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阿尔卡斯。]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并未命你调查境界之键的身份,你为何忽然想到去德里库里奇家族一探究竟呢?]
“我去阿萨克斯的苏布达勒外出考察,听来往的商人说德里库里奇家族封地近来状况频发,似是有内斗;再者德里库里奇家族如今保管着众多象与卜辞,更是以保管谢格拉默斯的遗物为世人所知,将传闻与事实结合稍加揣测便不得不在意。想起曾经我还是苍霭剑士列云时,要不是自己的目光短浅没有细查那少年的身份,怎么可能在他背叛您时方知其境界之键的身份?所以我才想借此机会判明其余境界之键的身份,免得再度因一时的迟钝或恻隐之心耽搁您的计划。我知道您耳聪目达,我的所作所为您都看在眼里,倘若我的行事是错误的、是不合您心意的,您也会第一时间叫停我的,不是吗?”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阿尔卡斯。你很聪明,我正是想赞赏你此次顺水推舟做得很好。你是我的信徒,向来听从我的指令,我明白你的忠心,但将来要是在关键环节有自己的打算,你还是应提早告知我。忠心若被他人利用,令你我生出嫌隙可就不好了,你说呢?]
“是,谨遵教诲,下次我绝不再犯。”
[另外,刚才你的话有一处不对。]
[你并非“曾经是列云”。阿尔卡斯,你只有阿尔卡斯这一个名字,不论你在现世被称作列云还是朱祐辉,你始终是真红之境的阿尔卡斯。]
第37章 晦·回音(上)
我没有遗忘或怀疑过阿尔卡斯这个名字,只是如今的我仿佛已然完全接受了朱祐辉的身份,就像在中央凝能学院时,同窗问起我的故乡我只会回答秋野璃光。名字当真是世上最为玄妙的词汇之一,既能让人牢记诸事,又能让人忘却诸事。尤其是被不同的人呼唤时,它更像是附上了某种奇绝的术式,甚至能无形之中将人一分为二。
一只黄鹂扎进了云霙树皓白的花簇中,树枝轻微晃荡。我止住思绪,走出树荫,前往几步之外的星间家大门。
杜多女士很热情地关心起我的近况,但她没有一味留着我问话,只问了三四个问题便引我去了永琏的房间。打开门,热乎的暖风扑面而来,此处的一切连空气都是如此亲切怀念。我看见永琏没有坐在桌边,而是躺在床上。
“快中午了才起床,怎么又睡下了——”说着杜多女士就准备进门。
“让他再睡会儿吧。”我拦下她轻声说道。
“那……”
“我自己坐一会就好。”
她带上门后离开了,房间再度沉浸回温暖的宁静。我将手提箱放到门边,走到永琏的床边。他睡得正香,右手支出被子搭在床沿,那本《翠河古城考察笔记》已经滑到了地板上。我帮他掩好被子,再捡起书放回床头柜,看见一页纸摊开着。
是我的那封信。
此时再看其中几句话果然太过坦直,我甚至担心起永琏会不会误会我的意思,但看信纸上的折痕很深,像是翻开阅读再叠起过数次,我便又安下心来,心想这次道歉大约是成功了。
我坐到床边,忽然想到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永琏了,不禁想立刻将他叫醒,想听他的声音。这个鲁莽且愚蠢的想法转瞬即逝,毕竟只要知晓他安好又何必多此一举?所以我只是坐着默默看着他——也不知究竟是在看他什么。或许是他的金发,或许是他的眼梢。我既期待着他能早些醒来,又希望着他能多睡片刻。
当他醒来后,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又应该以怎样的口吻开口呢?他自然对我在阿萨克斯做的那些事一无所知,想到此处,一股内疚便翻涌而上,大声数落着、劝说着,让我在永琏醒来后将一切告诉他。
或许我真的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可时至今日难道还能挽回吗?
我背过身去,翻看起那本《翠河古城考察笔记》。虽然已经通读过一遍,但这次回顾更像是通过回忆阿尔卡斯提醒自己没有其他可选之路罢了。没过多久,我听见身后响起几声轻咳。我急忙放下书转过身,永琏用手臂压下了脑袋旁的被子睁着眼睛,一脸惊讶,目光明亮。
“永琏。”
我并非是想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呼唤他的名字。
“你回来了?”永琏仍然难以置信。
“是啊,我回来了。”
是啊,坐在永琏面前的又不是阿尔卡斯,只是朱祐辉而已。
只要在永琏面前,那我便是朱祐辉,所以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璃光,所以我才希望能天天见到永琏。我明明许久前便明白了,为什么突然又忘了呢?
那天永琏靠在我肩上问我。
“你明天还来吗?”
“会来。”
“后天呢?”
“也会来。”
“那大后天?”
“我每天都来陪你,好不好?”
其实不是永琏一味地挽留,真正想要留下的人是我自己才对。
所以我才会提出假期最后一天出门,毕竟我们从前总是漫无目的地骑行漫游璃光来打发假期,仿佛只要做就能回到浪静风恬的过去,只要这样做就能平息心中的忐忑——
终归不过是掩耳盗铃。
当初暗影魔女答应不会染指璃光时我便有过猜想。她自身不必临璃光,但她某些油嘴滑舌的亲信很可能仍会穷追不舍,所以当伊深伽维出现在那家甜品店时,我虽然不快,却并没觉得意外。
“我本以为青殿大人特意返回璃光是为了和亲人共度佳节,原来是为了约见挚友啊。”
我让永琏离开后,伊深伽维相当干脆地在我对侧落座,他放下兜帽,露出那头滑腻腻的卷发,以一种可能是开玩笑般的轻佻口吻感叹道。
“只不过我以为对象会是位娴雅的大族小姐,毕竟青殿大人不仅才貌双全,出身更是摆在这里——”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伊深伽维?”
“您应该不介意我品尝一块吧,好歹我已经替您结过账了。”说着他便从近旁的白瓷碟中取出了一块曲奇,咬了一小口后细嚼慢咽,“不愧是青殿大人,当真选了一处好店。”
“莫非你的那位魔女大人跟你介绍我时,说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这倒是没有,但那位大人提起你时总是赞不绝口。”伊深伽维狡黠地笑道,“我来璃光同样是为了看望亲人。年幼时我的表哥对我多有照顾,听说他最近在生活上多有困难,所以我来替他出出主意。您不必为我的到来感到紧张,青殿大人。”
“我并非因你的到来感到紧张,而是因你的到来感到厌恶。”
伊深伽维出声地笑起来,将没吃完的一半饼干丢进空盘里,“今天我的确来得突然,是我不对,还请您别往心上去。但您可千万别误会,其实我很喜欢和坦诚爽快的人相处。作为赔礼,请允许我为您分享一些珍贵的消息。”
伊深伽维“热心”地告知我现身于格兰的南之双星,又在我没追问的情况下说明起他们已经开展了有针对性的行动,再之后又虚与委蛇地给我了诸多建议。简而言之便是留校苦读没多少意义,我应该彻底加入魔女阵营、配合他们的行动。但不得不承认,伊深伽维还是说了点勉强算是真知灼见的话,哪怕只有一句——
“你总有一日要告别眼前的生活,留恋得越久心志便会越凌乱。”
然而伊深伽维的这道提醒在我听来更像是威胁。此人行事向来置之死地而后快,若某日他真的愚蠢疯狂到决定逼我归顺魔女,直接对我身边人下死手呢?只怕那一刻到来时,因我而至的噩运会猝不及防地降至尚未离开璃光的永琏的身上。
如此想来,我的决定应当是正确的吧——
真的是正确的吗?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永琏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呢?凭借我教给他的剑术,再加上他在幻术上的天赋,说不定他真的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潜在的危险呢?
终于甩掉伊深伽维后我匆匆朝回赶,没想到永琏竟然还在青鹊桥东的广场等我。当确认完伊深伽维的手下没有来找茬后,永琏果然教训起了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伊深伽维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经且友善的朋友。他追问我为什么和伊深伽维那种人扯上了关系,撒赖说不告诉他实情就不回去了,最后直白地宣称之所以刨根问底是因为担心我。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都是衷心之言,我实在不忍拒绝他的好意,于是求助般地抛出了那个问题。
那时永琏烦躁地冲我喊着。我心生愧疚,或许我不应该以这种问题试探他,可是下一秒我便听到——
“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就行了——不对,你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那时我便确定了,要是让永琏知道一切后,哪怕自己也会深陷散溢着毒气的茫茫泥沼,他也必定会全力以赴地“帮助”我,所以我坚信永琏必须去季洲。哪怕他的真心如此诚挚、让人想尽全力呵护,但终有一日我将不得不击碎甚至是践踏它,我只希望心中那如冰锥劈刺般的愧恨不会太深重——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在永琏家中留宿的话。
如果那天晚上永琏没有出现在我的心界里的话。
如果那天晚上永琏没有在梦中呼唤我、恳求我的话。
那时永琏紧拥着我,他的拥抱如烈火似的炽热地缠绕着我,像是能将我点燃并焚尽。他就在我怀中,他的声音如此之近,昏黑之中他述说出的无助与悲伤清晰得让我无法遗忘。
“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就像是踩空了一级台阶,那一瞬又惊又怕,一瞬后所有的思绪都被夺走,唯独心脏在空洞地跳动。
“你离开……哪怕一个星期、哪怕一天我都受不了。”
永琏呓语般地说着,我无法阻止他——难道我还能将他叫醒吗?更何况我明白,他所说的话早被压抑心中许久。
“我知道你有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你不也有着应至之地吗?我无望地想着。难道时至今日还要阻止永琏吗?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啊。
“我喜欢你……祐辉,一直都喜欢着你。”
明明永琏的声音并不大,可我还是被这句如汹汹浪潮般的告白浸没了。但它并没有把我带到寒凉孤寂的水底,而是传递着一种让人甘之如饴的暖流,融化了我全身上下最后一点麻木。
“所以……哪怕只是在梦里也好,能不能别离开我……
永琏发着颤地说,最后短促地深吸了两口气。我听出他在哭。我明明是喜悦的,甚至还想继续沉醉于这一喜悦,可转念一想我又该如何回应呢?
我能拒绝吗,如何拒绝呢?
我该接受吗,还能接受呢?
我真想叫醒永琏告诉他——时至不得不分别的如今才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知道这于你我而言有多么残酷吗?
我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永琏忽然仰起头蹭了我一下,我能感受到他的唇从我的嘴角下方迅速擦过,他又埋下了头,我的下巴又感知到了他那毛茸茸的头发。
我明白他的用意。
那团火焰本将熄灭,但永琏及时替我向其布了一阵风,它便又重新热忱地跳动起来了。
我托住永琏的脸,让他抬起头,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很容易就触碰到了他的嘴角,然后我便毫不犹豫地做了旧夜那晚我原本想做的事。
他的唇比我想象的还要温软,相接的那一刻我便濡溺于一道甜蜜的奔流,某种暴戾难驯的情结也不由自主地解放了,它催促着我去吞食、去掠夺,我努力反抗着它,同时又眷恋着那无与伦比的触感,一秒都不愿与之相离。他的眼泪又滑落到我的指尖,那厘毫的冰凉更加令我不忍,让我几乎快要脱口而出——“别哭了,我没有离开,我还在这里”。可我却不愿惊扰这个梦。或许对永琏而言仅是一场梦,那么我也将它当做一场梦又有何不可?毕竟若是现实,我绝不敢如此时这般久久缠绵、恋恋不舍,任凭意识被冲动攻陷俘虏,任凭我与他的气息融为灼热的一体。
我的手穿过他的发间,发丝如云般软柔地吸附着我的手指,仿佛邀请着我留驻,我便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一次又一次地捋着他的头发。从鬓边到后颈,满溢在指尖的舒快是怎样和煦的春风都比不上的。我触摸到他的颈背,那一处竟不知何时滚烫起来,我才将听见他正急促地吸着气,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过火,连忙放开他。可我的心脏仍在飞快地搏动着,我几近焦躁地等待永琏平复喘息。他吐出的热气完完全全地翻滚至我的耳廓不失毫厘,我知道那股火是不可能熄灭的了。
“我喜欢你,朱祐辉,我喜欢你。”
永琏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轻得就像入梦前的最后一句晚安,却透着一种清醒时的坚毅。我又能如何应答?即便我想回答,心口即将涌溢出的迫切与贪婪也不允许我停滞不动。
所以我只听永琏唤了我的名字,便立刻拨过他的脸、替他咽下那即将说出口的最后一个音节。他有些笨拙地回吻着我,无意识之间做出的每次轻咬都在我心里激起一阵又一阵难耐的酥痒。我等到他张开了口与齿便不遗余力地探入,他也没有拒绝我。永琏抬起双臂,绕上我的肩,环抱着我的脖颈,向我贴得更近了。他将他那颗正兴奋不已地跳动着的的心脏印在我的胸口,让这响亮的心跳声、燥急的喘息声以及湿嚅的吞吐声统统迷醉地交织在一起,我已然分不清那些温湿的东西究竟属于我还是属于他,到底是他在向我索取,还是我在取悦他。在双唇交合的短暂间隙,他不厌其烦地念着我的名字、述着他的感情,我只能借这种蛮横无理的方式反反复复地回应着他。我是如此贪得无厌、如此可恨可恶。我并非只是想拥有他,而是想彻底地占有他,不只是他的双唇、他的躯体,还有他的心,甚至是他的未来、他的人生。
我一定是疯了。
此刻充斥在我的头脑与心间的情感又算是什么呢?
某个冰凉的声音警告着我、批判着我,不断重复着这浅薄的慰藉有多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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