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琏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傻——他选择的求助对象纵然心思敏捷,但在这方面不可能多有见地。
“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永琏连唉声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又准备躺下。
“怎么能这么算了呢!”绫叶及时拽住他的手臂,“你不是喜欢朱祐辉吗,直接告诉我你对他是怎样的感觉不就行了吗?”
“啊——真是受不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么直接地说出这种让人难以应对的话的啊!”
“我真的很好奇嘛!”绫叶凑得永琏面前,“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总是想着朱祐辉的事就是喜欢吗,做梦梦到朱祐辉就是喜欢吗,还是说像现在这样,提到朱祐辉便脸红就是喜欢吗——”
“差不多——够了!”永琏伸手推开了绫叶的脸。
“不告诉我具体情况,我怎么为你解决烦恼呢?”
“已经不需要了!”
“那你需要什么,安神剂吗?”
将来被她喜欢的那个人肯定会倒大霉——永琏不禁因那人心生了些许同情。于是他放下手,长叹一声。绫叶整整斗篷,坐回原有的位置,继续捧着脸。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啦?”
“我语言表达能力不太好。”永琏看着寺院境内占星塔的塔顶,两侧各停着一只斑鸫,“那种感觉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硬要说的话——”两只斑鸫忽然拍打翅膀,飞进了树林里,永琏一字一顿地说,“大概就是,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噢……原来是这样。”绫叶似乎并不意外。
“原来是哪样啊?”
“之前听你说朱祐辉升学前的故事,你说你希望他能留下来,我就在思考那时的你究竟怀有怎样的心情。原来是这样啊。”
永琏愕然地看着绫叶——什么意思?照这说法,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去年就喜欢着朱祐辉了?
“对了,永琏,你第一次见到朱祐辉是就很想和他呆在一起吗?”
“没有!绝对没有!那时我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他这人很没劲!”
“那你后来为什么还想和朱祐辉做朋友呢?”
“我——我忘了。”
那个下午永琏终究没有去找朱祐辉。
傍晚,永琏一个人回的家,他发现西来家那棵云霙树的树枝上结出了银光闪闪的晶帘,下意识地想着一定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某个人,下一秒他便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好笑。
走到客厅外,母亲叫住了正准备直接回房间的永琏。
“回来啦,祐辉来找过你哦。”
心脏仿佛少跳了一拍,他僵硬地问:“什么时候?”
“大约半小时前吧。”
永琏惴惴不安地快速思考起来,见他没吭声,母亲继续说。
“我说你不在家,他便说改天再来。明天你干脆直接去趟银鸥路?”
“……哦。”
永琏快步上楼,进屋后立即弯腰检查床下。
那条围巾仍然在,只是沾上了些许灰。永琏放松地舒出口气。
次日,他却没有按母亲所说去银鸥路的朱家,而是带上一堆作业清晨便直奔星见寺。时间还早,先写写作业,到了下午再说吧。虽然如此想着,但九点时一位年轻祝贤来找永琏帮忙,等他干完活就该去吃午饭了。永琏不愿意脑袋空空地去朱祐辉家,无论如何都得为上次在青鹊桥对朱祐辉说的话作出应有的解释,可是该怎么开口呢?他抬起头,望着别院回廊外的飘雪。
对不起,那天我实在是太心烦意乱,只是一心急着回家,并不是生你的气,我其实一直都期盼着你能早点回来——
“什么傻话!”永琏把稿纸揉作一团,扔进炉火中。
他仿佛忘记该怎么道歉了,更记不得上次和朱祐辉闹矛盾是什么时候——他们以前有闹过这样的矛盾吗?
《沟通技巧大全》上会写多少种道歉方法呢?永琏无助地想着,犹豫起要不要晚上去一趟青鹊桥西的书店。
躲在星见寺的那几天转瞬即逝,当永琏回过神时,连别院的回廊都挂上了红纸灯笼,提醒着他今年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后天便是旧夜了。
“你怎么还没去找祐辉?”
这天永琏前脚刚踏进家门,母亲就赶至玄关严厉地发问。
“人家每天都来找你,我每次都说你去星见寺帮忙,像是在帮你撒谎似的。你难道是故意躲着他吗?”
“我没有!”永琏当即反驳,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编不出来。
“那为什么?寺里的杂活有那么多吗,十多个祝贤和门院都干不过来?”
“的确很多活啊,不信等老爸回来了问他……”
“你爸回来了我自然要打听打听你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但你先过来,现在就给朱家打电话,说你明天上午十点要去拜访。”
肚子突然绞痛起来,“不用了吧,我明天直接去就是了——”
“现、在、就、打!”
阿黛勒并不是容易发怒的女性,但她个子很高,一旦板着脸插起腰,两道修得利落的眉一顿,棕色瞳仁里的光芒就会像刀尖上的反射,那威势让人难以反抗。在母亲的注视下,永琏只能顺从地朝电话走去。
“唉,真搞不懂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身后的母亲继续说着,“现在突然不好意思了?明明小时候还天天问能不能去朱家玩,整天跟在人家身后,‘祐辉哥哥’、‘祐辉哥哥’地叫——”
“马上就打能不能别念了。”永琏局促不安地抓着头发,担当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刹那惶恐便从头灌至脚底,手臂也紧接着失去力气。朱家的号码不能更熟悉了,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通讯顺利拨通。
嘟——
应该怎么开口?应该说些什么?
嘟——
应该先道歉吗?还是开门见山谈明天登门拜访的事?
嘟——
以怎样的口气?像往常那样就行吗?
嘟——
往常是怎样的来着?
嘟——
别接电话。
嘟——
别接电话,别接电话,别接电话。
嘟——
拜托了。
咔。
心脏悬停。
“喂喂喂?你好,这里是朱家,请问找谁?”
一个轻快的女声,恍惚间有几分熟悉。
永琏精疲力竭般地坐在沙发上,“您好,我是星间永琏——”
“诶呀,原来是永琏!”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欣喜,“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上次见还是年初吧?”
“您是——”
“你还没听出来?我是祐辉的四姐,朱悠月呀。”
永琏彻底放宽了心,小时候去朱祐辉家时朱悠月一直对他多有照顾。
“悠月姐?你回璃光了?什么时候,不是一直在格兰吗?”
“格兰南方现在乱起来了嘛,我月初就跑回来了。噢,你打电话是找祐辉的吧?他不在哦。”
“他——还没回家吗?”
“对呀,他成天神神秘秘的,大白天就出门,到了深更半夜才回来,不知道究竟是在忙些什么。我前两天多问了他几句反倒被教训一顿。只不过是多喝了两瓶酒而已嘛!老爹特意拿回来放在桌上的,不就是留给我们喝的吗——”她赶紧止住话题,“你找祐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带句话吗?”
“嗯……就说,我想和他聊聊,麻烦了。”
“‘聊聊’?永琏,你难道打算和祐辉绝交吗?”
“啥——我从没想过啊!怎么会扯到这点上?”永琏不禁怀疑她现在也喝了酒。
“开个玩笑嘛,毕竟聊聊一直是比较危险的说辞,等你长大点就懂了!总之你的话肯定会带到的哦,之后要是有空,要再来我们家玩呀。”
又是几句简短的对白飞快地你来我往,然后,电话便挂断了。
老实说,永琏并不知道该怎么和朱祐辉聊,最重要的是他目前没法确认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朱祐辉。可能是几日后,也有可能是第二天清晨,他更期望是后者,至少长痛不如短痛,不至于如此时这般煎熬。
冷静下来之后,母亲的话倒是成为了一个提醒。抛却某个永琏不忍回想的亲昵到肉麻的称呼,他从抽屉最下层找出了一册速写本。距今差不多已有八年了,纸页已经泛黄。其中的图画都是用彩色铅笔画成的,有河边步道、各类鲜花、蜻蜓蝴蝶等昆虫,再或是绫叶家庭院外的竹林。他来回翻了三四遍,仍未找到一幅画,一幅他印象深刻的、描绘星见寺别院外的秋景的画,直到看见装订处附近的撕痕才想起那幅画的所在之处,更想起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那你后来为什么还想和朱祐辉做朋友呢?”
原来并非是忘了答案,而是不愿意回想起。
永琏看着速写本上金花茶喃喃自答:“因为他看上去总是孤身一人啊……”
第二天清晨,永琏迟疑许久,还是去了星见寺。明日就是旧夜,各式装饰布置已经完成了九成,可全寺上下仍然非同一般地忙碌,直到中午吃饭时永琏才有机会坐下。可还没休息多久,祝贤长就来宣布了下午的安排。
那时永琏正在帮着挑拣出篮中枯败的花枝,一位和他聊得来的年轻祝贤又找了过来,想拜托其将一面又厚又沉的旧鼓送去别院的仓库。“得放到架子上去,我力气不太够。”祝贤如此说,永琏只好答应了她。
雪洋洋洒洒地下着,早晨才清扫过的青石地面再度白透了。永琏提着旧鼓,刚走到别院的廊下就知晓了用意。
深冬,侧门旁那棵只剩漆黑树枝的老槭树自然是没有红叶的。他仿若来自梦境,穿着深色毛呢大衣的侧影独立于素净的灰白中,看上去是如此不真切,又像极了数年前的秋天。那时的朱祐辉也如此这般专注地看着山中林景岿然不动,如同一尊英挺的雕塑。
永琏放下鼓,故意踢了一脚击起一道沉闷的鼓声,朱祐辉回过头,迟疑了两秒才快步走来。只是他没有径直踏上回廊,甚至没有走到回廊的檐下,仍站在院子的边缘淋着雪。
他看着永琏的目光中不乏忐忑,于是永琏抢先开了口。
“现在寺里很忙,有事尽量别麻烦其他祝贤。”
朱祐辉没有笑,话里话外都透着失望,“这么多天没见面了,我没想到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永琏才意识到说辞中的不妥。
即便他已经尽量用“以往”的语气说这句话,可在这种情况下听上去实在是不像一句纯粹的玩笑。
于是永琏心虚地埋下头,“……确实很多天了。”
“16天。”
“你还数着啊。”
“其实我很讨厌数日子,但在第5天、第10天、第15天时我都忍不住想,说不定第二天就能见到你。幸好第三次就成功了,果然就如星间司铎所说的,星见寺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求助的人。”
“那还不如直接去我家等。”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没这回事。”
永琏抬起头,见朱祐辉的眼神略带欣慰。
朱祐辉放松地吐了口气,“那我能走近些吗?”
永琏点头,他这才走到檐下。
“我想向你道歉。”朱祐辉道,“上次是我没考虑周全。不分场合地突然出现,任谁都会觉得被冒犯。不仅如此,我还出尔反尔。”
“……啊?什么?”
“去加梅里亚之前我明明答应过你每周都会回璃光的。所以——”朱祐辉目不转睛,颇为正式地说,“对不起,永琏。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还能回到以前那样,至少我不想再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你。”
永琏忽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张开嘴,又闭上,再张开,才道:“你……你难道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本来就是我做得不对。”
这话听得不是滋味。
“那,就算哪天我突然做出出格的事——或者说出过分的话,你也不会生气吗?”
“你指什么,大晚上突然闯进我家把所有东西统统砸碎,再拿着喇叭大骂‘朱祐辉是混蛋’吗?”
“我没在说玩笑。”
他端详了永琏片刻,语气轻松地说:“真让人期待啊,你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把我惹生气。”
“你是觉得我干不出来?”
“出格的事吗?我相信你有胆量,但我不觉得我会因此生气,就算我到时真的生气了也不会讨厌你。毕竟你是个好孩子啊。”
永琏忽然产生了几分酸涩的不甘心,“但愿到时候你别被吓一大跳。”
朱祐辉又走近了两步,来到回廊檐下,隔着木围栏抬头观察着永琏的脸庞,“所以你没再生我的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气。”
“真的?”
“那天我——我就是在为期末心烦,除此以外什么事都没发生。”永琏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太好了。”朱祐辉终于像往常那般笑道,“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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