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过分的想法。”
“可是我也觉得太好了。没想到这件让我父亲大动肝火的坏事竟然仍存在一个好处,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时他的模样有多么可怕。”
看着朱祐辉云淡风轻的笑容永琏确实想象不出来。
“所以没关系的,永琏。”
他的声音很柔和,像是附着魔法似的,永琏不知为何突然如释重负了,甚至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并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到朱祐辉身前时,他仍然相当认真地凝视着自己。
他比永琏要高两三寸,枳霞川上的风这么大,却没将他的头发吹乱,真是奇怪。可他似乎没有迈步的打算。永琏正打算催促,却见朱祐辉忽然向自己伸出手。
被寒风吹得发木的头顶忽然多了一片温暖。
他站在灿灿灯火中笑着,理齐了永琏额前的乱发。
“你真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啊。”
心头那片雨云顷刻间爆发电闪雷鸣。
“你当谁是小屁孩啊!”
永琏急忙推开朱祐辉的手。后者的笑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又让人头晕目眩,永琏左右为难,只好埋下头。大约是心跳得太快,永琏甚至忘记该逃走了。
所幸,朱祐辉没再继续盯着狼狈的他。
又下雪了。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朱祐辉的大衣衣摆从永琏视野一角撤离后,他才慢慢抬起头。
细小的雪花在街灯的明光中跟随着风茫然地飞舞,下落、依附在朱祐辉的围巾上。他走在永琏右前方两步的位置,继续说起萨姆莱德的海岸公路,及附近某座适合度假的小镇。永琏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既希望能尽快到家,又希望白鸰街能再长点。
——所以那些人究竟喜欢他什么?
永琏仍然搞不明白这个谜题。
第4章 憧憬
雪在竹林中簌簌地下着,玄黑的瓦片、青灰的石梯、米黄的麦秆篱笆都已被染尽,唯留下纯白与碧绿相得益彰。
寝林已是冰天雪地,屋廊下倒不寒冷,炉子上的火正安静温和地燃烧着。
“再讲点有趣的故事嘛,你都好一会儿没说话了,好无聊哦。”绫叶略带抱怨地说。
“我没什么好讲的啊。”永琏把剥好的花生仁扔进嘴巴里,被火烘过的花生仁脆酥酥的,“在学校上课,回到家做作业,根本没机会撞上有意思的事。”
“你那个朋友不是每周都会回璃光吗,你和他之间就没发生点什么事情么?”
“什么叫我和他之间啊,你的描述别那么奇怪好不好。”
“那——你们周末一般做些什么?”
永琏剥了两颗花生才答:“聊聊天,看看书,天气好就出门逛逛练练剑,就这样吧。要是没写完作业他就给我讲题……没什么特别的。”
“那不是和以前一样么?”
“确实一样。”
“不觉得太平淡吗?”
“倒也没觉得。”
“你的朋友也是这么想的吗?”
“或许吧……”
这样千篇一律、百无聊赖的日常对朱祐辉而言或许更没意义——永琏赶紧打住了思绪。
“那你呢,最近有遇上什么好玩的吗?”
“我想想——”绫叶喝了口热奶茶,当她放下马口铁杯时忽然很欣喜,“噢!几天前,有个奇怪的叔叔来拜访爸爸,我和他说了好多话!”
“这叫有意思?”
“我还没说完!那个叔叔会幻术,他给我变戏法,取了一片竹叶,吹了一道风,就‘唰’地一声飞出了好多片!还吓唬我说自己是个逃犯,教我怎么逃避治安官追捕,我本来还想接着听,结果爸爸突然回来了。后来我问爸爸那个叔叔是谁,爸爸也不告诉我,难不成真的是逃犯吗——怎么样怎么样!有趣吧!”
“你也……挺厉害的。”
“永琏干嘛取笑我!”绫叶噘着嘴,“那个叔叔说的事情可比其他叔叔阿姨说的有意思多了。你不知道,好多大人来拜访爸爸时只会说些无聊的事情,不好笑的笑话,要么就抱怨些不认识的人和事,他们还以为我听不懂呢。不过,多亏有他们,我很擅长帮忙哦,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开导’?所以永琏要是碰上什么烦恼就跟我讲吧!”
“等我想到了烦恼一定找你。”永琏继续剥着花生说。
“对了,永琏这周怎么不去找朋友?”
“他下周就期末,这周不回来。”
“因为已经年末了呢。”
短暂的谈话再度中止了,绫叶也闷头剥起花生。
不知是心中的疑惑下沉为了烦恼,还是绫叶已经摆出了静耳倾听的态度,永琏有了分享秘密的冲动。
“你要是真的想听故事的话……”永琏喝完奶茶,将杯子缓缓放回炉子边,“我倒是能给你说一个——但不能再告诉别人。”
“没问题,我绝对不告诉任何!”
“虽然算不上故事,只不过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嗯,你就快说吧!”
绫叶从袋子里再捧出一把花生,全部堆在了永琏那一侧的炉火旁,然后拉近了藤编椅紧紧凑到永琏身旁。
永琏拍拍手上的花生屑,慢慢开口道:“我那个每周都回璃光的朋友,他叫朱祐辉。”
“朱、祐、辉……”绫叶用食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朱家,是我知道的那个朱家吗?”
“对,他爸是朱隆诚议长。”
“诶!如果是这样,那我应该见过他!那位朱隆诚先生几乎每年都会来拜访爸爸,有几次他的儿子就跟着他——不对呀。”绫叶不解地歪过脑袋,“他的儿子都三十了。”
“你见过的那个是他二哥朱知浩吧,他在家排老五,最小的那个。”
“最小的儿子啊……如果朱家是关系融洽的家庭的话,那么朱祐辉的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应该对他很好吧?”
“我想应该是,也不只是因为他在家里最小的关系,他出生时还有吉兆——虽然我觉得很牵强。”
绫叶张圆了嘴,“吉、兆?”
“嗯,他出生时脖子上挂了个项环。”
“那项环在哪里?”
“不知道,我没问。他不愿意说这件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他父亲认为这是吉兆,很久以前他父亲还来星见寺请教过我爸这回事。”
“古书里记载的吉兆几乎都是和气象自然有关的,像这种出生带饰物的是没怎么见过……”绫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你继续说吧。”
“我第一次见朱祐辉,是在星见寺的别院,那时是秋天。”
永琏记得很清楚,那年时别院的老槭树红得热烈,与朱祐辉的头发是同样的颜色。他拿起杯子想喝口奶茶,却发现杯子已经见底了,于是他便提起炉子上的壶。
“所以从那时起你们关系就很好啦?”
永琏倒完奶茶后,绫叶抓了几粒葡萄干放进他的马口铁杯里。
“谢了。没有。当时就是我爸和他爸带着我们相互认识了一下,我爸说‘这是朱隆诚议员的小儿子’。”
“你对朱祐辉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嗯——大概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他只比我大两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比我大许多。他基本不会说自己的事,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听别人说话。”永琏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朱先生跟我爸去里屋聊,我们就坐在别院的廊下等他们聊完。我也忘了当时我和他说了些什么,但反正没说太多,差不多过个三五分钟才会说一两句。”
“也就是说你们第一次相处其实不太愉快?”
“或许。因为要是愉快的话我应该会记得很清楚,不过也有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我忘了吧。”
“然后你们就过了很久才再见吗?”
“没多久,估计一两个月的样子。有一天他妈妈带着他来了我妈工作的学会找会长,结果看到我妈和我也在,她们就聊了起来。”
“朱祐辉的妈妈是怎样的人?”
“模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总穿深色长裙、个子不太高、有些瘦但笑容很和蔼的阿姨。他妈妈和我妈说了不少话,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永琏顿了顿,“他妈妈问我什么时候生日,然后对朱祐辉说,‘算起来永琏是弟弟,你以后一定要多多照顾他’。”
绫叶的眼珠转了转,“听上去朱祐辉的妈妈似乎很想和你家保持不错的关系。”
“对,因为那时议会竞选,朱隆诚议员想拉拢关系,而星见寺刚好在曙山周边很有威信。”
“所以你的烦恼就是,朱祐辉并不是单纯地想和你一起玩才跟你做朋友?”
“不,我从没在意过这个。我是——算了,还是先把没说完的说完吧。”永琏将掉在地上的花生壳拾进垃圾桶里,“自那以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他常常来我家,我也隔三差五地去他家找他,反正银鸥街也离得不远。那时的我像他的跟屁虫似的,现在想起来真是蠢死了。”
绫叶咯咯地笑起来,“但你肯定是因为觉得一起玩的时间过得很愉快,才会总是去找朱祐辉的吧?”
廊外的鹅毛大雪缀成了白茫茫的幕帘,凝视得久了容易让人遁入空想。永琏迫使自己错开目光。
“那家伙……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仿佛没有他不懂的事,历史也好、地理也好、法术也好,聊到某些地方和发生在那里的事,就像是亲自去过、亲身经历过似的。你刚才说变戏法,以前那家伙也给我变过,但不是拿的竹叶。”
永琏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初秋了。他记得他们两人跑去枳霞川岸边,徒步向北,朱祐辉随手折了一截芦苇。芦苇很轻,到了他手上更是完全失了重量,他拿在手上交替地旋转着、抛舞着,不管多高,总能稳当地落进他的手里。芦苇的穗慢慢地延长,像雾又像火,还闪烁着银星。他在永琏身前,他的背后只有夕阳中的枳霞川,永琏坐在大卵石上看着他。他像是在表演一种祝舞。不知看着他把玩了那根芦苇多久,最后他将芦苇往河里一扬,薄薄的银光便缓缓沉进了水里,就像被稀释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永琏将背完全靠在交椅上,短短地轻笑一声,“只不过,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
“哪种远?”
“我……我形容不太来。就像是把握不到他,哪怕和他呆在一起,也总觉得他很快就会离开——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去年我才会说那种话……”永琏埋下头,沮丧地抓了抓头发。
绫叶探过脑袋,“你对朱祐辉说了什么?”
“他比我大两岁,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嗯,他会比你早两年毕业。”
永琏看着炉子上的火,“去年我问过他报考的学校,他说朱议长还是希望他能读名校。然后我就问,‘首都凝能学院不算名校吗’,他听了就转过身来看我,玩笑似的——不,就是开玩笑。他说,‘如果你想去洛宛,要不我也考这个学校?’”
“于是你说?”
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在了喉咙,永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咽下,“我说,‘可以吗?’”
明明就坐在火炉边,永琏却觉得浑身上下冷极了,浑身上下更加沉重,他咽了口唾沫。
“那时的我真的太差劲了……刚问完我就觉得自己好蠢。幸好那时他没有拒绝,更没有直接答应,只是笑了笑继续收拾他的那堆书。结果到了考战斗理论和魔法理论这两门最重要的科目的那天他居然缺考,绝大多数凝能学院都要看这两科的成绩,所以他只能留级了。虽然现在知道他留级的原因不是因为我那时的蠢话,他也说没关系,可是……”
“但现在的结果还是很好呀。朱祐辉已经顺利去加梅里亚,而且每周都会回来找你呀。”
“之所以回来也是因为——”永琏难堪地抓了抓头发,“他要启程去加梅里亚的前几天晚上他叫我出去吃饭,回家路上走到青鹊桥他突然停下来说每周都会回璃光的。”
“是你先问朱祐辉能不能常回来的吗?”
“没有,或许是那时我的表情真的很难看吧。哪怕我没有开口求他,但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
绫叶沉思片刻,“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什么?”
绫叶好奇地仰起头,“如果朱祐辉考取的不是中央凝能学院,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渴望去加梅里亚吗?”
永琏意外地看着她,有些迟疑。
“可能……不会吧。”
“那样的话,我觉得你希望他能留下来不是因为幼稚或者孩子气。”绫叶展开微笑,很确信地说,“是因为朱祐辉是朱祐辉,所以你才会产生这样的愿望。而且朱祐辉之所以干脆地答应你,也是因为永琏是永琏!”
然而这话并没有彻底地安慰到永琏。
其实他很清楚,从学院城萨姆莱德到璃光即便是坐清早的特快列车也得下午才能到,一来一去要消耗大量的时间。他不敢就这个问题去询问朱祐辉,他也始终不愿细想,这只会让他的期盼变质。永琏忽然意识到,当自己和朱祐辉呆在一起时总会沉溺于摇摇欲坠的安逸,故意忽视其他任何可能存在的矛盾,因为一旦深入追究某些问题便极可能丧失现有的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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