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鹰摇摇晃晃地飞下来,那一箭射中了它的翅膀,随着动作飞洒下一蓬血迹。它最终落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上。
慕千山躲在暗处不动,手中紧攥着那张弓,脸色阴沉,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他和明玄的运气实在不是很好——本只打算在这个地方修整修整,再去前线,可这村子里却偏偏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帮不知是何来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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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可能
瞭鹰降落在一人手臂上,发出一声哀鸣。
“将军!”身旁数人见状大惊,皆围过来,只见那扎进瞭鹰翅膀的,竟然只是一支被削尖了的木箭。
陈楼的眼皮跳了一下,抚过它受伤的翅膀,说:“人就在不远处。……可能以为我们有歹意,”他的目光搜寻了一下四周,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但他知道,一定正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
或许,不止一双。
陈楼打了个手势,身侧士兵自动排成三队,其中一队从村口处小心地走近,另外两队紧随其后,随时注意着周围发生的异常情况。
他们训练有素,除了脚步走动,不发出一丝声音。慕千山身体紧绷,就连呼吸都放缓了,他眼睛不转地盯着逐渐靠过来的几道身影,忽而发现了什么不对。
——那些士兵都是中原人的面孔。
提在胸口的那一缕气顿时松了下去,慕千山呼吸略重,却被人立刻发现了。
“谁在那儿!”为首士兵觉察到这细微的声响,立刻转过头来。就见不远处的墙角后面,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黑衣青年,容貌略带一丝阴郁,神似他们认识的某个人。
但是这个人已经死了。也只有年纪大一些的士兵才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放下武器;其他人却是手里提着刀剑,面面相觑。
“你是……”为首士兵眼神中流露出怀疑,走近一步,语气不由得开始动摇,从那眉眼中依稀分辨出了更多熟悉的轮廓。
“世子殿下?”
慕千山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我就是慕千山。”
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慕千山语气肃然,“麻烦带我去见你们将军,我有一事要向他说……”
陈楼被手下匆匆忙忙带过来,一眼便看到慕千山起身迎了上去。他长得和慕沉十分相像,刹那间,就是在战场上饱经风霜的他也有所恍惚,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便是那个纵横疆场从未老去的广平王。
“景行,”陈楼眼眶发红,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在风中被吹得颤动,如同摇曳的苇草。慕千山的手被他紧紧地握住,那双手已经布满了战场上留下的老茧和创痕。
“陈将军。”
慕千山不忍打断对方,但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有一事要说。”
慕千山知道陈楼的名字,他从未到过边境,只在王府中见过他几面,不过那都是八岁时候的事情,导致现在的记忆也很模糊了。脑海中依稀还残存着几缕对这位老人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消逝,已经像水波一样逐渐变淡了。事实上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小股流散的部队,带兵的都会是他这种级别的将领。事实上由他手下兵士如今的残败程度,也可以推断出前线战场是如何惨烈。
陈楼胸腔起伏,过了半天才勉强平复下来,强自压抑下自己的声音。“这些事暂时不重要……你怎么来了?你肩膀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慕千山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时至今日,也不用再隐瞒,便将自己这一路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从皇后的死,到皇帝下令迁都,他盗出了兵符,和明玄二人拼死跑了出来……陈楼显然早就知道了迁都一事,听到慕千山述说当时的场景时眼中只是流露出淡淡的怨愤与悲凉,却没有意外,然而当他听到明玄也和他一起逃出了京城时,波澜不动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变化,眼皮一跳。“明玄?你说的……可是二殿下?”
慕千山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哪儿?”虽然在知道皇帝下定决心求和迁都的时候,陈楼就已经对皇室彻底失望,但对于这位二殿下,他还是心存好感的。
慕千山抬脚向前走去,“跟我来。”
他走向先前那间小屋,轻轻推开了门。明玄还没醒,一路的颠簸奔波,将他折磨得肉眼可见的瘦削。脸上的肉已经消了下去,显得肤色苍白,下巴很尖。
随着房门打开,阳光随之倾洒而入,让他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慕千山走过去,用手帮他遮了阳光,轻声道:“明玄。”
明玄被他哄了两声便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慕千山用手挡着,心里自私地想,这样的情态除了他,没人能看见。
也不要有人看见。
若不是时机、场合都不对,他确实很想亲一亲明玄……可是明玄已经清醒了。慕千山扶他坐起来时,他的眼神便恢复了清明锐利,很快注意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中年男人。
陈楼已经将自己的亲兵都遣了出去,他也不客气,随手拉了条凳子坐了下来。
有外人在场,慕千山自然不好抱着明玄不放。可方才他怀中的那具身躯瘦削极了,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摸出后背的硌人的骨头,好像轻轻一勒就会折断了似的。
明玄自己坐了起来,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其他两人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个已经脸色憔悴,另一个身上挂了彩。
兵符就放在三人中间的小桌上,它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器件,仿若有千钧之重。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它上面,半晌,陈楼开了口,却是朝着慕千山,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世子殿下,请您把这枚兵符,交给我……”
慕千山目光一凝,几乎具有实质性威慑力的迫人目光,如同两柄利刃一般投向了陈楼。虽然知道慕千山并没有伤他的意思,但陈楼心中还是忍不住感叹。这就是年轻气盛,相比之下,陈楼虽然经验更为丰富,但他年事已高,终究没有年轻人那样的气势了。
“这兵符不是我一个人拿出来的。”慕千山说,目光转到了脸色有些苍白萎靡的明玄身上,眼底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温柔,转瞬即逝,“你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明玄抬眼,扫过慕千山和陈楼,将他们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慢慢开口,“我猜……这枚兵符,是拿对了,因为北疆如今残余的兵力,意见正十分分散……”
陈楼紧盯着他,显然有些忌惮于他这样的直觉,然而明玄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众人意见分散,所以需要一个兵符才能进行统一号令,这件事应该非常、非常重要……我猜,连州军其实没有全军覆没,对不对?”
这次出声的是陈楼,声音沙哑,“你猜对了一些,但有一点错了……我们不知道连州军如今的状况。”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之后陈楼才重新开口,“我们在前线安插的的探子,传回来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也只是有这个可能……如果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我拿着兵符,就是去送死,但如果没有,那么还有一丝希望。”
他想要拿着兵符去赌一个可能。
要么赢,要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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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胜败
三月后。
有错杂的箭矢朝他们的方向射来,然而慕千山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将明玄一把抱起捞上了马,将他急送回城。
明玄微微闭着眼睛,他有些神志不清了。背后人的呼吸很急促,那人的另一条手臂,紧紧箍在自己腰间。
分明身后还有很多人,但慕千山却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
出了那片喊杀声密集的区域,耳畔的一切都想是变得微不可闻。
明玄的体温很低,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整个人有点发抖。
慕千山低声地叫他:“殿下……”
明玄“嗯”了声,慕千山搂着他。
直到现在,慕千山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把他救出来了。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后怕的恐惧,几乎要吞噬他整个心神。
没多久,感觉怀中一沉,明玄已经闭上了眼睛。
明明知道他只是睡着了,慕千山心头却一沉,忍不住伸了手,去试探他的呼吸,感到温热的气流吹在手上。
明玄身上还有一层轻甲,慕千山看了他一会,伸过手,将那层血迹斑斑的轻甲除去,扔在雪地里。没了甲胄的重量,他显得很轻,并不压人。
一路奔驰回营,在马上整整待了一夜,慕千山也已经精疲力竭。他将明玄托给军医治伤,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喧杂声吵醒的。外面似乎有人在激动地嚷嚷:“殿下,喜事,大喜事啊!”
报信的人过于激动,很快就被守在营外的亲卫注意到了:“别吵,将军在里面休息!”
正兵荒马乱,帐帘忽然被一只手掀开。紧接着,慕千山的身影出现在帘后。他年纪虽轻,但在前面几场接连不断的大战之中却连连取胜,又是老广平王唯一的儿子,是以在这些士兵之中的威望之高,恐怕很少有人能预想得到。
“将军,”那人是他身边的亲卫,见了他,脸上不掩兴奋之色,“我们胜了。”
慕千山赌赢了。
三个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总算扳正了大晋如今一团乱的局势,走到了如今的结果。
谁也没有想到,三个月前冒死偷了兵符逃出京城,甚至没有半分作战经验的少年,竟是力挽狂澜,成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救星。
他凭借兵符调动了人心不齐的北疆散军,在全然的未知中领兵突进,果然发现了连州军的蛛丝马迹。
到底是守卫大晋多年的王牌部队,就算乌瀚、渤族做了再多准备,也并无能耐将其全数歼灭,只是将其围困起来,却始终不敢冒险深入。
其实这场仗从一开始打起来,就本不至于落到需要依靠支援的境地。真正失利的原因,却是没有朝廷的支持。
他凭借兵符组建起来的军队,到了两军对峙处几十里外,便被他下令止步。他一个人,领着几十亲兵,趁着夜晚阴沉,冒着险越过敌营,成功给己方递去了支援的消息。
自己却差点中箭。
事后有不怕死的兵士搜检战场时,将箭捡了回来,才发现那箭头上淬了毒,若是被射中,能不能救回来就难说了。
慕千山后来回想起来,这应当是他少年时代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间。但这终究是不能长久。
北疆的军队作为一道屏障,在防备住更多人马涌入大晋的同时,却也隔绝了两族军队与外界的交流,将他们锁死在中原一带。他们没有支援,因此中原这一带的百姓便遭了殃。要想避免这一情况的发生,惟有尽快带兵南下。
慕千山毕竟没有北疆防守的经验,他可能擅长进攻,但却不擅长防务。他和明玄两个人一同带兵南下,朝着侵入大晋的外族军队追击而去。关外二族被连州军打压了数十年,之所以突然敢于联合起来对付大晋了,无非是看在大晋刚失了将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慕千山这一手,直接包抄了他们的后路,断了补给的可能,又采取紧追不舍的战术,天天让军队追在他们屁股后面,专往荒郊野外赶,让他们腾不出手来劫掠大晋的村庄,以补充自身。慕千山的军队一来,就将官府的粮库看得严严实实,他们几次想要劫掠,都碰了一鼻子灰,还损失了不少人马。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慕千山背后还有一个人。
他固然天纵奇才,但仅凭自己一人,也无法独自立定这么庞大的计划,并一步步将这所有的步骤细节都一点一滴落实完成。
他其实没有从北疆带来太多的军队,大晋的北方乱了之后,除了外族人,还涌现出了许多官府各自为政的小势力,操控者大多是当地的世家大族。他们本就腐败,朝廷南迁之后,北方迅速分裂。但是明玄不一样。
明玄还在,就还能代表朝廷。慕千山都将乌瀚人打败了,打他们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虽然他已经被废了太子之位,但眼看如今的形式,他不要说是当大晋太子,就是自立为王,只要把那慕千山掌握在手,恐怕都没有什么问题。
威逼利诱之下,慕千山一个个兼并了他们手中的势力,组建成了一只虽杂牌,却十分凶悍的部队,完美地沿袭了其带领者的风格,渐渐地将战线推到了大晋南北的分界线上。
如今胜利的消息传来,他们成功地歼灭了外侵军队,这个消息传开,全军上下皆是敲锣打鼓,互相庆贺。
但慕千山却并没有多么开心。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似的,说不上反感,但也谈不上高兴。有些人猜测是因为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早已是胸有成竹,但更多人则猜测是因为被他看得很重的明玄受伤了。凡此种种,莫衷一是。
是夜。
慕千山坐在桌前,听得下人汇报说明玄醒了,只略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出了帐。
帐中还有一名年老的医者,正收拾着桌上的药箱,慕千山挥了挥手,老者便恭敬向他一礼,弯着佝偻的腰出去了,帐中只剩下他和明玄二人。
明玄半倚在床头,在烛火之中斜着眼睛望了过来,看着他的侧脸,眼底神情明灭不定。
“过来。”他说。
慕千山依言搬张凳子,坐了过去,更清楚地端详着明玄的侧脸,心口涌上密密实实的疼。“脸色怎么白得像纸似的……”他几近无声地说,是有心疼的。
明玄没有伤到要害,脸色苍白,也仅仅是由于失血过多。
战场上没有怜悯,更没有所谓的身份。无论是他还是慕千山,都只能一往无前,不能后退。
“怎么样?”明玄声音沙哑。慕千山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们赢了,”慕千山顿了顿,说。
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
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言自明。
这场赢,是给大晋北方百姓的赢,却不是给他们的赢。若是输了,不过就是马革裹尸,但他们赢着回来了,势必就要引起皇帝的忌惮。
要知道,他们当初从京城逃出去的时候,一个是偷了兵符的叛贼,一个是跟着叛贼跑了的废太子。时过境迁,丰乐帝倒是要把这两个能威胁到他皇位的眼中钉肉中刺,风风光光地迎回京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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