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下去便好——永琏逃避似地想着。他已经习惯于如今的生活,他只想畅快淋漓地享受它,他只希望它能持续得越久越好。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不是多么丰富多彩的日子,甚至略显单调枯燥,为何自己如此珍视呢?
父亲同筱原和也谈完话时雪小了些,于是他们便离开寝林下山回家。漫山遍野的白更容易让人陷入空想,走到新莺桥时父亲发了话。
“你是真打算考中央凝能学院吗?”
父亲的提问令人疑惑,但永琏如实答道:“对,我想去。”
此后,父亲再度不语。明明不是多么沉重的话题,更算不上不幸的消息,父亲的眉尖却长久聚集着浓厚的阴云。永琏不安地看着父亲,父亲却没有看他,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留有凌乱脚印的雪中山道。只需片刻,落雪便会将其抹除。
等待许久之后,父亲终于平声回道:“那这半年好好努力吧。”
永琏猜父亲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但在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提升学的话题。
到家时天色还早,离饭点也还有段时间。明明没有费时费力的活,永琏竟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大半似的。回到房间的下一秒他就闷头倒在床上,放任思绪如开闸的洪水般在脑中奔腾。
不知自何时起,永琏已经习惯朱祐辉走在稍前一步的位置。朱祐辉就像一个道标,如果他从眼前消失了,那么自己还能坦然自若地前进吗?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孩提时期只需思考明日该怎么玩、去哪里玩,不懂何谓远方、何谓分离,盼着明日、盼着长大,未来不过是明日的明日。
久远的往事模模糊糊地眼前展开,如陈旧的水彩画一般。
那是个盛夏,天空的蔚蓝干净通透,积云如同画布上一片片尚未被抹开的白颜料色块。蝉鸣悠长,哼唱着午后的沉闷与索然,于是西来庆太出了个主意,他说山上某条干涸的溪边有一座废弃木宅,很适合玩捉迷藏。孩子们齐齐地答应,那时的西来庆太还是个胖墩墩的小子,却兴冲冲地跑到最前面给大家带路。藏在树林中的游乐场像是个秘密基地,曾经的主人已将大部分家具撤走,剩下破损的桌椅与门板沐浴尘埃与风雨。
只要蜷缩起身子就能躲进储物室的壁龛里,外面还有一块挡板作掩护,这藏身之处一点也不脏,处仅有些报纸碎屑和植物叶片,再一张磨损的竹编坐垫。躲在这里,窗外的蝉鸣和阵阵松涛都听得很清楚,那个负责抓人的孩子的脚步声就在隔壁。
不会有人找到自己,这可是个宝地,甚至还能沿用到下一局。只需要等待,等待……随后,困意悄无声息地造访。没办法,这个壁龛既不宽又不窄,干净还凉爽。当眼帘彻底垂下来时或许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找到自己——
“永琏——永琏?”
再睁开眼,映入视野的红发仿佛红彤彤的太阳。他明明不是这局游戏的参与者,也确实不是幻觉。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你呀。西来庆太找不到你就回去告诉了你妈妈,那时我在和杜多阿姨说话。先出来吧。”
朱祐辉伸出手,那时的他看上去很高。
起身的那一刻,左腿发出不满的呻吟。
“腿麻了?”
于是他也一起在墙边站了会儿。
“你怎么找到我的?”
“直觉吧。来这里之后想了想你会藏去怎样的地方,幸好,我一次就猜中了。”
“运气好而已,要是换个地方绝对找不到我。”
“好啊,那就试试看吧,不论藏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那时已是黄昏,树林的影子被拉长加深,烈日的余晖极尽浓艳却灼热不减,将整座曙山涂抹成璀璨的金红。废弃木宅附近的灌木已经有大半个人高,朱祐辉拿着匕首走在前面,斩断茂密且扎人的杂草。
“小心脚下。”
草丛里到处都是石头和树枝,走起来磕磕绊绊。终于走出树林时,短裤上还挂上一串苍耳。原来这栋废宅距离主干道有这么远。
一辆自行车停在车道旁的土坪。
“你骑车上来的啊?”
朱祐辉收起匕首,跨坐到车上,“坐吧,我送你回去。”
“我还是走路回去算了!”
他扭过头,“为什么?后座上又没放针垫。”
“不是,这条路前面的坡太陡了!你要骑车就骑去,我自己走。”
“那就要多花十几分钟,到了家你妈妈可能会更生气。”
那时的风比想象中的还要清凉,让人沉醉的同时,不得不为它的迅疾胆战心惊。
“你、你骑慢点儿!”
“这也不快啊。”
“前面有个大转弯,我可不想暑假刚开始就摔断了腿,万一车翻了我们都得完蛋!”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要是害怕就抓紧我。”
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听出朱祐辉现在正笑得开怀。
“谁害怕了,我是——啊啊啊啊啊啊!喂!”
“这风吹着很舒服吧?”
自行车稳当地驶过两道弯后,风声里便只剩下了畅快的大笑。霞光将所有的斑斓抛给了游云,那一抹一捺的绯红与金黄完美融合,还有那薄淡的烟紫、通透的靛蓝做底,让人移不开视线。无论是多么神通广大的画家都勾勒不出能与之一模一样的瑰丽,不论是天空还是少年的背影。
“话说……老妈真的很生气吗?”
“我会帮你求情的。”
于是,母亲的责备时间没有那么长。放宽心后压抑着的疲惫感骤然释放漫遍全身,耷拉着步子正打算朝家门走去时,却感知到朱祐辉伸手从衣领后方取走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金色的刺槐树叶。
“进门前不把身上整理干净的话,妈妈又会唠叨起来的哦。”
朱祐辉没有把那片树叶丢掉,而是放进了口袋里,留下道别的话,便踩上自行车离去。
然后,玫瑰色般的往昔如轻烟般消失。
永琏被叫醒时,窗外已是一片黑。母亲点亮了房间的灯,永琏从床上坐起,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团泥。
母亲走到了床尾,“这围巾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印象?”
永琏古怪地望去,见她手里握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朱祐辉的围巾。
“这个——去年的新年假期堂姑送的!”
“去年?你说的是我们一起上云华大饭店吃饭的时候?”
“也有可能是前年,再有可能是露德温姨妈送的——反正昨晚才从柜子里翻出来!”
母亲将信将疑地瞥了永琏几眼,最后没再细问便放下围巾,催着永琏去洗手吃饭,永琏则后悔于自己没有提早把那条围巾收起来,又想着等朱祐辉回来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这回的丢三落四。
——是啊,等朱祐辉回来。
想不明白的问题,干脆直接抛至脑后好了,反正那也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这没什么大不了。身边有一位优秀的朋友,折服于他的过人之处很正常,关心他的生活动态也正常,将他树立为自己的榜样更正常。到了下周五,结束期末测试的朱祐辉就会回来了,永琏只需像往常那样怀揣期待即可。
周末的时间匆匆而过,周一再回到学校时永琏竟觉得身心轻盈,哪怕看到希德尼和奎蒂娜搂在一起嬉笑着看杂志这样的场景,他都没有感到烦躁,还愿意主动向他们搭话。
“大早上就聊得挺开心啊,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乐?”
“我们在看《艾米瑞与瑞德拉瑟》的演出时间表。”奎蒂娜抬头说,“璃光的巡演安排出来了,新年之后连演三十场,我们在商量预订哪一场的票。”
“既然你这么想看,那就订最早那场的票不就行了?”
“哎呀,大家都想先睹为快,到时候绝对抢不到的。我看要不选第七场或者第八场,希希,你看怎么样?”
永琏甚至懒得去纠正称呼问题。
“我看行,就这么着吧。”
“永琏打算去看吗?”奎蒂娜又问。
“我看过了。”
“啊?什么时候看的、在哪儿看的、跟谁看的?”
“呃——我看的是三十年的版本。”
“吓我一跳,还以为永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谈起恋爱了。”
“怎么,这戏难道必须得两个人才能看?”
“就是,他就算想谈,找谁谈去啊。”希德尼将胳膊搭在奎蒂娜肩上说。
“怎么没人,隔壁班的瓦莱丽亚就找我打听过永琏。”
“谁?”
“哎呀,你怎么还不知道人家名字。就是上个月和隔壁班一起上实战模拟课,那个跟你一起去取道具的女生呀。”
“原来是她啊……”
“哟,是我小瞧你了。”希德尼调笑着锤了锤永琏的胳膊。
“永琏你有想法吗,我可以帮你去回她。”
“不太行,那姑娘太高了。”
“我问永琏呢你搭什么腔呀。”
永琏突然觉得跟他们搭话的自己是脑子进刷锅水了。
“所以呢?”奎蒂娜笑过之后问,“要我怎么回瓦莱丽亚?”
“没兴趣,我现在只想专心学习。”
“唉,真可惜……”
“人想考加梅里亚的好学校,哪儿来别的心思。”
“永琏认真起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吓人呢。”
如果不再主动提及别的话题,他们只会拿自己玩笑个没完。
“说起来你俩究竟是怎么凑成一对的?”永琏赶紧见缝插针道,“我们三个一起上了四年的课,怎么九月的时候你俩突然就变成男女朋友了?”
“什么突然,我秋神日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打算去跟她告白吗?”
“我知道,但是你究竟是看上奎蒂娜哪一点了?”
“真讨厌,永琏你这话就像是我不讨人喜欢似的!”
“我知道你人缘好又热情,但希德尼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喜欢你了吧——我的意思是大家都认同你性格的优点啊。你难道没问过他?”
两人齐齐地看向坐在中间的希德尼。
“对哦,所以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奎蒂娜凑近了些。
“你、你、你突然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啊!”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我忘了!”
“那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这总记得吧!”
希德尼的两只耳朵已经通红,他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和嘴,“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你那时不是扎着马尾吗,还别了一个茉莉花的头饰,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就经常盯着看……”
这回轮到奎蒂娜涨红了脸,她别过头去,假装盯着窗外积雪的树枝,一句话都没说。
“……好傻。”永琏却忍俊不禁道。
“你别笑!感情到了就是容易做出些蠢事,爱盯着对方或者对方的东西看个不停。唉,你没遇上喜欢的人,你不懂!”
永琏一甩脑袋,“我才懒得懂。”
他可没时间更没精力探知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但这天放学后他却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直接回了家。并不是为了放松,只是肚子饿得太快。
学期末的作业堆得像学校门口铲出的积雪那么多,但繁忙也繁忙的好处,那就是时间的流逝速度会比以往更快,这意味着周五也能来得更快。可那堆作业还是那么难,永琏不由得叹了声气。
朱祐辉的围巾仍然歪歪扭扭地搭在床尾,垂下的一端还差几厘便会碰到地板。永琏没有将它收进衣柜,不知为何他想将那条围巾摆在一眼便能瞧见的位置,倒不是担心日后忘记归还。
永琏忽地想起上次朱祐辉回来,取下围巾后便将其放在这一位置。所以自己才如此不愿挪动它吗?还是因为朱祐辉每次都戴着同一条围巾?
某种力量牵引着永琏,令他放下钢笔,探过身将围巾拽了过来。
这条围巾很轻,没有多余的花纹,做工精细、贴肤柔软,光是拿在手上就会生出暖意,不像自己的围巾总是起些令人不快的毛球。
其实很衬得起朱祐辉的……永琏抚摸着围巾不自觉地想道,随后一股冲动猝不及防地产生,紧接着永琏毫不犹豫地遵循了它——
他捧起那条围巾,将脸庞埋了进去。
有一股淡雅的草木香,让人想到雪后的无人山林。没有凛冽的狂风,只有澄净的朝晖。永琏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确信自己嗅到过这个味道不止一次,或许是朱祐辉为自己辅导功课时,或许是搭乘朱祐辉的自行车时,又或许……是在某个睡意朦胧的清晨?
他没有细想下去,因为他听见一个聒噪的声音在冷嘲热讽。
“感情到了就是容易做出些蠢事。”
一霎时,诸多的疑问有了答案。
那围巾仿佛骤然间燃起火了似的,永琏手忙脚乱地起身将它扔回床上。
他的后背直发冷,手脚更是僵得无法动弹。他恐惧地瞪着那条围巾,就像床上盘踞着一条能吞人的蟒蛇。
而他的心脏,从未跳动得如此大声。
“我……喜欢朱祐辉?”
第5章 逃避
什么时候?
永琏想不通。准确说,他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了。他的大脑就像是一台不堪负荷终于报废的机械,蒸汽管七零八落地断开,呼哧呼哧地向外喷着热气。他无助地扯开衣领,努力往滚烫的脖颈送些凉风。
7/61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