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不想让你疼了……”徐烺喃喃说道,呓语似的,“烺哥真没用,弄疼你了。”
“怎么会,”李衔环脸闷在被单上,反手往后抓住徐烺手指。他轻声道,“白狼承托起大地,永远为我指引方向。”
第175章 【一七五】
半梦半醒,李衔环总算想起什么,腾地坐了起来。这一动,胳膊揽在他腰上的徐烺也醒了,睁开眼睛问说:“怎么了?”
“铁剑……”李衔环说着,蹬上鞋子要下去,“铁剑还在楼下扔着。”
徐烺揉着太阳穴唔了声,随手把外衣丢给李衔环,“穿上。”
他静坐片刻,不多时,李衔环回来了、怀中抱着那把铁剑。月光为剑身镀上一层冷到绝情的霜,李衔环小心翼翼地把剑收起,这才重新躺回去。再过几个时辰天便要亮了,他脑袋挨着徐烺胳膊,喟叹似的、轻声说:“第一天。”
徐烺默不作声,半晌,才忽然开口道:“我想吃甜糕。”
夜里有些呼呼风声,刮在二层小楼上,挠得人心痒不止。李衔环愣了下,旋即笑道:“好,明早去买。”
这一晚,两人睡得异常踏实。晨起放晴,冬日难得金灿灿暖阳,李衔环真的走去几里地外买了甜糕回来。进门后有股饭菜的烟火气,李衔环溜达到厨房去,打开甜糕的纸包咬在嘴里一块儿,又随手塞到徐烺嘴边一块儿。两人盯着烧开的锅子慢慢吃甜糕,甜味伴随着清淡花香慢慢在口中散开,李衔环问说:“好吃吗?”
徐烺点头,李衔环又道:“这个婆婆活了好久好久,从我们还在梓山上时便在几里地外卖甜糕了。你给我买过几回呢,记得吗?”
糕又软又糯,甜而不腻。徐烺眼中显出点茫然来,摇头如实道:“记不得了。”
“什么都变了,就这块儿甜糕还是那个味道。”李衔环笑笑,感慨道。
饭毕,茶摊生意惨淡,两人闲来无事,一同坐在屋里发呆。李衔环几欲开口,都给咽了回去,徐烺瞥他一眼,问说:“你要说什么?”
李衔环抿下嘴,“不知道沧粟眼下如何……你说,骊姬在做些什么呢?”
徐烺大大方方道:“猜不中。我总也不懂她在想什么,要干些什么。”
他这样一讲,两人顿时想到了那把被骊姬收缴又亲手送回来的铁剑。徐烺看猜中了李衔环胸中思绪,忍不住又说:“她也有把铁剑,我记得是突然便拿出来用、不知从哪儿来的。”
“现在倒是知道了。”李衔环苦笑起来。
“或许,那东西其实根本杀不死她,她只是要我们亲手试试罢了。”徐烺眼睛冷下来,看上去有些恹恹的。“你想过那把铁剑杀不死她吗?”
“想过。”李衔环点头,正色了些。徐烺转头看他,却见李衔环两手托着下巴,蓦地又笑起来,“最坏又能怎么样呢?左不过回到原点,都是些蠢事罢了。”
徐烺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没看见灵云电闪,又轮到你头上了吧。”
“嗯。”李衔环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徐烺仰头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赌没有你的未来。”
“我们没得选了。”李衔环说着,两手忽然五指张开,像是在掩面似的,“鹿神没有回来,我们再没得选了。倘若我也不回来了,骏马扬蹄注定从群星奔向大地,你不必来陪我们。”
徐烺眉角一跳,倾身似乎想阻止李衔环往下说。李衔环轻巧地躲了下,“你只要带着我的祝福同梦河一起倾覆。到那时,三神也算是团聚。左不过是些蠢事罢了。”
第176章 【一七六】
怪事连连。
骊姬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便不把沧粟再锁起来、只是仍出不去神魔殿。沧粟猜测骊姬大抵是去找过徐烺他们了,可惜她闭门不出,自己也没有合适的时机询问。
想了想,沧粟试着传了个信给徐烺和李衔环,告知两人一切风平浪静。他在殿内漫无目的来回转悠,最终还是走到了骊姬寝殿前。门窗紧掩,沧粟倚在门上安静立着。许久,屋内传出一声剪刀断开布料的脆响。他愣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叩响了门。
须臾,骊姬的声音从门内轻飘飘地传出来,“进。”
沧粟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发现骊姬背冲着门坐在地上。身旁放着一大摊子绫罗绸缎,还有些针线剪刀一类琐碎的。骊姬头也不回,手上慢腾腾地不知在做些什么。沧粟站了许久,几欲开口,最终只是避重就轻道:“娘娘,你做什么呢?”
“裁衣裳呢,”骊姬笑笑,半旋过上身,把手里拿着的东西给他瞧。一枚尖细的绣花针上引了丝线、白色的花瓣快绣完了,蕊是颗红艳艳的珠子。她冲沧粟招手,“来。”
这是桩更怪的事。沧粟在心中想着,不知不觉走神、坐在骊姬旁边。他从小就不畏惧骊姬,只是很想逃离这座禁锢着飞鸟翅膀的神殿。沧粟看着骊姬绣完那朵花,才问说:“娘娘,你去见他们了?”
“嗯,”骊姬漫不经心点头,随手把剪刀递给沧粟,“拿着,从这儿裁开。”她给沧粟比划一下位置,自己两手绷紧布料。沧粟依着她比划的位置裁开,耳边只有裂帛声。半晌,沧粟才又道:“娘娘不杀我吗?”他情不自禁握紧了剪刀,“我一直都知道的。”
没成想,骊姬噗嗤笑起来。她瞥了眼沧粟,没有出声,只是慢吞吞地理那些布料。锦缎颜色鲜艳,不是骊姬总穿着的玄色。紧闭的门窗把明媚阳光拦在室外,屋里阴恻恻的,地上坐久了便有些生寒。骊姬穿针引线,轻声道:“杀了你,谁陪我到最后呀。”
沧粟心里有股挥之不散的异样。他接不下去骊姬的话,干脆沉默,只是偶尔伸手帮着骊姬拿些东西。他伸手悄悄比了比袖子长度,终于发现了这些布料根本不够长,不是骊姬的尺寸——更像是个身姿窄小的少女的。
而骊姬只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并没有出言阻止。沧粟舔了舔嘴片子,干巴巴地说:“娘娘,像是窄了许多。”
“哪儿来的那么多话。”骊姬笑骂一句,拿剪刀柄敲了下他的手。
有些剪下来的碎线被微风卷起,一路游游荡荡往外飞去。卷到门槛前,却怎么也飞不出去,在高高的槛后打着旋儿,蹭在地上。沧粟的眼睛追着那些碎线看,忽然问道:“娘娘,阿齐纳跟你说些什么?”
骊姬果然没有回答。沧粟收回视线看向她,那些问不出口的话像是蓦地全涌了出来,他一股脑又问,“我能离开神魔殿一趟吗?”
“去哪儿?”骊姬低头剪开丝线,悠闲地问了句。沧粟再不犹豫,答说:“去见徐烺和阿齐纳。”
骊姬信口道:“去吧。”她说着,伸手一挥,半空中转出道幽紫光点,沧粟只觉浑身一轻。骊姬又问说:“还回来吗?”
这次,沧粟点头道:“回来。”
第177章 【一七七】
晚间,徐烺目送最后一位茶客走远。他把收起的茶盏随手在手上抛着,转身进屋,顺道带上了门。后厨里李衔环在煮汤,昨天说了句徐烺煮的汤像是加了盐的水,今天便闹脾气不肯做了。李衔环想起来觉得好笑,忍不住扬起嘴角,往后倾身、看向门外,“走空了?”
“嗯,”徐烺点头,把茶盏放到桌上,有模有样叹气道,“生意够差的,要养不起你了。”
“哪里的话,”李衔环接道,“现在是我养你还差不多。”
“也是。”徐烺笑笑,把做好的饭菜摆上桌。两人刚落座,还没提起筷子,门突然便被叩响了。徐烺和李衔环面面相觑,他们这小院子能有什么深夜客?李衔环起身开门,室外没什么月光,他开了条缝隙,朝外看了须臾,愣了下才把门敞开。
徐烺看过去,不咸不淡道:“有事?”
门口,沧粟闪身进来。他手里拎了壶酒,大抵是才从城里打来的。沧粟晃晃酒壶,冲两人道:“喝几口?”
“我去添双筷子。”李衔环转身去后厨,把厅堂留给了两人。那边沧粟径自坐下,没什么好脸色。往常他要是这样,徐烺肯定也没什么好脸色。沧粟禁不住偷瞄了眼,发现徐烺出奇安静,见他偷瞧,淡淡问说:“自己跑出来的,还是给放出来了?”
“二者皆有吧。”沧粟摆手,不欲多言。他把酒壶打开,听见徐烺又道,“还回去吗?”
沧粟的手顿了下,避而不答,“骊姬也这么问我来着。”
说话间,李衔环回来了,把筷子给他,顺着问说:“那你怎么答的?”
沧粟抬眼看看他,蓦地点下头,“回。”
两人像是料定他的回答似的,对望一眼笑起来。沧粟不禁蹙眉,出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你为什么说会回去?”李衔环只反问他,把酒给三人一人斟了些。辛辣酒香溢开,沧粟抽了下鼻子,看向坐在对面的徐烺和李衔环。冬日或许快结束了,但仍是天寒地冻的。沧粟忽想起最初、他见到白狼神与蛇神时也是在一个寒冬。骊姬把他裹在斗篷下面,进了殿门从厚厚的布料下出来——他才发现天是这样冷。
眼神是不同的,沧粟想着,代价是杀死养育他们的神魔。一晃眼,他脱口而出道:“你们曾经也像现在这样,和鹿神坐下一起吃饭吗?”
徐烺提起筷子,先说:“阿尼莎坐在这儿的话,早吃起来了。”
大抵李衔环心思最细腻,隐约嗅到了些不妙的氛围。赶忙拿起筷子夹了菜放进沧粟碗里,插话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你们不觉得你们都很奇怪吗?”岂料,沧粟像是没听懂李衔环的弦外之音,开口便已有些咄咄逼人。他坐直了,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对面两人。“我从来没想过、也不愿做鹿神的替代。我连子民都不是,我只是崖壁上的苍鹰,被硬拴在神殿中罢了。”
李衔环呼吸一滞,不由地瞥了眼徐烺,徐烺深深地蹙着眉。心中五味杂陈,李衔环手在桌子下面轻轻扯了下徐烺衣角。半晌,徐烺才缓缓道:“你同阿尼莎完全不一样。我想无论我还是傍生,都不会把你当成她的替代。”
沧粟憋不住哼了声,怒极反笑。他刚要说话,李衔环忙道:“我们只是不想再有任何一个人消失了。”
他说着,手忽然颤抖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微微颤抖,“你还记得骊姬为你讲过的故事吗?死亡与轮回,古音的歌谣。在这个梦河,轮回总会带回我们的爱人……”
李衔环看向沧粟,这一眼,令沧粟感到他面对着的好像还是梓山神殿中那个充满颓然的傍生。
“所以在梦河,‘消失’是件何其可怖、何其绝望之事——”
第178章 【一七八】
沧粟是记得那首歌谣的,但只隐约记得骊姬唱时总是充满疲惫与一丝丝希冀,反而把词调全忘光了。他无暇顾及,满腔是迷茫和隐含的愤恨,毫不犹豫便回呛道:“所以呢?为了谁,为了我、为了梦河?”
徐烺抱起胳膊,悠闲地接道:“不是为你,是为我。”
他说来倒是一本正经,蓦地把李衔环逗笑了。于是,李衔环长出口气,手稳住了许多。他看向沧粟:梦河的孩子们总是充满了茫然,似乎没有人为他们指引方向。李衔环正襟危坐,冲他认真道:“沧粟,说真心话。”
沧粟嗤笑一声,却不由也坐直了,并没有打断李衔环。倒是旁边的徐烺像是放松下来,一手撑着下巴,略微侧头望着身旁之人。酒辛一点点弥散开,味道渐渐有些散了。沧粟突然有些晕头转向的,只听李衔环说道:“我不耻于说出自己顾念徐烺先于梦河。”
沧粟愣了下,微微睁大双眼。
“神灵是会背弃自己的子民的、像骊姬之于梦河,我们之于你和屋外所有人。”李衔环缓缓说着,他并不感到窘迫或是愧疚,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不是我不在乎梦河是否倾覆。是我更在乎徐烺,是为我自己,所以——”
“明白了没?”徐烺蓦地出声,“想回去就回去吧。多年养育之恩与情份不假,我们不恨她,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沧粟。对面的沧粟听罢,反倒垂下眼帘。三人沉默许久,李衔环也不管他,自己提起筷子吃饭。徐烺见状也拿起筷子,说道:“既然来了,吃顿饭再走吧。”
明明刚才是他自己说的赶客话,现在倒是坦然自若。沧粟盯着满桌子菜看了须臾,拿起筷子,只是动静又大又响,像在闹脾气似的。李衔环只笑,给沧粟盛汤,嘴上道:“你尝尝。昨天我说烺哥煮汤汤是汤水是水的可难喝了,他今天说什么都不肯煮了,是我做的。”
徐烺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饭毕,那壶酒还剩下个底儿,沧粟晃了晃,给三人一人斟了点。他把酒盅举起,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沧粟道:“敬梦河。”
他抿了下嘴,又补充道:“敬三神把祝福再度带往梦河。”
徐烺和李衔环对望一眼,一同举杯。
走的时候,徐烺难得出来送送。沧粟走在前面,离开灯火,他的茫然又翻涌上来,不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梓山高耸入云,显得山巅那尊神魔像是如此高不可攀。他原本想说的话结果一字未提。原本是想说什么来着?
沧粟眯缝起眼睛——想起来了,是想说“我觉得她会死”。
正出神时,徐烺的声音打断了他,“反正你什么也都说出来了,有什么话想说,不妨也对她说出来吧。”
沧粟一愣,半回过头看向徐烺,徐烺立在原地。他忽然冲沧粟笑笑,摆手道:“不送了。”
沧粟没再说话,化作苍鹰振翅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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