“以前还能说年纪小不懂事, 可现在你和她都长大了, 她是公主,我们作为下人, 哄着她让着她都是应该的。”
“其实她虽然任性了些,但也重感情, 公主如今开府,我们这些曾经跟在娘娘身边的人,她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了。”
“就像今天这样,你若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讨个巧服个软,她也不会逼你。”寻竹如同一个体贴的长辈,循循善诱:“我可不信你不知道怎么做才最好。”
青黎一直静静听着,面容在蜡烛的暖光中满是温和。
寻竹给她续了茶,劝诫道:“下次可不能这么硬碰硬了。”
青黎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笑了笑:“好。”
寻竹这才放心,叹道:“你从小就聪明,讨公主喜欢这种事对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怕都花费不了一成心思……”
两人许久没见,叙旧到了夜深,寻竹临走前,还仔细看了看她的住处,留心记下几个短缺的物什,打算让人第二天补过来。
青黎把她送走,却并没有多少睡意,开了窗户,倚在窗边吹了会儿夜风。
其实寻竹说的也不是不对,自来到这个世界,她与秦宸章已经相识十年,彼此却一直不冷不热,其中确实有她故意冷淡的因素。
细究起来,大概是因为青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插手秦宸章的命运。在她看来,秦宸章这一生过得不错,有舍有得,坠入过低谷,也登上过高位,即使未来结局惨淡,也算不上凄惨或不公,原本就不需要她插手做什么。
又或者,是因为一直心怀疑虑,不知道她是谁,不明白为什么与她一起参与了这场“游戏”,不确定当一个人的记忆被完全覆盖,性情被不同的生长环境重塑,最终长成的还算不算同一个人。
还有些其他的,也可能是觉得如果自己与幼时的秦宸章太过亲密,会有种以大“诱”小的不公平感,是成年人在欺负小孩子。
但无论有着诸多原因,青黎总归是没想过要离开。
公主府浸润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她看不见月亮,便静静聆听虫鸟轻鸣,后来终于觉得累了,才关上窗。
此后几日,她也没做别的,就是在公主府内四处走动,对这座院子做了大致摸索。
公主府位于骊京中平坊内,早在几年前就被景贞帝选定要给秦宸章住,工部为此将原址向东扩了一倍,如今占地已经超过四百亩,是中平坊一带最大的府邸。
青黎倒也不需要走遍公主府的每一处,但为了以后行事方便,总要知道大门、侧门的位置,还要知道大厅、外院、过厅、内院,何处有山,何处有池,何处为车行官道,何处是小路崎岖……
青黎一边用脚步丈量,一边与秦宸章的记忆结合,很快便在脑子里绘出公主府主体建筑布局图。
也好在秦宸章开府的圣旨才下达不久,公主府还很空,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去阻止她乱逛。
如今这偌大一座府邸,除了秦宸章出宫自带的仆从外,宗室该为其配备的令、丞、录事、主簿等官属都还在陆续上任,就连府上的侍卫也是由禁军暂代。
原本是没有这么慢的,只是秦宸章在这方面并不打算像以前的那些公主一样全权由宗室包办,反而是亲自去各处要人。
太子秦元良与秦宸章的恩怨结于幼时,中间又夹杂着周家倾倒、周佑荣去世的事,还有景贞帝在背后做推手,如今能保持面上和平不过是束缚于皇家颜面。
秦元良比秦宸章大三岁,东宫一应属官早已齐全,但他最看不得秦宸章出风头,索性连这事也要插上一脚。
秦宸章毫不羞恼,她生性好斗,争人这种事,有人跟她抢,她更兴致盎然。
来回数个交锋,秦宸章完全没心思去想青黎。
一直到春深,京内这时节向来多起风寒,公主府内也有诸多侍从有恙,寻竹便按照以往惯例,将半月一次的请脉改为三日一次。
短时间内连续几回,秦宸章一大清早就不得不面对脸若皱橘的白胡子老头,这才记起青黎来。
青黎被她封作医官,“医官”一职在太医院的体系中是正经官位,属于正六品。除她之外,公主府另外八个医正,分为御医两名,侍医四名,医女两名。
青黎作为空降,以往履历还是不入流的游医,与这些正统路子出身的医正们有相当坚厚的壁垒,即便彼此没有多大恶意,一时半会儿也融入不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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