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傅怎么总是不停地咳嗽?”
“郎中说他肝火旺,脾气大,易怒,火顶到嗓子眼上了。你问这个干什么?”邓奇一副敷衍的模样。
“我在这儿说书卖唱,听着咳嗽声就烦,不行吗?”
“你一个外来的流民,怎么来酒楼说书卖唱?”
“谁是流民?哼,狗眼看人低!我们说书卖唱的走南闯北,尝尽世态炎凉,看尽人间冷暖,取材万户百姓,才能道出事物之本义,你懂什么!我问你师傅的情况,只是想有没有故事可寻……”
“不就是个说书卖唱的,吹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呢。”邓奇不屑地低语。
“你……你这人怎么如此不通人情!”花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邓奇。
这时,她听见郑文悠远远地喊自己回去继续唱曲,也就借机先离开了。
邓奇松下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郑苑清的一句“傍晚时分,老地方”,于是乎,天人交战又开始了。
第十一章 圣印无真假,孤城危有期
越州城郊的义庄里,停着几十口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材。棺木的表面泛着暗淡的油光,应该是不久前才上了木桐油。
严实的屋子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年轻的仵作举着两个火把,一上一下,把屋内都照了个通透。
这才看清楚,屋内的棺材全部朝向了一个案台,台子上摆着一尊笑意满面的弥勒佛。佛像盘腿而坐,目视前方,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食指顺势指向前,好像在给这些死者指出一条往生之路。
身着便服秘密出城的薛兼训和李自良站在两具尸体旁。
“两人都是箭营的箭手,昨夜落水死了。”李自良说道。
“又……又是雨夜恶鬼所为?”薛兼训问道。
“仵作,尸体查验得如何?”
“禀报薛节帅、李将军,从两人的致命伤口看来,凶器均非大唐制式的兵刃。”仵作指着其中一具尸体说道,“致命伤从后背入,伤口前后贯通,胸前伤口深一寸不到,背后伤口入一寸有余,应是一件似剑非剑的兵刃所致。”
“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后颈被切入过半,伤口里没有留下一点碎肉渣子,说明武器极其锋利,非一般的铁器铺所能锻制。”
“伤口处没有一点碎肉渣子?”李自良脸色微变,说道,“这等锋利至极的武器,这等快狠的手法,我能想到的就是陌……”
薛兼训挥挥手,让仵作离开。
“你是怀疑陌刀队?可方才仵作说这伤口是似剑非剑之刃所为。”薛兼训说。
“节帅,我的意思是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如仵作所说,此等怪异且锐利的武器非大唐所锻造,或与倭乱有关。第二种,无关乎兵器,而在用兵器之人。目今,我们没有人知晓杀手的身份。”
“你言下之意,杀手也有可能是陌刀队的人?”
“有这种可能。善使陌刀者之所以能克骑兵,因其长久练习之下,腰旋之力配上陌刀之重,可视马头脊骨为寻常肉泥。如若是用惯了陌刀的好手,哪怕使用寻常兵器也能造成这样的效果。”李自良指着尸体的伤口说道。
“自良兄,给你一把称手的兵器,你能做到如此吗?”
“很难,刀剑非我所长。若是与我功力相当,又是使惯了刀剑的好手或有可能办到。”
“陌刀队与我已有数年未联系,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越州……”
“节帅,当初你为何要与他们断了联系?”
“当年时局动荡,有二十万农人暴动谋反,陌刀队参与了平暴,后来队伍内部出现分歧,有一千陌刀士离开,不知了去向。”
李自良一愣。
薛兼训沉思片刻,推测第三种可能:“以冷惊的武功,有没有可能做到如此?”
“他的武功应与我相差不大,但从未见他佩戴刀剑之类的兵刃。”
薛兼训摸着胡子盘算起来:“把那两个负责监视冷惊的青羽卫叫回来吧。我想了想,冷惊的可能性不大。现在皇上已经自顾不暇焦头烂额了,没必要派个与你不分上下的高手来做这等挑衅之事。我最担心的还是第一种可能性。在场的箭营将士怎么说?”
“据现场的将士口述,船是由南向北翻沉。尸体浮出水时,眼睑还是闭合着的,许是我们的人打盹时被一击毙命。这些杀手的隐匿功夫实属一流,居然可以这般悄无声息地在河上作案。”
“假如是第一种情况,那说明刺客已经成功潜入河东。既然杀手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潜入河东?”薛兼训梳理着脑海中的千头万绪。
“先前有三个刺客与我缠斗,另有一同党绑架瑞少爷出城,有没有可能城内的杀手远不止这几人?”
“此事暂且保密,暗中追查。唉,我浙东道经不起大乱了。”薛兼训眉头上好像锁了三把锁似的,怎么也撬不开。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匹枣色骏马快速飞奔到了门口。马上的薛安平跳下马来,神情很是亢奋。
“父亲,自良叔,捷报:明州沿海发现有倭贼进犯,明州刺史王沐亲自领兵,击退小股倭贼百余人,沿海倭贼的船队也都已撤退。”薛安平弯腰禀报道。
李自良此时被杀人恶鬼之患扰得心下烦忧,没有表现出对明州沿海的小范围胜利有欣喜之色。他看了看薛安平,稍一点头:“明州倭患,虽非燃眉之急,然如蚂蟥吸血,不胜烦扰。此番退敌,对沿海渔民也算是大喜之事。”
薛兼训听闻这一消息,眼神陡地一亮,喃喃道:“好!此番捷报,当在越州百姓之间宣扬,稳定他们的信心,于我越州城乃至浙东道的稳定大有裨益。”
李自良没有听见薛兼训的自言自语,继续说道:“我已经有了一个查案的方向。从尸体的位置和贼党的逃窜方向来看,我锁定了几处有嫌疑的楼阁,一处处查过去,或有所获。”
“自良兄,接下的这段时日便辛苦你了……只是,还请莫要惊了百姓……”
“知晓知晓,节帅放心便是。”每天都要听薛兼训变着法儿地提醒小心民怒民怨,李自良着实有些不耐烦了,但也不便当面辩驳,谁让他是自己的好友,又是浙东道的头号人物。
李自良正要说下去,仵作一脸谄媚地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之上是两只盛了墨绿色汤液的木碗。“薛节帅、李将军,这是绿豆汤,可以消火解暑。”
李自良先一步抢过碗,鼻子凑上前闻了闻,确认没问题后把木碗递给了薛兼训。
薛兼训瞥见了李自良扣在碗底的食指,指甲缝上还有方才查验伤口时沾染的血迹和一点碎肉末子。“自良兄,我就不喝了,两碗都给你,我先走一步。”说着,他拿出方叠白帕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骑上他的高头白马扬长而去。
李自良双手端着两只木碗,纳闷薛帅怎么说走就走,煞是古怪。他一脸疑惑地看向薛安平,作势要把手里的碗递给他。
薛安平稍一推辞,也上马离开了。
李自良几口喝光了两碗绿豆汤,把碗扔给了仵作,也骑马追薛兼训而去。
仵作看着尸体上的伤口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的邓奇坐在泥地上,摸着水缸的裂痕开始发愁——傍晚到底走还是不走?
老实说,他邓奇在这里和这个暴躁的老杂毛一直待下去,也可以活成一个还不算太糟的穷人,并且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邓奇尝试过所有的努力后,基本上被这世道的现实折服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永远不能被自己掌控,一纸文书可以给他个盼头,一个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也可以让他下狱。即便他从未淡忘惨死的爹妈、全村的男女老少,以及替自己承受熊熊烈火而被烧死的老豁牙,作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瞎子,他又能怎么办?
老实说,他只是邓奇,一个在越州河西街巷里毫不起眼的勉强活下去的伞铺小伙计。“去他娘的,嫩小子捡了把剑就能飞天入地,无所不能?身怀灭门仇恨就能碰到绝世高人,这个绝世高人还能把自己的绝世武艺传授于你?活菩萨吗?你存活的世界里只有牛头马面。”邓奇这么告诉自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说书先生给“毒害”了。
老实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绝世高人、“走地神仙”之流的,邓奇已经极度怀疑了。按佛家的因果论,善因得善果,那他邓奇就是一身恶因,不然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他跟郑苑清一走了之,即使苑清姐不喜欢他,即使崖底村惨案的线索很有可能就在眼前……
老实说,那又怎么样?起码他是喜欢郑苑清的,她的存在提醒着他,他邓奇只是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瞎小子,仇恨什么呢?忘记了还能好好地当一辈子穷伙计,忘不掉……忘不掉也得忘。邓奇回想起近几日三番五次差点丢了性命的经历,逼着自己强压下长存心中的执念。
老实说,跟自己喜欢的女子换个地方生活,也许真的能开始新的人生。起码换一个可以忘掉仇恨、没有痛苦的地方,这样也算是活得更好了吧。不知不觉,邓奇思考问题的方式越来越像邓不漏了。
老实说,邓奇还真有点放心不下邓不漏。
就在邓奇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离开越州之时,节帅府迎来了一个客人。
冷惊大摇大摆地坐在了议事阁的主座上:“薛节帅,李将军,照理来说,我一个九品下的驿官是不配进节帅府大门的。”
一个护卫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请罪,他指着安然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冷惊就要斥责。
冷惊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纸的左下角盖着的红印有些模糊,似潮气洇染所致。纸张中心部分写了一个大大的“陌”字。“兹事体大,府上的护卫不肯通报,我也只能翻墙进来了。”
薛兼训瞧着白纸上的“陌”字,神色一凝,挥挥手让护卫退下。
“我就不与二位兜圈子了。朝廷密旨,劳烦你们把陌刀队交出来。”
李自良走上前,将信将疑地从冷惊手中拿过白纸,仔细端详着左下角的红印。“冷兄,这红印都糊了一大片,还只写了一个‘归’字,这……”
薛兼训坐于旁座,顺手接过密旨匆匆一瞥,说道:“你这盖印不是真的。”
“但也不是假的。”冷惊双目一凝,没想到还是糊弄不了薛兼训。
“盖印中间少了一个字。”
“加上那个字,薛帅便能把陌刀队交于我吗?”冷惊面色沉肃地盯着薛兼训额头上的那道淡疤。
“加上那个字也交不了。”薛兼训苦笑。
“薛帅想抗旨?”冷惊稍稍加重了语气。
“薛兼训绝不敢抗旨!只是前几岁朝廷征收农税,把百姓逼得紧了些,袁晁领着二十万农人造反,我一介小小节度使能有何作为?”
“八年前,安禄山、史思明欺我长安无克中原骑兵之策,玄宗先皇才想方设法埋此克敌制胜之师于浙东,薛帅莫不是想赖账?”冷惊阴恻恻地盯着薛兼训。
“本帅在平息袁晁叛乱中也是倾尽全力,只是没想到陌刀队因为这场叛乱散落各地,再无音信。”薛兼训这样的官场老手,自然早就想好了说辞以应对朝廷派来的“秘密钦差”。
“薛帅莫要蒙我!当年二十万农人造反,两方都没有出现过陌刀队的影子。”冷惊说话间,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刀鞘上。
“冷先生莫要着急。即便我现在交出了陌刀队,冷先生能带走吗?”
薛兼训捏着密旨的大拇指恰好就按在盖印之上,随意地把密旨还给冷惊。冷惊接回密旨,薛兼训松开手,露出了盖印中间一小块四方菱形的缺口。
“我想薛节帅在长安应该有几个朋友吧?”冷惊眯着眼睛盯着薛兼训。
薛兼训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回应道:“一方节度使在长安有个把朋友,再平常不过了吧,不知冷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就是不知道薛帅在长安的朋友有没有告诉你,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派自己的侄儿田悦带着中原铁骑一路南下,不出十日便到越州。”
薛兼训脸色变得有些不悦:“魏博骑兵南下总该师出有名吧。再则,你凭什么断言他们的目标便是浙东道?江南三道,有几十座城池。”
“据报,此次田悦举兵南下,正是打着清剿浙东沿海倭患的旗号。”
“明州刚传来捷报,击退小股倭贼的侵扰。浙东抗倭,根本不需要中原骑兵……”
“节帅,你我都是明白人。田承嗣意欲何为,我相信你很清楚,小小倭患能引得天下无敌的中原突骑跋山涉水下江南?”
“或许魏博军队是为了……”薛兼训拿出一张方叠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莫要再遮遮掩掩,待整个越州于万劫不复之时,一切就晚了。”失去耐性的冷惊不客气地打断了薛兼训的话。
薛兼训一愣,收起手帕,看了看密旨,缓缓说道:“冷先生,不知龙没有了双目还算不算真龙?这大印缺了一块,又算不算真印呢?”
冷惊面皮抽了抽,随即冷笑起来:“薛节帅莫要诓我,如今天下,一道密旨盖印哪有威慑力,就算我现在能补上中间这个缺了的字,你也自有别的推托之辞。”
“冷先生见笑了。浙东道对先皇、对圣人、对朝廷,历来忠心无贰。此番情况特殊,我向冷先生保证,如若冷先生能助我抓住雨夜杀手,届时我一定尽全力帮冷先生找到陌刀士,甚至补全这盖印,如何?”
“补全盖印?薛兼训,你想空手套白狼?”冷惊的神色已经非常难看了,直呼薛兼训的大名。
“冷先生,我这也是一心为民,不得不小心为上。万一因为本府的莽撞而激起了又一次民变,又得赔上多少条性命?”说着话,薛兼训的眼神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冷惊放在刀鞘上的那只手,不断地向后小步挪退。
李自良缓步走到冷惊身后。冷惊眼珠一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从刀鞘上挪开,嘲讽道:“好个浙东道节度使!”
20/52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