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喜欢朱祐辉呢?
——绝对不可能。
毫无依据的判断,永琏在心中一遍遍重复着。他只能逼迫自己相信,否则他就无法面对过去做过的“蠢事”了。他都不记得从小到大穿过多少次朱祐辉的衣服了,他都习惯从朱祐辉手里接过削好的水果了,更何况他们事至如今仍经常同床共枕呢——
想到这里,永琏差点推开窗从二楼跳下去。
母亲的呼声从门外传来,永琏如梦初醒。他跌跌撞撞地下楼,仿佛一个刚获得义肢的身体缺陷者,不熟练地操纵着两条假腿。十余级的楼梯,他却两度差点滚下去。终于平安无事地移动到客厅,母亲已经坐在餐桌边。落座时,永琏几乎是腿一软半摔到的椅子上,母亲困惑地看他。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永琏张开嘴——带似乎也不是自己的,他听见声音比平时略高些,“没事,就是饿了。”
父亲尚未回家,只有母子二人用晚饭。永琏不过是机械地把饭菜送进嘴里,吃了五六口才品尝出那碗羊肉是辣味的。
“对了。”母亲随和地开口,“你听说了吗,祐辉这周就回璃光。想不到他们中央凝能学院学期结束得这么早呢,竟然赶在九风时岁前。”
“听说?听谁说?我没听说,我为什么要去打听朱祐辉的事。”永琏飞快说完赶紧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饭。
“我今天下班正好碰见朱议长的秘书从奥刻姆教管理协会出来。你不是想考中央凝能学院吗,这正好呀,你去请教请教祐辉,让他给你分享些经验呗。”
“请教他?为什么?我又不是应付不过来。难道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吗?绝对不是。没必要,完全没必要。”
阿黛勒意外地看着永琏。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反应大?哪里大?我不是和平常一样么?老妈你的错觉。”
“你跟祐辉吵架啦?”
“吵架?他都没回来我跟他吵什么架,为什么吵架?没吵架。”
“那你怎么——”
“我吃完了。”永琏放下空碗,嘴里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先回房间做作业了。”
“诶,你不是饿了吗,怎么才吃这么点儿!”
永琏趁母亲开始唠叨前逃离了客厅,连扑带爬地上楼。
刚到房间永琏便后悔了,因为他并没有吃饱。他叹完气一扭头,就看见那条被扔在床上的围巾。明明颜色一点也不鲜亮,却格外吸引人注意。永琏急忙走去,拿起围巾,弯下腰,将其往篮子里一扔,再将编织篮推回床下。
很好,总算让那东西从视野内消失了。永琏坐在床上呼呼地喘了会儿气。
没被填满的胃在无声地抱怨,想到放在抽屉上的那盒巧克力曲奇似乎剩了几块,永琏起身打开那个图案精致的马口铁盒。果然还剩了些。他赶紧取出一块,放进嘴里,刚嚼两下就猛然回想起这是上次朱祐辉从加梅里亚带回来的礼物。嘴里的曲奇一瞬间变成了难以下咽的木头碎屑,永琏将其全部吐进了垃圾桶。他失望又疲惫地坐回桌前,只能给自己倒杯凉水。花了十分钟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子里统统甩出去,他终于摊开笔记本,铺开干净的稿纸,准备写作业。
留在间隔线上的字迹俊秀公整,明示着它们的书写者是谁。永琏忍无可忍地丢下钢笔,哀叹一声,将脑袋埋进书堆,幸好不久之后母亲送来了一盘切好的梨。
学校的生活风平浪静,毫无变化,忙碌得几近枯燥,但时间的流逝速度仿佛加快了。周二过去,便是周三,永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四就迫不及待地追来,无处可逃的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朱祐辉,周五的上午就已经结束了。
“哥们儿,你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太好啊?”
坐在食堂餐桌对侧的希德尼撇着嘴问道。
按照学号顺序,奎蒂娜是三人中第一个被叫去办公室做升学辅导的,于是周五中午永琏与希德尼两人去了食堂。永琏说不清现在自己究竟是饱是饿,餐盘里的饭菜说不上难吃,但尤其难以下咽,迟钝如希德尼都注意到了永琏拿着餐勺时的举棋不定。
永琏怨恨地扫了他一眼,“都是因为你之前说的那些蠢话。”
“哪一句?我每天要说那么多话,可记不住自己说过什么。”
“记不得就算了。”永琏强迫自己将勺中的食物吞下。
希德尼颇为认真地回忆起来,表情越来越困惑,到最后他甚至放下了餐勺。
“哎哟,你可别吓我,干脆给个明示吧,否则我也放不下心呐。”
“我都说算了。”
“别别别,有话您老尽管直说,有什么不满意我下次一定改——我还打算以后继续找你抄作业啊!”
“真跟你没太大关系,你就当我没提这事。”
希德尼仍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真没有?”
“没有。”
“不用我再给你带包栗子作赔礼啥的?”
“你偏要带的话我就收下好了。”
听了这话希德尼才放宽心,他再次拿起了餐勺,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再兴致勃勃地说起克里提亚每年冬季都会举办的剑术大会,永琏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餐盘中剩的一半食物像又干又苦的橡皮。
放学后,轮到希德尼去接受升学辅导,永琏便和奎蒂娜就近找了间三年级的空教室写作业。
“抱歉啦,硬拉着你来帮我辅导世界史功课。”刚坐下奎蒂娜就赔笑道。
“没必要跟我这么客气吧。”永琏关上窗户坐到奎蒂娜面前,“倒是你的世界史成绩也不差啊。”
“首都凝能学院要求可多了,现在这成绩实在勉强。再说我也不是在客气哦,你现在基本每天放学都去图书馆,我拉着你留下就是在占用你的时间嘛。”奎蒂娜依次从书包里拿出文具,“不过我敢肯定,你这回期末的成绩一定会大大进步。噢,我的论文,就麻烦你帮忙改一下啦。”
永琏接过道:“就借你吉言了——我直接用红墨水了?”
“没问题!”
永琏刚改完一页时,一直在看书的奎蒂娜便又开了口。
“说起来,希希——我说希德尼,他跟我讲他似乎之前惹你生气了。”
“唉,我当时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啊。”
“那就好。我猜当时的情形是你无意之中埋怨了一句,他就以为你是在怄他的气?”
“今天中午你难不成是躲在食堂的桌子底下听我们说话的?”
奎蒂娜轻笑一声,“希德尼说你埋怨他以前讲了蠢话。”
“的确很蠢,所以别提了。”
“果然如此,那么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一直没等到下文,永琏便抬起头,发现奎蒂娜正捧着脸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
只见她神秘一笑,轻轻问:“永琏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教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永琏却觉得自己的脑袋中发生了一起小型爆炸。见永琏干愣着一动不动,奎蒂娜笑得更开心了。
“放心好了,希德尼那个笨蛋又没有我这般心思敏捷,不可能猜得到。”
“你、你……直觉准确得恐怖啊,奎蒂娜。”
“不是直觉,是推理哦。你从周二开始就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回想一下周一时希德尼说了哪些蠢头蠢脑的话,恐怕就只有这个话题了。”奎蒂娜将双臂平放至桌上,坐正了些,“所以你喜欢的人是谁?应该不是瓦莱丽亚吧?”
这论文只怕是改不下去了。
“……确实不是。”
“你们进展得如何?”
“……什么进展?”
“哎呀!就是指,你们是相互暗恋呢,还是对方压根没发觉你的心思呢?”
“你们女生都对这种话题这么执着吗?”
“我是帮你解决烦恼!”奎蒂娜颇为认真地竖起食指,“下周就要期末考了,这么容易搅乱人心思的事果然还是越早解决越好吧!”
平心而论,她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永琏放下笔,有些难堪地抓抓头发,“我这周——就这么明显么?”
“你这周总是在学习——当然你之前也挺努力的,但你这周太拼命了。”奎蒂娜摇摇头,“所以那个人究竟是谁,竟然能让你这么在意?如果不愿意告诉我,那就跟我讲讲对方大概是怎样的人?”
永琏痛苦地哀叹一声,“我、我说不上来!”
“怎么可能说不上来呢,你该不会还要告诉我,你不记得怎么喜欢上那个人的、更不知道喜欢那个人的哪一点吧!”
“可——我确实没想好啊!”
奎蒂娜无药可救地看着永琏,“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在苦恼这个问题……”
“你准备去告白吗?”
“这个……”
“不敢,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概都有……”
“担心被对方拒绝?”
“可能是吧……”
“你认识对方很久了?”
“嗯。”
“那确实不好办。”奎蒂娜抄起手若有所思。
“所以就别再琢磨了,反正想不出结果,有这时间做些什么不好。”
永琏艰难地再次提起红墨水钢笔,奎蒂娜却伸出右手挡在他准备落笔的论文上。
“不行、这种态度绝对不行!”她无比严肃地大声说,那幅表情就像是在说明一起重大自然灾害产生的深远影响,“不能逃避啊,永琏,有些东西就是要说了才能让对方知道。尤其像你们这种认识已久的好朋友,如果没人把话挑明,关系是不可能有突破的!”奎蒂娜的声音像噼啪爆炸的火炮,永琏被她的气势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想……期末之后就是冬神日、九风时岁,再就是新年——有了!旧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让我在那天去告白吧?”
“那不然呢?拥挤的人潮中,美丽的烟花下……”奎蒂娜捧着脸颊陶醉地说,“零点钟声敲响前一秒说出‘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心有所属’,这是多么浪漫——”
“你到底看了多少遍《艾米瑞与瑞德拉瑟》啊,要让我讲这种害臊的台词还不如直接让我跳枳霞川。”
奎蒂娜相当不满地瞪着他,“表达自己的心意怎么能叫害臊?要不我陪你做点练习?”
“有做这种练习的时间还不如再背下大事表。”永琏把奎蒂娜的论文摊到她面前,用钢笔指着稿纸上的一个长段落,“你写的这三个改革家的主要举措里都有张冠李戴的内容,比如知名术师拉斯穆森呼吁细化佣兵等级的提案是在1143年百鬼异变尚未结束时实行的,而非异变结束后。”
“哎呀,这确实迫在眉睫。”
直到希德尼从办公室回来时永琏都一直在帮奎蒂娜整理知识点。不愿细想的某个话题失去了深入探讨的机会,他也姑且放宽了心,哪怕现实中能让他继续踌躇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太阳迭进城市棱角分明的剪影,三人收拾完书本一起踏上放学路。有希德尼在,奎蒂娜的主要聊天对象便转变了,永琏只需心不在焉地随便应付两句。刚开始,他们在为希德尼的升学辅导内容开着玩笑,走出校门口时谈起成市中心的龙芝术师学院的防御结界接连出故障,只说了两三分钟后,奎蒂娜便满怀期待地聊起寒假的安排。让她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耳边暂时消失的契机,是电车站前的糕饼铺卖起了季节限定的拉糕。永琏本就没胃口吃又甜又黏的点心,再看到店里的顾客挤满了本就不大的堂厅,便主动提出在路边等他们。
暖洋洋的橙红色街灯已经亮起,风却还是这么冷。行人与车辆交织,电车的行驶声缓缓靠近,又在短暂的沉默后远离。几分钟后,永琏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回家之后给朱家打个电话,叫朱祐辉这周别来找自己了。现在的永琏光是想到他的名字心脏就不由自主地紧缩起、痉挛着,更别提该用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语气面对他,哪怕只是想到他的侧影——
“在想什么呢?”
轻和、略带慵懒的声音,那一瞬间永琏还以为是幻听。他惊恐地看向左侧,那个一再试图驱离出脑海的身影已然化形。
朱祐辉一手提着行李箱,微微前倾着身,平静又仔细地注视着永琏的眼睛,仍如往常——
不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他的眉眼比以前更清晰、更清秀,那浅色的眼眸转盼流光,仿佛能窥见邈然星空的一角。他的笑容也更舒朗、更柔暖,让人忘记此刻是深冬雪风瑟瑟的傍晚。嘴角扬起的弧度又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有如杂志上《艾米瑞与瑞德拉瑟》男主演那几张饱受好评的宣传照,优雅俊逸见让人忘了眨眼与呼吸,连路过行人的谈话声、穿行汽车的鸣笛声都一应从耳畔抹去。永琏这才留意到朱祐辉的嘴唇偏薄,他不由得好奇,要是贴上去会是怎样的触感……
想到这里,永琏如踩空了两级楼梯般惊醒时,慌乱向后退去三步。他别过脑袋,脸颊迅速升温,嘈杂的街头噪音又一齐回到耳边了。
“你——你——”
他语无伦次,又庆幸自己没有像个傻瓜似的惊叫出声。
朱祐辉站直身,显然以为永琏只是惊讶于自己突然现身,继续温和地笑道:“想到从南站回来顺路,所以就打算直接来校门口等你,没想到时间正好。回家吧?”
永琏并不想,他垂头盯着地面,硬梆梆地回道:“我要跟我同学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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