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我终于能确定永琏没有被魔女的手下找上。暑假时我在永琏家附近布下了一个封魔潜阵,它至今也没有被触发;永琏也没有在回家途中被可疑分子拦截,他要么独自回家,要么就与那两个叫希德尼和奎蒂娜的同班同学一起。
第五日,我靠着写论文排遣纠缠的愁绪。家中只有朱悠月与我,没有其他人来打扰。再次去东雅的校门口死守是个愚蠢的想法,脑子里的清醒的声音在提醒着我。
第七日,东雅术师学院的寒假开始。或许我该尝试着去见永琏——我不确定地想着。
第八日,朱知浩告诉我这日有一场吉月氏代表出席的晚会务必参加,我只好答应。
第九日,年末琐事绵延不断。晚上十点,雪又开始下了,回家前我不禁走到了白鸰街。我站在西来家的云霙树下,抬头见永琏房间的窗户亮着,忍不住揣测起他正在做什么——也许是在看闲书、也许是在修理结界模具。可到了最后,我也没有按响星间家的门铃。我注视了好一阵,等到那扇窗户里的光亮熄灭才回去。
第十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计算日期。我向来厌烦这种行为,因为我始终认为当阿卡狄恩斯走在不可逆转的穷途末路上时,阿尔卡斯也是这般无计可施地细数着苟活的日子。午后我去了永琏家,迎接我的是他的母亲,阿黛勒·杜多女士告诉我永琏正在星见寺帮忙准备旧夜祭典,我只好简单寒暄几句后返回。
第十一日,没有见到永琏。
第十三日,没有见到永琏。
第十五日,没有见到永琏。
第十六日,我从来没有这么久没见到他。即便是从前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离开璃光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周。这半个月来雪一直在下着,哪怕短暂地停息,晦暗的阴空仍然沉郁得让人喘不过气。到家时只有朱悠月一人缩在二楼茶室的沙发上喝酒,她看见我后摇摇晃晃地坐起。
“颠哇!你——你的!”朱悠月半趴在沙发扶手上,大着舌头对我喊道。
“什么?”
“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找你!”
“谁找我?”
“不是刚才,大概是半个小时前……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前,总之是我喝完第二瓶之前,这酒可好喝了,除了不经喝,没别的不好,还不容易上头。”
“你已经醉得不轻了。究竟是谁打的电话?”
朱悠月挤眉弄眼着,看上去像在回忆,“谁来着……哦,是永琏!”
“永琏说了什么?”我急忙走到朱悠月的沙发旁,扶住她的肩膀追问,“有没有让你带话?”
朱悠月喝得整张脸通红,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笑道:“他说了好些话呢。他问我怎么从格兰回来了,我说格兰要打仗了,南方乱得很,我本来还想和他仔细说说研究所里那个讨人厌的中年单身恶婆娘,长得跟个狒狒似的,被老公甩了才——”
“他到底有没有叫你带话给我?”我大声打断道。
朱悠月不快地砸了咂嘴,用手推开我的脸,“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姐姐!”
我深吸了口气,蹲到沙发旁,“所以永琏为什么打电话?”
朱悠月不紧不慢地拿起酒杯,将剩的那三分之一一口喝尽,“他说,想和你聊聊来着。”
“还有呢?”
“什么还有?没了!”朱悠月将酒杯放回茶几上。
我无奈地起身,瞥了眼茶几。小瓶装的大麦蒸馏酒已有两瓶被喝得干干净净,再有一瓶也空了将近一半。我拿起其中一个空酒瓶,查看起上面的维杜特文商标。
“你知道吗,凡蒂尔人喝这种酒的时候一般都会搭配羊乳干酪。”
朱悠月拉了拉问我的衣摆,我扭头,见她侧躺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冲我盈盈笑着。
“你是不是被甩了?”
“能别再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酒话了吗?”
“唉——”她夸张地长叹一声,“你这几天的脸色也忒难看了,我是说——忒吓人了!比生气时的二哥都还可怕,快吓到我了!要不是被甩了,还能是为着什么,一定是你做错事惹永琏生气了吧!人家可是小朋友,又好久没见你,你该更热情主动点才对呀。要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如姐姐来教你,你就这么讲,‘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
“在沙发上又坐又躺了那么久,站十分钟怎么样?否则喝下去的酒全漏到脑子里去了。”
“怎么能这样说,太过分了!看我不狠狠教训教训你——”朱悠月支起上身又想抓我的衣摆,“呜哇!”结果从沙发上翻滚下去,蜷缩在地板上又哭又叫。
我叹了声气,将她从地板上扶起,再找来佣人将她架回了房间。自从朱悠月回家后她三天两头就被父亲责备,争吵过后她更不愿意走出家门,避着父亲喝酒,一旦喝多就没头没尾地说胡话,醒来却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所以我没必要与她辩解,哪怕她说的话着实令我焦躁。
但愿只需一声道歉就能解决我与永琏间的矛盾。
又是一天。雪下小了些,却还是那样冷,通往别院的小道旁本有一条溪流,如今凝结成一层银白色的薄冰。已经是年末,但这天星见寺的香客比以往要少。我没有从山门踏入寺院境内,而是径直去的别院。拱门内不见一个人影,我等了一阵,终于看见个抱着一筐白绸缎的祝贤。从前来星见寺时我与她有几面之缘,因此没有多费口舌她便干脆地答应帮忙将永琏找来。我几近紧张地等待着,注视着除了积雪与枯枝外空无一物的树林,不由得想起我第一次与永琏见面时也是独自这棵老槭树下候着,待我回头时便能见到——
沉闷的鼓响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寻过去,见别院内的回廊下站着永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迟疑着走近,又不敢离他太近。我停在青石板空地上,苦恼着该不该说出准备好的道歉词,永琏却在我之前发了话。
“现在寺里很忙,有事尽量别麻烦其他祝贤。”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不由得一愣。
“这么多天没见面了,我没想到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他埋下头,再开口时语气和缓了不少。我赶紧同他道歉,说我不该唐突地出现在电车站前,不该违背每周回璃光的承诺。
于是他说他没有埋怨我,他说我不在璃光时他没遇上意外。
我偷偷打量起永琏——朝中的留海被风吹得朝右,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毛衣的袖扣卷到了外套上,一边继续听他说话。
他答应不会再甩开我。我没有想到这个矛盾能解决得如此顺利,更没想到还会发生惊喜。
“从这里到正门客堂只用走两三分钟而已,你是懒得动动腿吗?”
我正站在永琏的身前,他看到我肩上的雪,便伸手帮我拂去。左肩上的雪只拍落下一半,我急不可耐地握住他的手。
手背略微冰凉,掌心却十分温暖。
“你难不成是在关心我?”
永琏眨了眨眼,一撇嘴角说:“我只是想到新年前两天如果有人冻死在偏门会影响星见寺的声誉。”
他如往常那般以玩笑回应。原本低垂着眼,忽而瞥向我,当我察觉到那明亮的金棕光束时他便又埋下头去,嘴角似是卷着淡淡的笑意。我终于确定我可以放宽心了,只想将他的手握得再紧一些。
于是我同他道别,正要离开时却被叫停。
寂静的别院只回荡着永琏一人的声音,“你应该听说了,明天旧夜星见寺要举办祭典,到时候有空吗?”
如此难得的邀请,即便有些仓促,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按照惯例,旧夜当晚我们都要随父亲参加时律神圣堂的颂诗会。这是母亲去世后才有的习惯。父亲并非奥刻姆教的信徒,他之所以愿意呆在金碧辉煌的圣堂听漫长的圣歌,只因为同一张木排椅上坐着他的生意伙伴。我和朱悠月坐在圣堂外的休息室烤着炉火,歌声从大门内渗透出来,平实的曲调让人昏昏欲睡。我一次又一次地取出怀表确认时间,这一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圣堂里的歌声终于短暂地停止。我趁着这段休息时间找到父亲,他对我打算提前离开有些不满,好在当时的场合没有机会让他直言对我指责,见他点头后我连连道谢,迫不及待地离开圣堂直奔星见寺。
后来,我更是不止一次地怀念起那年的旧夜祭典。
到达星见寺见到永琏后我便与他一起走向灯火通明的参道。临近子时,祭典已经来到最热闹的阶段。五花八门的曲艺杂耍让人眼花缭乱,氤氲烟气从小吃摊上升起再被夜风吹散,从悬挂在参道上空的灯笼间逸走。那象征吉庆的暖光仿佛具有奇妙的法力,既能驱散寒意又能融化沉淀在心底的不易察觉的苦郁。我们走到人群稀疏的紫荇潭边,一支敖济人民乐团正在演唱他们的民歌。永琏被一颗薄荷糖呛了口,我忽然觉得他那幅慌忙的模样稀奇又可爱。我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笑了,幸好因为这段小插曲气氛缓和许多。然后我说明起未见面的十几天我是如何度过的,我告诉永琏我是自愿回到璃光的,且频繁往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便,然后我同永琏畅想起将来他成功考取中央凝能学院、来到萨姆莱德后的生活——
我竟然在畅想这种东西。
哪怕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底气,哪怕不知道究竟合不合时宜,我竟然如此畅想着那梦幻又渺茫的未来。十几日的未见诚然令我为意外的失去而悬心、又为再度的拥有而释怀,但难道我就这么渴望能与永琏一同生活吗?
什么去远东的尼哈尔克斯看山观海,什么去萨姆莱德北的云杉岭露营观星,当真是详尽又不着边际的打算啊。可这就是我说出来的话,这就是我内心的真实所想,这更不是我第一次产生如此想法。我原本没有遐想未来的习惯,却不知从何时养成了,或许是我独自坐在中央凝能学院的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时,又或许是我第一次坐上前往加梅里亚的列车对窗沉思时——
“朱祐辉。”
永琏打断了我的叙说。他颇为郑重地注视着我,像是打算宣布一条通告。
“我——”
他握紧了拳头,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却飞快地眨动着,我甚至能听清他的吸气声,他正在努力平复着情绪。我骤然忐忑起来。
因为这场景是如此似曾相识。尚未从东雅术师学院毕业前曾有几个女孩子私下找过我,希望能在放学后的花圃、教学楼的天台、图书馆的侧廊碰头,当她们开口说出那青涩却浓烈的心绪时也是这般惴惴不安。
尔后,我听见永琏深呼吸说道:“我一定会考上中央凝能学院。”
话音落下时,我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呢。”
可我却又有些失落——难道我希望永琏会对我倾诉某种感情吗?假如他真的如此说了,我又该怎么回应他呢?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段令人烦躁的沉默时,星见寺的祝祷仪式开始了。不知该不该为此庆幸。
我们远远地观看着仪式,永琏给我讲述了一位束手无策的妇人数次来到星见寺为重病的女儿祈福,但还是没能挽救女儿生命的故事。我早知道永琏从未考虑过成为司铎祝贤一类的神职人员,但他如此排摈神明让我倍感惊讶。明明他父亲就是一名司铎,若是其他人,即便不信也会保留几分敬畏,但他似乎看破了神明的漠然,并选择忠于自己的亲眼所见。这对于我、对于受神明庇护而存在的真红之境住民而言,光是质疑神明这件事本身就不被容许。何况如今我已经知晓,那女神能听见寺庙境内信徒的祈祷,但她绝不会广施恩泽,而是将奇迹给予她划归的应救之人。
“只是听你之前那些话,我总感觉你是束手无策时会双手一甩,便一门心思吃斋拜神的人……”
那位苍霭剑士何尝不是?当百鬼异变结束,女神交予他的任务已被完成,他便彻底隐姓埋名,在白迦西之国的深山中化为一具逐渐腐败的枯骨。
“我管不了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这么做了我只会觉得蠢。所以你最好别做这种事,就算真的对蕾·奥尔宁三拜九叩行大礼了,那也别让我知道——”
诚然,受命摧毁佩涅洛佩的灵魂一事发生之前,对女神那般盲信的我是如此愚蠢。可我终归因她降临于世,若背弃了她,我又该为何而存在?
“我没你那么聪明,更没你那么厉害,你都解决不了的麻烦我更想不出有用的方法,但起码能听你发发牢骚。”
说这话时,永琏真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是柔和的、温暖的,倘若他再多凝望我片刻,恐怕我真的会忍不住将我的过去、阿尔卡斯的故事和盘托出,哪怕那些往事并非简短轻浅得仅靠“牢骚”一词便能概括。即便如此,我仍觉得他的心意是如此可贵,甚至可能有几分脆弱,只恐他难以接受,更不忍让他替我背负。
祝礼之后,星见寺那据说能驱除八十九种邪障的八十九道钟声即将敲响。我不怕鬼怪妖魔,如果这钟声真有奇效,我倒更希望它能彻底打消心中的不宁。兴许是因为身处星见寺,身处受女神天威笼罩的境内,哪怕我们所在的位置与山门前那尊蕾·奥尔宁塑像相去甚远,我却不免担心被她发觉站在我身边的永琏。当然,永琏自小在星见寺长大,女神许久前便已知晓他的存在了也不无可能,只是她不知道我与永琏的——
什么?
我与永琏的什么?
我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正巧响起几声遥远的隆隆回音,我心虚又匆忙地结束沉思。回望过去,原来城市的上空绚丽的大型烟花正燃放着,赤红明黄交织的璀璨金银光芒万丈,思绪也陷入黑夜之中那一次次转瞬即逝、令人或惊或叹的华美至极的陷阱里。我正打算开口提醒永琏一起看,低头却发现他正入迷地观赏着。当烟花绽开时,他发梢的边缘透着些朦胧的颜色。他看得认真,烟花也落进他的眼里,渲染变幻,散尽光耀,澄澄如琥珀,连明辉本身都被囚于其中。我想看得更仔细些,希望他能转过头望着我,又怕他的眼睛会因此失去那光彩。毕竟此刻的角度恰到好处,烟花那一瞬最彻亮的明光会将他的侧脸衬得更为清晰,我能看见他淡金色的睫毛,我还能看见他的笑容。
不生硬,也不放肆,平静舒朗,没有任何顾虑,是他不经意间展露的发自真心的笑容,过去的我恐怕已经看过很多次,却仍不想移开视线。我总觉得,心里缺失的某一块仿佛顿时被填满了,那里不再寒冷干燥地透着风,而是踏实的、洋溢着暖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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