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渊对他有求必应。
半个小时后,沧余的体检报告被传送到警署。沧余还在浴室,屠渊和医生一起浏览光屏,医生在阅读后第一时间表达了愤怒和同情。
“这显然是一起科学家走火入魔,把儿童当成实验品的惨案!”医生说,“那孩子真的很坚强,才经历了如同地狱的遭遇,在清理伤口时还能对我微笑……简直不敢想象……他就像是……”
屠渊侧脸看向他。
屠渊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具尸体,苍白而挺拔地坐在灯下,两只眼睛如同没有尽头的黑洞。医生不得不稍微停顿,才在这冰冷难捱的气氛里再次开口。
“……就像是坠入人间的天使。”医生说,“这样美好的人却被如此折磨,上天一定会惩罚那些对他施以暴行的人。”
“那有什么意思,”屠渊缓慢地说,“正确的做法,是让天使本人亲手复仇。”
“复仇……”医生迟疑地说,“恐怕只存在于恶魔身上,天使的本性是原谅。”
“天使也可以完成恶魔的事迹,在那之后,他仍然是天使,”屠渊说,“只是会变作更强大、更有趣、更适合亲近的天使。”
这种话对于心怀宗教信仰的人来说难以入耳,医生无法认同,但他绝不打算和屠渊起直接冲突。
因为屠渊不仅是个刚从灯塔监狱出来的危险分子,还是元首的独子。这人既堕落又高贵,懂军事也懂政治,曾经服刑受难,却又不择手段地站回了人类金字塔顶端。所以就算屠渊声名狼藉,思考方式、行为逻辑都游离在外太空,也没有人会去惹恼他。
“让我们说回沧余先生的身体状况,”医生假咳一声,“他的脖颈、腹部和手腕上都有扭曲烧焦的皮肤,是电流肆虐的遗迹。他的全身,背部尤其,铺陈着无数鞭痕。他的双腿曾多次被利器粗暴刺穿,肌肉和组织被无情扯裂,右脚腕的筋脉被反复割断,手法残忍,就像细致的解剖。”
“膝盖曾被某种重锤反复砸击,每一次都让骨头粉碎,经历过多次手术……那些骨折的裂踪复杂,如同被野兽啃噬过。断裂、错位、破碎……这些伤的造成时间都不一样,其中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九年前。”
屠渊问:“九年前?”
“是的。”医生划动光屏上的数据单,摇头痛惜道,“他现在才十九岁。”
“那么,”屠渊垂着眼,“他的物种呢?”
“物种?”医生有些跟不上屠渊的思路,说:“当然是人类。您不会真的怀疑他是某位天神吧?”
屠渊缓缓抬起眼,无比认真地说:“不是怀疑。”他语气虔诚,“我非常肯定,他就是来人间复仇,顺带着拯救我们的男版塔拉萨[1]。”
医生无语了。
这人怕是疯了!
“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医生说,“都已经检查得很清楚了,沧余先生没有流出蓝色的血,没有头顶光环,也没有隐藏起来的翅膀,”
屠渊不说话,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虚空。他的眸子刚才还阴翳无比,此时竟闪烁出一种微弱的金光。他十指交扣,像是沉溺进了某种幻想。
医生放弃了。
这人真的疯了!
“让我们再次说回沧余先生的身体状况,”医生用力地说,“那孩子拥有令人惊叹的顽强生命力,他的身体的确受过很多残忍的伤害,好在大部分已经愈合,不妨碍今后生活运动。”
“但是伤好了,疤还在。有时间最好到医院去一趟,做个全面的心理检查。另一个问题就是太瘦了,要注意营养,放松心情。”
“对了,他是稀有血型呢。”医生最后说,“要非常小心,别再受伤了。”
医生才走不久,警察就敲响了门,给屠渊送来了初步调查报告。
“刀俎实验室是米拉克市最重要的人鱼研究所,于十五年前由科尔文和玛琳夫妇创办,研究内容是人鱼行为和心理。”警察指向照片,给屠渊阐释,“夫妻俩都是科学狂人,为人低调,极少出席活动。实验室最大的资助人是财政部长蓝千林,而且蓝部长用的是私人资金。也就是说,刀俎实验室属于蓝家。”
“我们在实验室里一共发现了十二条人鱼的尸体,基本都是被咬穿脖颈,失血至死。有两条是被人从后面拽着头发,在鱼缸玻璃上硬生生砸碎了头颅,还有一条是被刀插\\进了心脏。科尔文被门口的丘比特金铜摆件多次砸中后脑,半个头骨完全碎裂。玛琳死于枪杀,是那名死去的巡警开的枪。”
“实验室里没有监控,我们目前的推断是,现场发生了某种暴\\乱。”警察说,“最大的可能是人鱼们逃出了实验皿,试图反杀人类,而这期间出了岔子,人鱼开始自相残杀,科尔文和玛琳也不例外。最终,失控的玛琳被巡警击毙,而巡警独自深入现场,又被某条还没死透的人鱼咬断了喉咙。”
警察说完了,有点紧张。
毕竟他所谓的“推断”和编故事差不多,要从一间血流遍地、脚印横行、杂乱堆尸的房间里找到证据并还原真相,和追寻一滴流入沙漠中的水难度差不多大。
然而屠渊看上去很满意。
他只是问:“那么沧余呢?”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官方登记,”警察说,“但他充斥着科尔文夫妇的实验记录。”
警察递上比《自然大百科》还要厚重的笔记本,是科尔文和玛琳这十几年来的全部心血。屠渊迅速翻阅,很快锁定了他们对沧余的称呼。
——第十三条人鱼。
“多么奇怪,”屠渊慢语速地说,“沧余明明是人类,这一点,所有人有目共睹。他是本案的受害者。”
“是的,沧余先生无疑是受害者。”警察顺着屠渊的思路说,“我们查过身份系统,十八年前,科尔文和玛琳曾在圣玛利医院生下过一个孩子。但很不幸的是,那名男婴诞生不到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
“也许这就说得通了,”屠渊依旧用低缓的声音说,“夭折的亲生儿子,被折磨的陌生男孩……还有这个。”
他从笔记本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在警察面前晃了一下。一闪而过的相纸上,银发蓝眼的少年站在科尔文和玛琳中间,三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家三口。
“在来的路上,我们都听到沧余管他们叫爸爸妈妈,”屠渊说,“这不可能是巧合……当然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破案什么的,你们才是专业的。”
“不不!您说的对,您抓住了重点!”警察恍然大悟,“沧余先生很有可能是孤儿!科尔文和玛琳失去了儿子,被刺激到了,和精神病无异!而沧余和他们的儿子差不多年纪,被他们带回去,和人鱼关在一起,当作实验品……”
警察皱着眉头,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我完全同意,”屠渊微笑着说,“现在,你可以去写你的案件报告了。”
警察年纪不大,对于得到了思路而感到兴奋,走之前还对屠渊敬了个礼,丝毫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一场支配的屠渊从容起身,抬起手看了看表。
距离沧余去洗澡,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
警署里只有集体浴室,但现在沧余在里面,就没有别人会进去。这个美丽的年轻人有特权,因为他抱着新衣服靠在门边,轻声问“能不能别看我”的样子太羞涩了。警察们心底的同情和正义一起被唤醒,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沧余的所有要求。
墙那边传来隐约的水声,屠渊站在门外,仿佛也被沁湿了。他再次从刀俎的笔记本中拿出那张照片,仔细观看。
照片上印有拍摄日期,距今已经七年。照片上的沧余戴着那种常见于马戏团宽沿巴拿马帽,衣服上缀满了玫瑰和蕾丝。他站在两名科学家中间,三个人一起对着相机微笑。
那个微笑模样的沧余美好动人,活脱脱像个精灵。那时的他年纪很小,双肩削瘦,脖颈纤细,银色的长发已经过腰,质地看上去异常柔软,尾部自然地弯出弧度,光如珍珠一样跳跃其上。那双大海一般的眼弯成月牙,天生就上翘的嘴唇让他的微笑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无懈可击。
他就像是古老而真挚的诗篇,在他面前,任何俗世恶念都无所遁形并且自惭形愧。也像狂风中的火焰,不可捉摸又艳丽不堪,没人知道他下一刻会倒地熄灭还是摧毁一切。
而在沧余的胸口,别着一朵娇小玲珑的、金黄色的小花。
沧余正抬着一只手,用指尖触碰它。
一个男孩怎能拥有如此温柔的手指,像是白玫瑰的茎梗,轻盈而纤细。
而那朵小花。
那朵小花已经开始干涸,褶皱丑陋地延伸在花瓣上。但此时它在沧余的安抚下,用尽它的最后力气,与沧余分享生命的故事。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血腥味。
屠渊把照片收进大衣内侧的口袋,听到浴室内传来了声响。
第3章
亲吻
那是一声细微的“啊”,介于喘叹和惊叫之间,让人分不清发出这声音的人是享受还是痛苦。
紧接着水流声加大,腥膻的鲜血气息迅速变淡。
屠渊暂时没有强行破门。
“小鱼,”屠渊敲响门板,“小鱼。”
水声不断,没人回答。
“小鱼,我是屠渊。”屠渊靠近门缝,皮肤上立刻附着潮湿。他和缓地问:“你还好吗?”
又是好一会儿的静默,就在屠渊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浴室里水流乍停。
“我,”沧余带着鼻音轻声说,“我还好。”
“洗好了的话,”屠渊说,“就出来吧,好吗?”
“嗯,”沧余软声说,“好的。”
他嗓音好听,又如此顺从,听得人心都化了。但屠渊狭长的眼里浮现出一点揶揄,他退后半步,给沧余让出空间。
过了小许时间,浴室的门打开了。温热的雾汽立涌而出,就在这雾里,一只手扶着门把上,出现在屠渊眼前。
一只足以令人爱上的手。
颀长纤弱,骨节小巧而分明,手臂上浅青色的静脉蜿蜒在瓷白的肌肤下面,如同冬雪中的小蛇。然而连接在手指与手腕之间的几根掌骨随着动作而清晰起伏,又横生壮阔之感,如同在风中起伏的海潮一样波澜汹涌。
在刚才的照片里,就是这只手,那样轻柔地触碰着那朵金色的小花。
屠渊认真观赏,直到门被完全打开了,那只手的主人已经若隐若现。屠渊向前一步,沧余的身体终于越过阻隔,从烫人的水雾后显现出来。
他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色制服,金色的腰带被系到最紧,还是太松垮了。这样修身的衣服,他纤薄的上身和漂亮的长腿显露无遗,全身的比例都恰到好处。尚湿的长发散在背后,已经漫过了窄细的腰,发色纯银,表面浮动着琉璃般的光亮。
而他的脸。
所有的弧度、比例、肤色都堪称绝妙,眼睑透出淡淡的粉色,双唇饱满又艳丽,放松时也像在微笑。
他看向屠渊,双眼蔚蓝,胜过一整片海洋。
他保持着无以伦比的中性之感,尽管身体已经站在名为“男人”的线上,但他的神情依旧懵懂天真,眸子中与生俱来的湿雾让所有人相信,他的心灵仍然是一个孩子。
他就这样赤着双足,一步步向屠渊走来。
万籁与他湮灭。
亲眼看着沧余走向自己,这感觉仿佛遇见鲸跃,观看极光,触碰熔岩,夜唐花开;仿佛瀑布从高崖急泻而下,在旷野中突遇一场雷雨,与自己的情人于白月下对酌。
偏偏造成这许多臆想的人毫无自觉,沧余靠近了屠渊,歪头问:“你怎么了,屠渊?”
屠渊看上去如痴如醉,常年苍白的脸上涌现血色。
“无论多少次见到你,”他笑着说,“我都为你折服,小鱼。”
“嗯……我不是小鱼,”沧余纠正说,“我是沧——”
他忽然睁大了眼眸,止住了话音。
屠渊俯身向前,吻在他的唇角。
冰凉的吻一触即离,轻柔短暂,像花瓣,像游鱼,像侧肩而过后的飞快回眸。
像在到达高\\潮时欲叫而无力,故而发出的一声谓叹。
沧余甚至无法回味,因为屠渊吻得这样快。等沧余抬起脸时,屠渊已经站直了身体,正在优雅地向他颔首。
面对这样突兀的亲密,沧余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缓慢地眨动了一下湿蒙蒙的眼睛,怔愣在原地,很久也说不出一个字。
此时的沧余表里如一。
他可以在撕咬中获得胜利,在杀戮时享受快\\感,或者在魅惑人心后暗自得意。但是对于这样的亲吻,他毫无经验,也不明白。他见过父亲亲吻母亲,也见过人们亲吻宠物,他分不清要表达的感情。
但在屠渊双唇贴上来的那一瞬间,他背脊颤抖,呼吸暂停,心脏跳得好难受。
而此时的屠渊镇静自若,神情认真,眼睛在笑。
“你……”沧余好半天才冒出两个字,“我……”
“我们。亲吻。”屠渊一词一断,把发生了什么教给沧余。然后他抬手碰到沧余的脸,说:“亲我一下,带你回家。”
沧余像是被糖诱惑到了的小孩,毫不犹豫地挤进屠渊怀里,仰头将嘴唇无限地靠近对方。屠渊配合地低头,两个人近可交睫。
沧余踮起脚,轻轻地嘟起嘴唇。
但是屠渊忽然站直了身体,没有让沧余吻到。
沧余再次尝试,屠渊再次抬起下巴,让他够不到。
“怎么总像小孩一样,”屠渊怜爱地说,“快点长大,小鱼。”
“你……”沧余没想到会这样,表情失控,短暂地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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