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出一口积郁的陈气——终归是没法去洛宛了。
“我明白了,我会考取中央凝能学院的。”
朱知浩找来了佣人将我扶回房间,离开静修室我见走廊窗户外的天空是一片灰白,原来已经到了次日清晨。佣人帮我洗漱完,又帮着给手和膝盖涂了药,可我没有胃口吃饭,躺下闭上眼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天糟糕到我不由得希望它只是一场普通的恶梦,如此我便能在一觉醒来将其彻底置于脑后。
但我没想到,这一觉我睡得很好。佩涅洛佩的身影曾在梦中徘徊过,后来她却渐渐远离了——又或许她完全依附在了我身上。
我睁开眼,困意塌成的深坑几乎已经被填满。窗外的云泛着熠熠浓彩,看来已到了傍晚。我再转过头想确认时间,却见一抹金光落在我左侧的床缘。
他离我很近,不及一臂。他正垫着手臂打盹,呼吸声安静均匀,睫毛微微颤动。幸好他还在睡着——我下意识地想,如此一来我还能继续看他一会。哪怕此刻他的金发不及太阳耀眼,但也并非刺眼、灼烫且不可触及之物。它看着非常柔顺,或许其中几抹略显卷翘,可只要伸手拂过它一定会伏贴。不过,额前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我如此思忖着,抬起左手,手指从他的发梢拭过。他的头发果然和蒲公英花絮一样轻柔,只是很快又从鬓边落回原处,我不禁又理了一次——第三次、第四次。那几缕长发未能遂我心意地被捋至该去的位置,可我已经心满意足,说不定我只是贪恋那暂留于指尖的细微却真实的慰藉而已。
片刻后,他的眉端似是烦扰地皱起,我匆匆收回手,见他全身骤然一抖,随即便睁开了眼睛,困倦地眨了眨,但在抬头看见我后便亮了。
“你……你醒啦?”
“早上好。”我坐起身忍不住笑道。我本以为再露出笑容很难,却没想到是如此容易。
“什么早上啊!你还好吧?”
永琏急忙站起坐到床边,他起身太快,带倒了原本坐着的小圆凳。
“再过一会儿都能吃晚饭了,你真的睡了好久啊,我一点半就过来了,悠月姐说你在睡觉让我等等,结果你把这个下午都睡过去了!不是埋怨的意思,我知道你早上七点才睡……我倒也没过得多无聊,下午我和悠月姐一起看了《天峙城的坠落》,三点半她说去检查下什么花露蒸馏得怎么样先离开了,幻映机又突然卡壳,所以我就回来——你睡得怎么样?做噩梦了吗?应该饿了吧?悠月姐说你要是醒了让我去厨房给佣人们说——
“你能不能别再一直笑了,倒是说话啊!难道我刚才流口水了吗?”
说完他多此一举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没有,我只是觉得太好了。”
前天我才见过永琏,去他家吃过晚饭,在门口道别的时刻距离现在不过只差了一日、两个夜晚再一个白天,我竟忽然觉得这样重复了数千次的平淡日常是如此的可贵。
“什么太好了?”
“还能见到你,听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刚开始永琏还只是诧异地望着我,很快他急切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你昨天遇到了不好的事?”
“是我家里人让你来问我的吗?”
永琏愣了片刻,随后皱皱眉头,闷闷不乐地开口道:“你爸、你哥哥姐姐确实很想知道你昨天究竟为什么不参加考试。他们上午就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说你没有参加考试,你家的佣人也没看见你出门。中午之后还没消息,下午悠月姐去曙山上你家那些果园和药田转了一大圈,你二哥甚至联络了佣兵。包括你爸,他都没有去开会,下午提早回来处理你失踪的事。你家里人可真关心你啊。”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吗,我昨天都没听父亲说过——”
“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插嘴!”永琏骤然提高声音道,“昨天接完电话我就来你家了,不是老妈要求,昨天她上班可没在家。傍晚悠月姐让我先回去,说肯定能找到你的叫我放心。昨晚你可能是没睡觉吧,可我也没睡好啊。怎么,难道只有你家里人能关心你吗?其他人关心你就必须要为着某个理由、非得是图谋着什么吗?还是说你们家没邀请就必须先写个拜帖才能来?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觉得是别人叫我来我才来的!难道我就不能为了我自己、为了你来吗?难道就不能是,‘我想见你’,这种理由吗?”
“所以……你关心我?”我愣愣地问。
永琏一惊,立刻别过头去了,“那、那又怎么样,不行吗?”
于是我朝他坐近了些,“刚才那话是我问得不对,我不是想试探你。”永琏依旧瞪着房间门没看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但是我又不想撒谎骗你。”
“那你就别说了。”永琏瓮声瓮气地说,“等你以后想好怎么说了再说,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可是缺考比上课睡觉要严重多了吧,你之前不是还为听课态度不端正的问题批评我吗?”
“那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被其他人说坏话!”永琏顿时扭过头激动地说道,“有些人就是看你太好了所以才嫉妒你,说你这不好那不好,你这次缺考的事被那些造谣的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开始瞎编了——我就是不想听他们说你的不好!”
“你为什么要那么看重他们的想法呢?”我安慰他道,“只要我不听、你不信不就行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人呢?更何况我本来就连五全五美都算不上啊。”
“你什么意思?难道谁说你不是好人了?”
“没有,没有谁。”我连忙道。
“你告诉我谁说的?”
“没人,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千万别当真了。你看你,这么认真是要冲出门找人单挑吗?”
“你是觉得我不敢还是觉得我会输?我的剑术可是你教的,就算是神仙真人来了我都敢拔剑——”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想维护我。我没觉得你会输,我只是不希望你被卷进麻烦。”
永琏终于平复下来,我们相顾无言地坐了半晌,他开口道:“你是不是渴了?”
永琏正要起身,我旋即抓住他的左手,不知他有没有感知到我的手正在难以抑制地颤抖。此时,某条紧绷的弦也蓦地放松了,我竟然如此问——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是杀了人,你会怎样做?”
难道我是希望从永琏口中获得宽慰吗?
他竟然没有被我的提问吓到,只是有些疑惑地偏偏头,他也没有思考太久。
“那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可这是夺取他人性命的事……不是打碎什么花瓶碗碟。”
“我知道啊,难道你是指望我去告发你?”永琏恼火地说。
“你就不觉得我有罪?”
“我怎么知道有不有罪的,那是法官和我爸那样的司铎负责判定的事,我可没打算成为他们这样的人。”永琏不耐烦地说。
“要是我在你面前杀了人呢?你还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你今天怎么老说些让人不爽的话啊——”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答案。”
他闭紧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我爸说,有的剑士侠客曾一生杀过上百人,但还是受人敬仰夸赞,是因为他们惩治的都是恶人,救助的都是被恶人威胁的百姓;有的贵族领主一生没有拿过刀剑,但仍然被人唾弃憎恨,是因为他们仗着权力指使手下欺压甚至逼死良民。所以做人是要心正才身正。如果你真的要干杀人这种事,最好有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比如……比如是为了保护我之类的。”
这样就行了吗?
“只要我所做的事能够让你受益的话就可以了吗?”
“我只是、只是举个例子!我可不想一直被你保护——我的意思是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永琏慌张地解释着,他突然坐近,“你听好了,这话很、很难为情,所以我只打算说一遍——”
永琏握住我的左手,认真地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和他手掌一般的暖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尤其冰凉。
“朱祐辉,你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他热烈的气息在我手背上再三交叠着,“如果拿不准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你就信任我吧,要是在我看来你是好的,那你就是好的。而且我不会因为你做错了一件事就改变对你的看法,绝对不会,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会记住我吗?你会记住我们说过的话、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吗?”
“当然会了,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永琏费解地说,“难道我会过了两三天就忘记很重要的事吗?你觉得我是仓鼠吗!”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又笑起来,“只要发生的事太多,人总会不可避免地忘记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
“你要是还不信,我——我可以起誓!”永琏几近焦虑地说,“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事,三天也好、三个月也好,哪怕是过了三年、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我都不会忘!要是我哪天想不起你了、忘了你的模样,就把我锁在一个没吃没喝没有人的地方,锁到想起来为止,要是一辈子到死都想不起来那就——”
我急忙遮住他的嘴,“不要说什么死,哪怕是开玩笑也别起这样的誓。”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在胡说八道……”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说:“我明白,我知道你没有骗我。谢谢你,永琏,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这份心意。”
“那……那你以后就别再说这种让人难受的话了。”
“好,那我们就说点让人开心的话题。对了,因为我缺了考,之后肯定会复读的。”
“这算哪门子的开心事啊?”
“当然是开心的事了,我又能留在璃光和你多呆一年了,又能天天见到你了,这难道还不好?”
永琏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猛然坐直身、将手抽了回去。
“你、你睡太久了,不清醒了!”说完他气呼呼地站起,背过身去。
“我没有不清醒,以前不是你说要天天来找我——”
“那是以前!”永琏朝房间门口赶去,“你都饿得开始说胡话了!”
说完永琏便冲了出去,反手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他一定是跑去厨房告知佣人准备饭菜,我确信地想着,扭头看见书桌上有一盒未开封的冰淇淋,包装盒下有一滩冰融水,再度不自觉地笑起来。
兴许是因为那日永琏所说的话有效地开解了我,我再也没有做过与伊塔刻神庙有关联的噩梦。并非是全然忘了那个凌晨发生的事,我清楚那个沾满黑血的身影会再度回到我的梦中,或许是几年之后、十年之后——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绝不会是我滞留在璃光的这一年。
不知那段时光究竟是遂了谁的心意,一切竟然如此太平。女神仍会呼唤我为她解放流落的亡魂,但后来我找到的剑灵们都顺从地接受了女神的召唤。我不仅没有多费口舌,他们甚至对我充满感激。那一年也没有发生任何可堪称作变故的事。如果要论这日子究竟是在何时结束的,大约是次年八月中旬我收到中央凝能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一日。
驿使送来信件的下午永琏正好在我家,他看着我拆开信封,看到那封带有凝晶石流光工艺的通知书后比我还要欢喜地拥过来。我也是在母亲去世后头一次见父亲如此高兴,那半个月几乎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喜气洋洋,但随着八月即将结束,永琏也逐渐消沉下去。即将出发去萨姆莱德的前一晚,朱知浩在青鹊桥西的餐厅预订了一桌酒席,父亲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永琏只是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吃着侍者呈上来的食物。我们提前下了席,我送他回家,他也没多说一句,直到我们走到青鹊桥东岸等待信号灯时。
“萨姆莱德的冬天冷吗?”永琏看着马路对侧说。
我揣测片刻后回道:“听说比璃光的冬天冷。”
“萨姆莱德夏天热吗?”
“听说没有璃光的夏天热。”
“萨姆莱德有枳霞川这样的河吗?”
“有一片湖,是加梅里亚最大的湖。”
“那萨姆莱德有曙山这样的山吗?”
我没有回答。信号灯转换,永琏亦没有踏出脚步。路人匆匆朝对侧走去,通行提示灯开始闪烁。永琏他正要迈出第一步,我拉住他的手臂,他疑惑地扭过头。
“我会回来的。”我说道,“我保证我每周都会回璃光。”
通行灯熄灭了。
“你是说……每周?”
“对,每周。如果没有要紧事,我就每周五傍晚回来,最迟不过周六晚上九点。”
“你吃坏东西了吧?”永琏费解道,“你知道光是买车票就要花多少钱吗?”
这个问题我倒是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案,只要使用[一之箭镞]就行了。
“你担心什么,难道我会让你报销这笔费用吗?”
“要是被你爸知道了怎么办?你也听见他刚才在餐桌上说的话了,你觉得他可能同意你每周回来?”
“他不用知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那你住哪儿?”
“你家,你房间。”
永琏撇撇嘴角,好一阵没有吭声。
“不可以吗?”
等到信号灯再次变换,我才听见他的回答。
永琏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对侧走去,“这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我可没求你。”
我急忙跟上他,“是是是,我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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