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等自己和任克明说好后再接吗?
他思忖了几秒,准备告诉经纪人这事先缓一缓,却见对方又发来消息:
[对了,你现在在哪?国内还是英国?]
黎昌还没看清两个地址的选择,下一秒,经纪人的电话就直接拨来——
接起。
她单刀直入说:“我看任总的电话归属地是英国,你跟没跟他一起?”
“什么……”黎昌愣神:“英国?”
“对啊,我刚接完他的电话。”经纪人说:“他问了《去见她》的事,给我吓一跳呢,我还想怎么会直接来找我,不会是来问责的吧?没想到,居然是说同意你接。最神的是,我问他时间安排,他竟然说,让小昌你定就好。你怎么把他说服了的?啧啧,老实交代啊,是不是吹的枕头风……”
她的话很长,黎昌只听了不到一半就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
他捏着手机,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见的消息。
任克明……同意自己接戏了?
不。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任克明,他在国外?
他出国了?
……
数千公里外,大洋彼岸的疗养院。
海风寒冷,带着潮湿的草地气味,扑面,刮得眼疼。
一位护士服女士走下台阶,说:“任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台阶前的那个身影回头。
“好,谢谢。”
任克明放下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的上一通通话记录,时间显示六小时前。手机被放进外套侧兜中。他今天穿的纯黑色大衣,款式简单,剪裁合体,从他的穿着中可以清楚,这不是公事场合——
此刻,他垂在腿畔的手指微微捏动。
护士敏锐地看了一眼,确认他的指间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您清楚的,疗养院里禁烟。”
任克明说:“知道,不会。”
他不会抽烟的,手指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他已经戒烟很多年。
跟随着护士的引领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一入院,前台前那棵深绿的圣诞树就进入他们的视线。树上挂有红色的装饰,任克明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一秒也没多停。
圣诞树。
圣诞。
他厌恶圣诞。
这座城市常年阴雨天,尤其是在盛大又荒寂的十二月,圣诞的月份。八岁到十六岁,每一年的圣诞节、每一年的十二月,任克明都是孤身一人度过。
那段日子,他常往医院跑,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人。一个是弟弟文,然后就是自己。
而圣诞节,他不是无法和文一起,只是他不愿意。因为,即便把文接回来,也并无法改变他所待的这间房屋里的空寂。
文在疗养院里,远比这里要好。毕竟他从出生起就几乎住在医院,这间房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家,甚至什么都算不上。
对任克明来说,也同样如此。
这套房子,是母亲Rachel去世后留下的。她留了两套房产,后来卖了一套,剩下的一套便是这套小户型。
在这套小户型中,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用作书房。里面摆放着许许多多书籍,中、英,还有其他外文。
其中一本书,任克明反复翻看——
La Porte étroite
译名《窄门》。
这是任克明小时候,Rachel唯一在睡前给他念过的书。
其实不能说是念给他听的。
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甚至是不通法语的孩子,如何能指望他听懂世界名著?
任克明确实从未听懂,一知半解。爱情、信仰、救赎,对他而言,多么虚无缥缈。
但随着Rachel平静庄肃的声音,有一些句子就那样镌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Je t'aime trop pour être habile,et plus je t'aime,moins je sais te parler.」
这段句子,任克明脱口便可背诵。
可直到年龄稍长,系统学习语言,他才明白它的意思——
「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
我越爱你,越不懂得怎么和你沟通。」
这是一个漫长的理解过程。
到这时,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这段话、这本书,随着Rachel的声音一起嵌入他锈迹斑斑的心。
Rachel去世的前一年,任克明七岁。
某一天,她对懵懂的他说:
“Aaron,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任克明不能理解,只能看见她的神色灰白,捧着书,如同中世纪画像中沉思的修女。
接下来的一年中,她常常对他重复这一句话。
神情越说越见悲戚。
重复,一直重复,反复重复。
重复到以至于她故后的几年中,每每夜深人静,任克明合上眼皮,就像是合上某扇沉重的大门。
她的声音在这时,便会浮现耳畔——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那声音,连语气的停顿都如此清晰——
「色。欲是最低级的,最肮脏的,是最应该被摒弃的。
是美杜莎的通往地狱的罪恶的眼睛。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你的根源,”Rachel抚摸高隆的小腹,“是他的根源。”
任克明猛然睁眼。
色。欲是痛苦的根源,色。欲产生交。媾。
然后交。媾产生生命,产生文,产生自己——
自己是色。欲的产物,是Rachel痛苦的根源。
沉重的大门砰然一声闭紧。
自己是罪恶的根源。
……
八年过去,任克明从英国辗转回国。
认入任家后,他就知晓自己与任临并无血缘关系,但这与Rachel一直以来的说法完全不同。抱着不知道一种怎样的心态,他尝试着调查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信息。
结果果然不佳。
他的亲生父亲,早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去世,吸du过量而亡。
任克明知晓自己母亲的性格,倘若这个男人在他们相识时就已有此恶习,她绝不会和他在一起,更别说发生关系。也许,这正是他们分开的原因。
在知晓真相的这一刻,很难说任克明是什么心情。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松下了——
一些猜想得到了印证。
从小时候起,仅仅是走在社区街道,就有比他大上几岁的小孩对他说各种肮脏的咒骂。那些话虽然是毫无道理的恶毒歧视,却没法让一个孩子做到充耳不闻。低人一等,劣等基因,是任克明对自己的认识。
好在,这种霸凌在Rachel出手的一刻结束了。
任克明只记得,那时自己很小很小,还是蹲在路边玩石子的年纪。而Rachel逆着光,她的身影挡在任克明身前。
她替他隔绝恶毒的话语,警告施行语言暴力的杂碎,但当转过身后,她却没和自己的儿子说什么安慰的话。
她一向很少说那种话。
她没否认任克明受到的欺凌,她只告诉任克明说,你的亲生父亲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你的血脉在世代优质的任家——
何等的自欺欺人。
任克明回国后,为了完成与任秀琴的合作,着手开始处理自己的生理障碍。医生说,这是心理方面的问题,他于是从那时起开始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不去医院,请医生到家中来,一直持续到十八岁的那场车祸。
荒诞的、悬浮的车祸。
黑车疾驰而来的那一瞬间,任克明忽然有一瞬想——
要不然就这样。
就像任家人所期待的,一动不动,接受车祸,结束生命。
结束劣等基因的生命。结束罪恶的生命。
然而就在这时。
砰——巨大的一声轰鸣。
如同沉重的门被撞击开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
那身影,一瞬间与油绿草坪的社区街道上,挡在任克明身前的Rachel完全重合——
那是黎昌。
刺眼的光划破云层,照耀在他单薄的肩颈之上,他背对着日光。
汩汩鲜血溢出脚踝,沿着泊油路的缝隙流淌。与身后的废墟方向背离,流淌到任克明的脚下。
血。
任克明瞳孔缩紧。
暗红的、滚烫的、粘稠的血。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视线范围。
他猛地抬头,目光撞击到纤细的手腕,以及异常白皙的皮肤。那白皙与上一刻的鲜血对比,浓烈到如同烟花炸开在黑寂夜色之中。
再往上。
一双澄澈晶莹的眼同他四目交接——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Rachel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可,随着那双眼长睫扫下,仿若神话传说中天使的羽翼,任克明凝眸看着,喉结逐渐微紧。
这一瞬,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
控制不了。
浑身血液都涌向被羽翼拂过的绵软。任克明数年未有过的感官发麻,绷紧、伫立。
他控制不了。
面对这盏日光,这一次,他无法控制。
第71章
窗外日光洒进。
疗养院的窗户角度是专门设计过的, 日照通透。护士走在前面,为任克明开了门,然后退出。
“谢谢。”任克明轻微颔首。
走进房间,文躺在病床上。远处电视中在播放中文的电影, 文回头, 对上任克明的视线。
他笑了, 很惊喜:“哥。”
任克明回应他:“嗯。”
走近, 在临近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上午,任克明收到疗养院的消息, 说文从树上摔下来,手臂受伤骨折, 但无大碍。
任克明看见未接来电与消息时, 正刚从黎昌身边醒来。他的目光看着手机屏幕, 没有波澜。
就像当下一样没有波澜。
“为什么爬树?”他问文。
疗养院已经告诉了任克明事情经过,包括播放监控录像。录像中是文自己攀上院落中的大树, 紧紧抱着树干不下来。
其实他因为疾病,肢体并不协调, 某些时候还需要轮椅代替行动,按理说, 爬树对他而言应该是一项很难的事情。
但任克明并不关心他是怎么做到爬上树的, 他只关心原因和结果。
文说:“因为, 树很大。”
他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只对情绪十分敏感。他能看出来兄长生气,因此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答:
“现在,马上要到……到, 圣诞。”
任克明深色的眸一动。
“圣诞?”
“圣诞。”文点头说:“平安夜,要去, 很大的地方。”
“大?”任克明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高么?”
文激动地点头:“对!高!树很高!”
树很高,他要去高高的地方,在平安夜。
去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文,”任克明不用再问了,他直接说,“树上不会有Rachel。”
他的声音平静,近趋于冰冷。
他知道,文是想在平安夜那天去高的地方寻找Rachel。
因为,平安夜是他的生日。换句话说,平安夜是Rachel的忌日。
不知道是谁给文种下的执念,说离世的亲人会在忌日那天出现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任克明听他讲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但还是
第一回见他真正去寻找。
真正去到他认知里最高最高的地方,去找离世的母亲。
“为什么想找她?”任克明问。
文闻言,认真的神情停了一下。
他眉头皱起:“因为,她是妈妈。”
他很不解。
“哥,你不想,找妈妈?”
他的身量与任克明不同,偏小,但眉眼和兄长相似,遗传的Rachel,立体、深邃。当他皱眉时,任克明也在皱眉。
妈妈?
任克明不明白。
文分明都没见过Rachel,他仅仅是从Rachel的身体里出生,他为什么想找她?
他凭什么想找她?
“不想。”任克明回答他。
任克明不想找Rachel,因为,首先,人死不能复生,其次,是Rachel先抛弃的他。
为了文,抛弃的他。
在文出生的前一年,Rachel短暂地单身过半载。
那段岁月,是小时候的任克明最为开心的日子。一个小孩,最想要的不过是假期、玩具,以及妈妈的爱。那段时间里,Rachel会接送他上下校车,会为他讲睡前故事,会在周末全天候地待在家里,陪伴他,和他读书、做游戏。
Rachel会说:“Aaron,永远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有你,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然而半年后,Rachel认识了新男友,不久便怀孕。妈妈有更多的人了,不止Aaron。
但Aaron不觉得有什么。
妈妈可以有更多的人,即使有更多的人,妈妈也是Aaron的妈妈,Aaron不会离开妈妈。
Aaron不会离开妈妈,可妈妈离开了Aaron——Rachel在生产中大出血去世,留下文。
留下和Aaron素不相识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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