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父亲才会让永琏去姨妈家避避风头吗?可这般大费周章真的至于吗?永琏不禁嘟囔出声——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啥?”
“没什么,这文章我也是第一次看。”
“你该不会想说写的都是真的吧?”希德尼嫌弃地瞥了眼报纸,“你爸难不成真叫人把记者架出去了?”
“当然不可能了!这些细节——什么态度强硬、什么冷嘲热讽肯定是瞎编的!”
“我猜也是,你爸给我的感觉就不是这种人。”希德尼把报纸从永琏手中抽了过去,随手私下一角擦起钢笔筒里的墨水,“最近这些报纸净整些胡言乱语,我拿来包油饼都嫌脏,呆会儿改完错题顺便送给路德教授让他拿来擦红斑树蟾蜍的粘液吧。”
老实说,东雅术师学院刚入学时就成为了朋友,可这五年能对希德尼心生感激的契机可谓少之又少。于是永琏主动问:“你那卷子有没有不好改的地方?”
希德尼喜出望外,“可多了!这道、这道,还有这些都是!”
“呃……选择题简直是惨案。”
“这算啥,你是没看到我的魔法基础理论作业,老师竟然没把我叫去训话,看来我运气还挺不错。不过——”希德尼掰开巧克力嚼起来,“玩笑归玩笑,我看《光都晨报》隔三差五就说星见寺这不行那不好,特别针对你们家,还是小心着点为好。”
“你想多了吧,我日常生活又没受到影响。把你的生物书给我。”
“那也得小心!”希德尼睁大眼睛,“格兰南方越来越乱,很多格兰人都跑来了秋野,东南边雅艾特兰和厄斯纳兰的仗越打越激烈都影响到我们国家的航运业了!还有阿萨克斯的德里库里奇家族,你应该听说过吧,那可是好几百年历史的老贵族了,没想到前天凌晨封地内发生了凶杀案,你可以看看国际版,说得特玄乎——”
“你到底要不要我讲题了?”
“要要要,大人您请讲。”希德尼仍叹了声气,“最近实在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平嘛。你看龙芝昨天又是过了中午就放学,说是学校的防御结界又不稳定。”
“我建议你还是先看看这道离谱的错题,书上的笔记就写岔了,这种蜗牛的栖息地是埃马拉峡谷,不是埃马拉火山。”
诚然,疑惑并未解决。父亲从来不会在家里的餐桌上谈论工作或时政话题,永琏最近也无暇关心报刊杂志上的闲言碎语或爆炸新闻,可这并不是他不知晓星见寺、星间家亦或是朱家此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理由。他忽地记起,那日参加朱祐辉的生日宴时的确听见谁提起过朱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情势,紧接着他便意识到朱隆诚为什么要对自己说些当时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是,永琏寻不出这几根蜘蛛丝的源头,每当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一切,它们就像杂乱的毛线团缠绕在一起,冥思苦想到最后也没辨出究竟是哪件事最不对劲。
“‘有没有听说古怪的事’?唔……应该没有吧。”
绫叶拍了拍雪人圆滚滚的脑袋,使其更加紧实。这个雪人及她胸口,结构匀称、端端正正,就差鼻子眼睛和手臂。
周日的下午,永琏随父亲来到了寝林的筱原家宅。还是像曾经那般,当父亲与筱原和也在会客间谈话时他就去庭院找绫叶作伴。雪停了,会客间的门板紧掩,竹林中没有一丝杂音。绫叶兴味盎然地堆着雪人,永琏贪图暖炉的热气,便躺进毛毯与软垫成的睡榻,同院子里忙活的绫叶说话。手上捧着装蔓越莓干的瓷钵,热茶就摆在一臂之远的案桌上,悠闲懒散得像是宅院的主人。
“果然没有啊。”永琏若有所思。他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思考速度都减缓了不少。
“话说回来,永琏你说的古怪究竟指的什么呀,或许我理解的和你不一样才想不起来。”
“那——反常的事,有吗?”
“反常——我想起来了!”绫叶挥挥手中的树枝,“最近老有人深夜来拜访爸爸,我都撞见过两回了。但是爸爸不准我偷听,也不肯告诉我那个客人究竟是谁!”
“……这也算反常?”
“相当反常啦!明明允许我随时进会客间,从前只要问客人的来历都会告诉我的!”绫叶不高兴地撇撇嘴,将树枝插进雪人身体的两侧。
“难道说你去会客间偷听过?”
“我经常去偷听,躲在屏风后面,除了爸爸谁都发现不了我——”绫叶忽然迟疑起来,“对了,今天爸爸也特意叮嘱我别偷听他和星间先生的谈话……”
“莫非是要谈什么特别重要的话题?”
“就是不知道呀,爸爸叫我呆在院子陪你玩,明明不用特地强调我也会这么做的。”绫叶把胡萝卜插进雪人的脸盘中央,端详半晌,“早上似乎看见了两枚纽扣,应该是在……”
绫叶换完鞋回到室内,她扑上睡榻、拿起软垫寻找起来,永琏只顾沉思,任由自己被她提起手臂、推开肩膀。她黑色的发丝从毛衣上扫过,永琏听着她在身旁轻轻哼唱着陌生又欢快的曲子,心中竟然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疑问——
“要是以后我再也不能来找你玩了,你会怎样想?”
绫叶停止了动作,抬起脸,错愕地望着永琏。
“你要去某个很远的地方吗?”她目光清澈,让人心生歉意。
“就算是吧。或许要离开璃光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并且不得不去。”
“究竟是哪里?”
“季洲。”
“那个外境界的端点都市?为什么去呢?”
“老爸说考完试之后可能要去姨妈家长住一段时间,但没说原因。”
“可对你来说这是件大事呀!”
“且不说这些——你觉得我该去吗?”
绫叶眼也不眨地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去,但我不希望你去,因为我还想和你一起玩。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永琏你了,要是突然再也见不到你我会很难过的。”
“比如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没错,我哭起来会停不住,到时候你就知道不该把我弄哭的!”
“啊……那倒是没见过的景象,突然有些好奇了。”
看到永琏的笑脸绫叶气呼呼地挺起身,“干嘛捉弄我!”
“抱歉,但是听你这么说我忽然有些安心了。”
“安心什么呀!又不是——”
绫叶顿悟地坐回软垫上,把脸埋进双手手掌中,就连双肩也泛抖。
“你突然笑什么?”
“永琏真不坦率。”绫叶半捂着嘴说,“放心吧,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不光我会难过,朱祐辉肯定也会难过的。”
永琏噌地坐起身,“谁、谁在说他的事了!”
“你明明就很在意嘛,所以才会问我,又说放心这种话。”绫叶一针见血道,“朱祐辉在加梅里亚没回来,你很担心告诉他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对吧?我认为他不会冷淡地回应你的,指不定还会劝你留下来呢。”
睡榻似乎突然升温了,连后背都冒出了汗。
“你又没见过他怎么能断定。”
“我是没见过朱祐辉,但永琏你了解他呀。噢,他可能不会将诧异与不舍表现得太明显,因为优秀可靠的大人们总会将负面情绪与秘密一起藏进心里。”
“什么大不大人的,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啊,我忘了,他只比你大两岁来着。不过听你以前讲的那些事,我总觉得朱祐辉像个大人似的——我是说他像是经常来拜访爸爸的仪表堂堂的学者。”绫叶又猛然凑近,惊得永琏差点摔进软垫里,“我一直都不知道朱祐辉究竟长什么样呢,难道他看上去也是那样?”
“也是哪样啊,很显老吗?绝对没有。”
“长得好看吗?应该好看吧,能被永琏喜欢肯定长得很好看吧?”
“你是故意报复我吗?就是在故意报复我吧,因为我刚才和你开的玩笑!”
“我只是好奇嘛!一直都是听你描述,从来都没见过他——永琏应该有朱祐辉的照片吧?什么时候拿给我看看,我想看!”
她圆圆的眼睛闪闪发光,永琏屁股下的睡榻如烧烤铁板般热得出奇。
“你要真这么想认识他,我哪天直接带你去见他就得了!”
“那就说定了!”
“你们似乎玩得挺开心呀。”
筱原和也站在门外笑眯眯地望着两人,弯弯的眼睛像是新月。他仍穿着宽长的素色裘衣,衬得身躯更显瘦削。
第14章 往昔(下)
“永琏答应给我介绍新朋友!”绫叶兴高采烈地答。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想来永琏君介绍的朋友一定才望高雅。”筱原和也别有深意地笑道。
“筱原先生,我爸是不是叫我回去了?”永琏不自在地问。
“你父亲要先返回星见寺处理事务,他让我转告你一小时之后就会回来。”
“这样啊……”
筱原和也走到睡榻前,向绫叶微微俯下身,“小绫能去藏书阁帮爸爸找一本书吗?”
绫叶反而先扭头看了看永琏,随后才说:“昨天下午才找完十几本呢。”
“就是昨天的漏网之鱼呀,爸爸忘性越来越大,只好麻烦聪明的小绫了。”
“爸爸不是记性差,是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才会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这次要找的书叫什么?”
“《幻景的核心》,金·蒙达利忒著,大约放在三零到四三号书架上。要是没有,就是在书架下的箱子里。”
“我知道了,那我去了,爸爸要和永琏好好相处哦。”
这便平添了几分尴尬——永琏几乎从未与筱原和也单独相处过。绫叶走后,筱原和也牵牵裘衣坐在了睡榻边,永琏急忙端正了坐姿。
“你怎么舒适怎么坐就好,不用如此紧张。”筱原和也微笑道。
“我不是紧张……”永琏多此一举地解释,筱原和也只是笑笑,“筱原先生应该是有话要对我说?”
“无非是想和永琏君随便聊两句,算不得要事。”他提起暖炉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热饮,永琏默默地等着他开口,“今天你父亲主要询问了关于星见寺法壇的学术问题,内容比较枯燥、涉及的专业知识较多,怕你们在旁听得犯困,所以才让你们回避了。”
“我其实不是很在意。”永琏低声说。
“你们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没关系的。聊完法壇知识,你父亲给我讲了你的近况,听说你想去中央凝能学院学幻术?”
“嗯……我知道这个主意有些异想天开,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我认为这是个好选择哦,永琏君,迎难而上的勇气相当可贵。如果你渴望学习更具创新性的幻术并决意彻底投身这门术式,整个千蒙大陆只有中央凝能学院能提供最全面的入门教学。我有个精通幻术的朋友曾经也在中央凝能学院就读,虽然他的观点过于尖锐且创造不被主流学界认可,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位相当具有才能的幻术师,可惜被人构陷如今只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啊,似乎离题了。我想说的是,幻术是一门依赖天赋的学科。”
“那您觉得我有那个天赋吗?”
筱原和也若有所思,“说到底我对幻术学的见解谈不上专业……永琏君认为幻术是怎样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何况我还没正式学过幻术。”
“我们是在闲谈,又不是举办学术报告会,聊聊自己的主观看法就好。”
“好吧,但我对幻术真的不太了解,只不过是多看了几本科普杂志和报考指南。”
“也对,是我的提问太过笼统,拆分一下吧——你觉得梦境是什么?”
“大概……现实的投影与加工?”
“那梦境与现实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一个能按照期望演绎,一个不能。”
“照这么说,梦境能算是幻境的一种表现?”
“我觉得不是,因为梦境仍然是演绎、是昭示,但幻境是新的创造。即便幻术能渗透梦境与现实,也只能蒙混他人,不能欺骗自己。”
“有人说‘幻境是幻术师构筑的境界,所以幻术师是最有可能腐败心智、颠覆常理、毁灭现实的危险之徒’,你觉得这个说法正确吗?”
“可能不完全对,但幻术师在创造幻境前确实应该明白自己在创造什么。”
“那你想创造怎样的幻境?栩栩如生的,还是天马行空的?”
永琏沉思片刻,“能让中术者怀疑自己究竟被困于虚构还是迷失于真实,我认为这样的幻境才是最难被攻破的。”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假若需要你从美好的幻境与惨痛的现实中选择其一,你一定会选后者?”
“如果连真假都分辨不清,那就没必要成为幻术师了。”
筱原和也赞许地打量永琏,“原来如此,我想你没必要读《幻景的核心》了。”
“您刚才让绫叶去找的那本书?”
“对,幻术大师、剧场派代表金·蒙达利忒所著,你可以将他视作幻术学派的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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