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容辛瞳中却一片漆黑:“纪无锋?”
第75章 平静
纪无锋犹豫一下, 眨了眨眼:“陆大夫?你……”
陆容辛推开纪无锋,扶着床边坐起来,径自拿了床头的衣服披在身上, 披上后才发现衣服略大,却是纪无锋昨日穿的棠梨色外衣。
纪无锋跪坐起来, 看着陆容辛的背影,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向前凑了凑,柔声问:“你感觉怎么样?”
一头青丝随着转头的动作轻晃, 陆容辛侧过头来, 依旧是那种直直的、毫无波澜的眼神:“可以。”
这下, 纪无锋彻底确定了,陆容辛不对劲。
“陆大夫, 你怎么了?”纪无锋取了中衣披上, 遮住了胸腹。
陆容辛避开纪无锋的眼神:“我没事。”
他没脱纪无锋的外衣, 系好衣带, 顺了下头发,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就见山色青翠, 一片晴朗,来来往往的人在塔楼内外走动。
簇槿叼着鸟跳上窗台, 再次想把鸟给陆容辛, 陆容辛摇了摇头。簇槿看他片刻, 从窗口跳了出去, 在屋檐上轻灵跑动,很快就不见了。
“纪无锋, ”陆容辛唤了一声,“我要回朗云阁去了。”
纪无锋听闻, 衣服也不系了,敞着怀就追了过来:“你要回朗云阁?不是,怎么这么突然?你不是说……”
纪无锋的话顿住了。他刚刚伸手去拉陆容辛的手,却被陆容辛躲开了。
陆容辛没找到发簪,从旁边的桌子上找了根毛笔把头发簪了起来,又提好鞋,全程没去看纪无锋。
纪无锋看着陆容辛的动作,在他要去开门的瞬间喊住了他:“陆容辛,你是在害怕我吗?”
手已抚在门上,陆容辛眼睫颤动,屋内一时沉默。
“我没……”
“别走。”
白色中衣覆住了棠梨外袍,衣角飘落,青丝交缠,纪无锋从背后抱住陆容辛,埋首在对方颈间。
“陆大夫,你不要我了吗?”
略带委屈的声音细细地传来,陆容辛身体一颤。
纪无锋额头轻轻拱了拱,手臂把陆容辛环抱得更紧了些:“不论你在担心什么,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
“我……”
陆容辛心头震动,正欲回头时,门一下开了。
门外,邹元气喘吁吁地背着张子显。
门内,衣衫不整的纪无锋抱着头发散乱的陆容辛。
“等等我。”杜致拉着吕大夫,呼哧呼哧赶了上来,在他看向屋里的一瞬间,“砰”一声,房门关上了。
杜致:“……”
邹元:“他们……?”
张子显:“至少看起来身体无恙。”
纪无锋关上门,陆容辛却趁机从他怀里转身出来,眼见门口被堵住,干脆坐回床上。
纪无锋挠挠鼻子,追过去坐下,想去抓陆容辛上手却被躲开。纪无锋的手又追着过去。陆容辛的手被覆住,抖了一下想要缩回,却被紧紧抓住,另一只布满黑纹的手也覆了上来,一黑一白两只手把陆容辛的手包裹起来。
纪无锋歪着头,低下去瞧陆容辛的表情,声音低低柔柔的:“可是我如今这样让你害怕?”
陆容辛看着一黑一白两只手,没说话。
“陆大夫,我和师父四处云游时,曾见过食铁兽,也是黑白两色,瞧着呆呆憨憨的,也算是可爱。你若害怕,当我是食铁兽可行?”
纪无锋轻轻揉着陆容辛的手背:“若我做了什么你不喜的,你说出来,我们好好商量。陆大夫,不要不理我,更不要丢下我,好吗?”
室内安静,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草木的味道。纪无锋一下下揉着陆容辛的手背,不急不慢。
陆容辛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微:“我……”
“嗯?”
“我是万寿族。”
“所以?”
陆容辛心跳轰鸣,他颤抖着嘴唇,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纪无锋攥住陆容辛的手,想了片刻:“意味着,我要比你先死?”
“你不知道……”陆容辛声音都发起抖来,“容貌永驻,寿数无限,血可医人,肉可延命,得之如得永生。”
陆容辛呼吸急促起来,脑中闪过一张张贪婪的面容 :“现在你知道了吧,只要你有一口气在,你身上的蛊虫,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割我的血肉,你总不会有事的。我很好恢复,只要半天,我的伤就能长好,一点点血和肉不是问题……”他说着话,眼神逐渐涣散,身体的颤抖也在加剧。
纪无锋神情严肃起来。
陆容辛看着纪无锋,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你会把我关起来,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用铁链,用监牢,只要我不反抗,我每天乖乖地给你血,给你肉,我就能好好活着,我可以慢慢熬过……”
“你在说什么!”
一声厉喝,陆容辛猛地从眼前的幻想中抽离,漆黑的眼眸中终于有了焦点。他怔怔地看着纪无锋,看到身边人脸上的黑纹浮动得更加厉害。
纪无锋强压怒意:“你在胡说什么!若我如此对你,又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你担心的吗?因为你是万寿族,所以我会控制你、伤害你?
“我的确惊讶于你万寿族的身份,但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我若先死,你一人在世上的时光比旁人更加漫长。”
陆容辛不敢置信地看向纪无锋,却见纪无锋呼出一口气,无奈道:“退一万步,陆容辛,你也该对自己的眼光有点信心,我可是你挑中的男人,怎么能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
“但是……”陆容辛眨了下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陆容辛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他不过是说说罢了,转过头来就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不晓得你身份时都好好的,一旦知道了你的价值,就只想利用你,榨干你身上的血肉!
另一个声音则说:他是不一样的,他品行端正,言而有信,两人相处时,端方而不轻薄,处处体贴甚至小心,他们是爱人,是可以互相信赖的伴侣。
两个声音在心里不停纠缠,眼泪像是开了闸一般流下。
纪无锋从未见过陆容辛这样,只坐在那,无声无息地流泪。这些眼泪像是扎进了纪无锋心里,他凑上前,用袖子轻轻给陆容辛擦掉眼泪:“你可是我辛辛苦苦追来的陆大夫啊。”
纪无锋把陆容辛拥进怀里,亲了亲他的耳朵,引得怀里人一阵颤栗。
“别怕。”
这两个字仿若重锤砸在陆容辛脑中,那反对的一方声音被砸得摇摇欲坠。
“别走。”
又两个字吹在耳畔,陆容辛闭上了眼。
罢了,到底是舍不得他,再试一次又如何呢?最坏不过是心死人灭。
“好。”
轻轻一声,叹息般从陆容辛口中飘出。
怀抱猛然缩紧。
门外,邹元拉着杜致,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和自己一样耳朵贴在门上,使劲听着门内动静。
杜致挣扎片刻,终于缩回了头,压低声音说:“我还是觉得这样偷听不好。”
邹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杜致一眼:“啧,你这孩子,去一边呆着去。”
杜致松了口气,慌忙跑去张子显和吕大夫那边。
邹元继续把耳朵贴上去,心中焦急,这俩人说什么呢?怎么听不清呢。
“咳。”
一道衣角出现在邹元视线之中,他慢慢扭过头去,就见阁主纪无形坐在轮椅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邹元尴尬地打了个招呼:“阁主,真巧啊。”
纪无形伸手,揪住邹元耳朵:“听墙角?你在外面也是这样探听情报的?”
“哎哎哎!阁主!疼!”
屋外的惨叫声打断了屋内两人的缱绻。
陆容辛推开纪无锋,脸色酡红,耳朵更是像烧起来一样。
纪无锋轻轻抚了抚陆容辛的脸:“陆大夫,我不知你过去,但可以陪你将来。我只盼着,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能是你的依靠。”
纪无锋站起来,给陆容辛顺了顺衣服,也给自己系好了衣带:“不过,不管你是万寿族还是千寿族,你现在都得让大夫给你看一看。”
陆容辛看着纪无锋打开了门,叫了张子显和吕大夫进来,安安静静地让两人为他看诊。
邹元也趁机蹭了进来,在一旁对着纪无锋挤眉弄眼,但纪无锋一颗心都系在陆容辛身上,并没注意到邹元的小动作。
张子显捋了捋胡子:“陆神医当已无事,只是神思郁结,还需开解。”
吕大夫也说:“药我们就不开了,陆神医也需看开些,莫要自扰。”
纪无锋郑重道:“我会照料好陆大夫,麻烦二位了。”
纪无锋出门送走两人,见到在五层厅内的哥哥纪无形正和杜致说着话,再回来时,邹元也凑在了纪无形身边,杜致正在讲“刘先生神武事迹”。
纪无锋走过来,敲了下杜致的头。
纪无形知道陆容辛是小弟一直心仪之人,但毕竟不知两人现在如何,只笑起来说:“陆神医无事了?”
“是啊,大……阁主,”纪无锋差点喊出“大哥”。
纪无形:“虽然没事了,但到底受了惊吓,你多陪一陪他。”
“知道了。”
“我让人端些清淡的饭菜来,不管怎样,不能饿了肚子。”纪无形没多问什么,只是体贴地要领着邹元和杜致下楼去,“对了,你若无事了,可以去三层看看,赤莲仙子刚刚过来找你,我让她先在那休息了。”
昨夜事发突然,纪无锋无法赴约李端玉,只好找人带去口信取消见面,没想到李端玉居然又找来了。
“我等下找她。”纪无锋说着,朝纪无形眨了下眼,又钻进屋里去了。
陆容辛看起来已经如常。
纪无锋一进屋就跑过去抱了下他。
陆容辛推了下纪无锋:“干什么?”
纪无锋来回蹭着头,嘟囔着说:“怕你走了。”
“我……不走。”
“当真?”
“当真。”
纪无锋立刻笑了:“那你定要说话算数。对了,我还没和你讲,你绝对想不到,我大哥还活着,他就是这青鸾阁阁主!而且他已经成婚,我还有了个嫂子,我真是太开心了!你好好休息两天,大哥说要带咱们去见见嫂子……”
纪无锋眉飞色舞,欢喜地讲着。他如今很少如此明快生动,陆容辛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讲着讲着,纪无锋发觉陆容辛在走神。
“陆大夫?”
陆容辛晃了下神:“怎么?”
“陆大夫,你若累了就再歇歇。”
“我没事,只……”
这时,正巧有人敲门,是饭食端来了。纪无锋不让陆容辛起身,帮助摆好了饭,这才叫陆容辛到桌旁。
纪无锋把勺子递到陆容辛手里,说:“粥还热呢,陆大夫,你快吃点。”
陆容辛只喝了一口,忍不住问:“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纪无锋夹起小菜闻了闻,说:“这菜应是焯水时加了油,还挺香的,陆大夫,你尝尝?”说着给陆容辛勺子里夹了一些。
“万寿族……”
“陆大夫,我只想知道你的事至于万寿族,你想告诉我的话,我愿意听,你若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迫你说出来。”
陆容辛吃下勺中小菜,苦笑道:“纪无锋,我真是白白活了这些年,竟觉得你比我更似长者。”
纪无锋笑笑:“那不好吗?我可以来照顾你。”
陆容辛又吃了两口粥,突然开口说:“我其实该有八十多岁了吧。”
纪无锋愣了一下。
“从我有记忆开始,是前朝末年,我在四处流浪,后来被人带去了故仙居,关在那的地下,当一个药人。”
陆容辛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纪无锋的反应。
“银萃芝就是那时被发现的,而一群人中,以我的血养出的效果最佳。而因为我每日放血的伤口总能很快愈合,他们推测出了我万寿族的身份,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自己是万寿族人。”
纪无锋手中的筷子捏得紧紧的,眉头皱起,声音低沉:“他们放你的血?每天?”
陆容辛深吸一口气:“是啊,不过我找到了解脱的办法。”
“什么?”
“他们为了提高药效,总是让我先服药,再放血。后来我就偷了毒草吃下去,没想到我没事,那位娘娘竟直接死了。”
“她该死。”
“后来我四处辗转,遇到了师父,”陆容辛顿了一下,“之前我和你说他在小满那一天突然死了,其实是我撒谎了。他的死是我安排的。”
“因为他也发现了你的身份,用你试药试针?”
“是。”陆容辛淡淡地说,“后来我就四处躲藏,挑那些偏僻的山村生活,或者在大城市里混一混三教九流,但因为容貌没什么变化的原因,我在每一个地方都呆不长。
“直到有一天,我救下了易伯,他偏偏要跟着我报恩,我想总得对人家负责,就用医术当招牌来闯荡,想着混个二三十年就假死离开,但没想到,我遇到了你。
“纪无锋,我是一个孤儿,能活这么久,还混了个神医的名号,我绝不是一个好人。就算你不贪图万寿族的血肉,我可能也给不了你想象中的光风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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