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到哪怕观御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他,他也愿意相信观御;蠢到只要观御开口,他便会乖乖将手中的剑交出去,不设防地坦露柔软的肚皮。
他不仅蠢,他还胆小、怯弱、不堪一击。
坠入血海的刹那间,他想的是死了最好。
他想若天道垂怜,瑶山的人能拿他的命换凤凰涅槃,那最好不过。如是不能,他也不要苟活于世。
但他连死都不能如愿。
魔骨放任邪祟撕咬他的身体,占据他的灵海讥讽他,将他小心翼翼珍藏着的记忆的片段摔碎、踩烂,掐着他的脖颈逼他清醒——
看啊!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是谁灭你全族又要你俯首称臣?是谁让你动心又叫你肝肠寸断?
涟绛,你怎敢这般轻易死去?
你身后那么多亡魂,手上那么多鲜血,你怎么敢当个懦夫逃之夭夭?
该死的是他们。
是他们杀了凤凰,是他们屠了青丘。
也是他们弃人间于不顾,弃万千信徒于水深火热中。
楼弃舞窥见他眸中愈见浓烈的恨意,似笑非笑地说:“如今魔骨在你身上,只要你驯服它,以后想杀谁都易如反掌。”
闻言,涟绛缓慢抬起手。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一点污秽,但他总觉得指间鲜血淋漓。
步重因他而死,他罪不可恕。
良久,涟绛问:“若是驯服不了呢?”
“驯服不了,”楼弃舞目光幽暗,“那三界众生死无葬身之地。”
“是么?”
涟绛半阖起眼,胸腔里腾起一阵阵笑意。
他边咳边笑,状似疯癫:“死无葬身之地才最好……最好全都给步重陪葬。”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沉甸甸的恨与悲压在齿上,让人觉得说话格外费力。
楼弃舞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但片刻间已然接受,有意挑明说:“你也是众生之一。”
“我会给他陪葬,”涟绛蓦地起身,一步步逼近楼弃舞,“还有你……你也要给他陪葬。”
楼弃舞眉心一跳,涟绛对步重的感情远超过他心中所想。
——不仅不是兄弟手足之情,反而还胜过血浓于水的亲人。
楼弃舞望着他,倏然意识到对他而言,观御是心上人,是勾勾手便能将他带走的、他无条件信任依赖的存在,而步重是家人,是谁碰他便与谁拼命的、他永远偏袒爱护的存在。
“你想弑神。”楼弃舞读出他眼底的欲望,惊讶之余难掩满心的欢心雀跃。
而涟绛语气平淡,不悲不喜:“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他边说边往屋外走,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复又走出数十步,临到池边他才猛地驻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太过寂静,院中既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
瑶山本应是热闹的,凤凰居于此地,天地灵气集聚于此,山上更常见百鸟朝凤之景……但如今的瑶山,山间沉寂如死水,四下窥不见半点生机。
楼弃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适时出声道:“凤凰身死,瑶山便也跟着死了。山间灵气尽散,精怪要么另觅他处,要么死在山中。”
“那长老去了何处?”
涟绛记得,瑶山的主子是步重的师傅,名唤扶缈。
扶缈与天同生,早在盘古开天辟地时他便存在于世,无人知晓他的本相是何物。因为他年长,众生便都尊称他一声长老。
“他帮你压制魔骨,”楼弃舞答,“修为大损去了人间。”
涟绛怔愣住,如今的人间早已不复当年繁荣昌盛之景。龙脉断后九州争王,战乱四起,加之血海侵袭,瘟神趁机入世,人间......已是炼狱。
而扶缈修为大损,不寻个僻静地方休养,偏要往人间去。
“我去找他。”涟绛心慌意乱,怕扶缈出事。
楼弃舞及时拦住他:“不必去了,他临走前留了书信给你。”
涟绛留步,转身接过楼弃舞递来的信,展开见信上寥寥几行小字,让他勿念、勿挂怀,只字未提步重,也未提魔骨,只说:谨遵尔心。
楼弃舞也念完信,笑道:“这老头有意思,看似不理世事,实则看得比谁都清楚。”
涟绛默念那四个小字,忽听楼弃舞说:“走吧。”
他瞥向楼弃舞:“去哪儿?”
楼弃舞脸上又浮现出似是而非的笑意:“你不是想要步重回来么?我有法子。”
第124章 物是
酆都城地处死界,城中阎罗殿壮丽巍峨,殿前奈河广不数尺,流而西南,河上窄桥横立,善人安然过,恶人无出路。
“这里便是奈何桥。”楼弃舞站在河边,如是说,“瞧见桥头那个卖汤的女子没?”
涟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隔着薄薄的黑纱看什么都是拢着黑云。
“喝了她的汤,便前尘尽忘了。”楼弃舞收回视线,扭头望向涟绛时微微挑眉,“不过要喝汤得是鬼才行,你现在还没死,即便是喝撑了也不起作用。”
闻言,涟绛略微偏头睨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问:“步重在哪儿?”
楼弃舞觉得他无趣,不满道:“我救了你,你不领情便罢了,怎么连多与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涟绛无可辩驳。
那日确是楼弃舞将他从血海里救起,带他到瑶山。
血海中妖魔本就暴虐成性,彼时更因他的犹豫不决而癫狂愤怒,而魔骨也怒他不争,弃他于不顾,纵容妖魔咬断他的腿骨。幸在楼弃舞及时赶来,他才免于被分食殆尽。
但步重没等到楼弃舞的到来。
高高在上的神明亲手撕碎凤凰的羽翼,将凤凰推入血海,尸骨无存。
饶是隔着斗笠,涟绛的情绪也似是长脚似的从眼睛里爬出来,兔起鹘落间爬满全身,叫人也跟着难过。
楼弃舞在这漫长的沉默里稍稍抿唇,须臾后正色道:“步重是凤凰,死后归于天地,不入酆都。”
话音未落,涟绛转身便走。
楼弃舞急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人间。”他半低着头一瘸一拐走得飞快,纵然牵扯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觉发疼。
凤凰归于天地,他便去天地间找。
楼弃舞紧随其后,难免唏嘘:“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怎么找得到?今日我带你来这儿,便是想帮你。”
而涟绛未作停留,并不信楼弃舞口中所言。
楼弃舞挑眉笑着,不急不躁接着道:“凤凰心悦鬼王,曾将凤翎赠予他。”
涟绛蓦地驻足,回头对上楼弃舞似笑非笑的眼睛。
“凤凰确实死透了。不过我之前也说了,我有办法让他回来。”
涟绛:“我答应你。”
“你都不问问我想要什么便应下了?”楼弃舞微微一愣,随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早知那凤凰对你这么重要,我就该先杀了他,也省得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涟绛冷冷瞥他,他不无羡慕地说:“你虽然家破人亡,但好歹遇上了凤凰,也算是有个家人陪在身边,不会觉得孤独。”
“你也不差,”涟绛垂目,“三言两语便哄得云沉与客奴尔替你做事。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想必也不会觉得孤独。”
楼弃舞抹平衣裳上的褶皱,缓声说:“他们可不好哄,一个为了树精寻死觅活,一个为了权势与小人为伍,都是偏执之人。”
涟绛无言看向他。
他静默片刻,蹙眉道:“我说的小人是止戈。客奴尔阳奉阴违,明着为我做事,暗里与止戈勾结加害观御,你果断杀他倒是解我心头之恨。”
再听见“观御”二字,涟绛还是难免心颤,再往后楼弃舞说的话他半个字也没听清,仿佛又被拖回那无情冰冷的血海之中。
他求观御别松手,别丢下他。可是观御不仅松了手,还强迫他松手,垂眸望着他跌进血海里。
邪魔啃咬他的身体时,他出神地想,千百年后的某一个大雪天,观御走进雪地里时会不会想起曾有一个人爱他胜过爱世间万物,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抓住那个坠入血海的人。
可惜无论观御是后悔还是庆幸,他都看不到了。
“涟绛?”
涟绛猛然回神,眼前奈河缓缓流淌而过,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
“我可以教你傀儡术,让你带回步重,”楼弃舞不细想也知他在发什么呆,便未多问,道,“但你也要帮我带回素姻尸身。”
涟绛颔首,又听楼弃舞道:“玄柳将素姻尸身封在自己寝殿中,借她的身体镇压着魔骨。现如今魔骨已醒,且找到你上你的身,你只需将素姻带回来,送她入轮回,她便解脱了。”
“你那么在意她,”涟绛睨他,“为何不亲自接她回来?”
楼弃舞微微眯眼,答:“非神之人要上九重天,需过玉虚湖,受烈火焚心烧身之苦。我那么怕疼,还是不去了,反正有你替我去。”
涟绛:......
似是怕他反悔,楼弃舞补充说:“你疼也没事,反正魔骨在你体内,他不会让你活活疼死。”
涟绛懒得再搭理他,临往阎王殿走时倏然驻足,纳闷地问:“之前询春大婚,你如何上的九重天?”
楼弃舞笑意不散:“走上去。”
这答案有些意外,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涟绛不再看他,也无心探听他的过去,埋头朝着阎罗殿走。
及至殿中,涟绛瞧见座上的人,不禁觉得讶异。
这人他曾见过,但那时步重房里灯火昏暗,他只看清这人的半张脸。如今再看,方知原来出入于栖凰殿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楼弃舞未骗他,勾玉手中确有凤翎。
“但要施傀儡术,还缺一样东西。”楼弃舞搁下手里的茶,话说一半吊足两人胃口后方才接着说,“冰魄。”
闻言,涟绛望向勾玉。
冰魄是鬼族一脉相传之物,能镇鬼域千万年不被外族侵扰。他不觉得,勾玉会用鬼族千万年的安宁来换不再算是人的步重。
但出乎意料,勾玉只是思量片刻,便将冰魄与凤翎一道交给他:“我会守着鬼族,一直等到三界太平,河清海晏。”
冰魄冻手,而凤翎滚烫。
他握着这两样东西,冷热交织下意识到自己再无路可退。
面前勾玉注视着他,又或是注视着他身体里的邪祟,一字一句认真道:“此仇得报前,我会做你的护法,鬼族上下都为你所用。”
勾玉虽未明说,但他心知肚明。
自他接下凤翎与冰魄起,他便走上一条与天神抗衡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要么是胜,要么是败。
非死即生。
-
涟绛不吃不喝花了整整十三日,方才和勾玉一道用白玉石雕出凤凰。
这十三日里,每日都有探子来报,说玄柳翻遍血海找不到魔骨,暴怒不已,又说金绪自知一怒之下斩断龙脉引出魔骨实为罪事,于神狱中畏罪自杀,再说太子观御只身一人镇压血海,万民跪拜……
涟绛刻下最后一片尾羽,听闻此事也只是微微垂眸,脸上并无什么情绪。
“此地阴寒,不适于凤凰居住,”勾玉摸了摸面前冰冷的玉石,眼底满是眷恋与不舍,“明日我送他去瑶山。”
涟绛洗净手,因着是头一回做这事,所以难免弄伤自己,指上几乎布满刻刀划的伤口。但他不觉得疼,勾玉递给他膏药时他也婉言拒绝了,只说:“瑶山灵气已散,长老去了人间,那山便只是一座荒山。送步重去那儿,孤零零的他未必乐意。”
“那便留在这儿,”勾玉将剥好皮的葡萄递到白玉像嘴边,怔然片刻又讪讪缩回手,“我忘了你现在还动不了......等以后再剥给你吃吧。”
涟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舌下难免发苦。
这苦一直缠绕着他,直到楼弃舞叫云沉到死界来,为他强行打开玉虚境,让他再次踏入湖中,他才觉得苦中掺着的疼盖过了苦。
非神之人上祥云阶,受烈火焚心烧身之苦,而邪魔更甚。
涟绛顺着长阶一步步往上走,脚下鲜血淋漓,蜿蜒成河。但不知是因为体内有魔骨,还是因为血海带给他的疼痛太盛,已经让他麻木,他并不觉得这烈火烧得有多疼。
来时楼弃舞问他,要不要找几个与他一道,他摇头拒绝了。此番到九重天,他不止是为夺素姻尸身,也为自己私心。
他还是想与观御见上一面。
就算观御说他是邪魔,用承妄剑抵上他的喉咙,也总好过他浑浑噩噩独自一人沉浸于过往的柔情蜜意里不肯清醒。
过去五百余年,终不过黄粱一梦。
梦醒时会觉得心酸,会觉得心疼,会觉得遗憾,也会觉得不甘......但只要是梦,便总归是要有清醒的一日,哪怕粉身碎骨也该清醒。
他想问一问观御,可曾对他有过真心。
但真走到长生殿前,他又却步不敢上前。
长生殿殿前如往常一样,依旧没有守卫,门口两只神兽石像依旧雄赳赳气昂昂地伫立在那儿,殿中前院的桃花依旧开得旺盛,探头探脑绕过院墙朝殿外的人招手。
一切都还如常,涟绛却感到无比难过。
他虚扶着墙往殿中走,身后血淋淋的脚印随着他一边走一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生殿无守卫是因殿中的人布下无人能解的结界,若观御不允,别说外人,连蝴蝶都难飞进去。而涟绛一路畅行无阻,唯有在廊下遇到月行时驻足片刻。
他望着月行刹那间变红的眼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公子……”
月行哽咽不已,但满腔的话方才开头,便被涟绛堵回去:“你今日不曾见过我。”
如今三界诸神视涟绛如洪水猛兽,无一不想置他于死地,他不想再牵连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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