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和经纪人的电话通完后,他重新点回和任克明的聊天框,垂眸许久,但最终还是一条消息都没发过去。
任克明在英国……英国现在几点钟?
是天黑吧。
他收回打字的手指,视线轻轻地落在聊天背景上。还是那个背景,英国海岸的背景,两手交握的背景。
他忽然很想把这条项链找出来,再戴一下。
上次拍完这张背景后,黎昌又戴过一次这条鸡蛋型的项链,后来在书房看剧本时,看累了,趴桌上休息,项链就有些硌脖子,当时取下来,顺手放在了书柜里。
应该还在。
他上二楼,进到书房。
按记忆,应该放在收纳剧本的那层。
果然。
椭圆形的坠子就躺在剧本上方,安安静静,像一块等待开启的怀表。
黎昌伸手,刚想取出,动作却一滞。他的目光落向坠子下方的剧本——
那本剧本外壳竟然没有标题。
而且仔细一看,装订方式与黎昌拿到的其他剧本都不一样,但又很是眼熟。
他想了想,抽出来,翻阅。
刚翻到第一页,黎昌就愣住了。
剧本是外文。
一排又一排的拉丁字母,附近的空白处做满了笔迹的批注,黑色的、红色的。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黎昌其实能认识字母和简单单词,但这些批注太过流畅,字母连笔在一起,导致他什么都辨认不出。
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这绝非自己的字迹。
那是谁的字迹?
……这还不清楚吗?
黎昌直觉这里面的内容与自己有关,他拿着剧本去找吴妈。
吴妈看了两眼,说:“喔,这是我收进去的,原来不是你的吗?”
黎昌说不是,他请她帮忙看看,他想知道这些批注里写了什么。
吴妈接过,皱眉看了会儿,说:“这就是你前两天读完的那本,《剧作合集》。”
黎昌一怔。
吴妈继续:“都是节选的一些很经典的戏剧、台词,你读过应该清楚。至于旁边的批注……就是笔记。”
“笔记内容……这样,我直接给你整理几页,你上楼等着吧,很快。”
也没管黎昌愿意不愿意,吴妈直接开了个文档,给他誊了前几页的一些内容,投到书房电脑屏幕上。
黎昌在书桌前坐下,挪动鼠标,只看了一页,整个人便呆愣住了。
确实如吴妈所说,是笔记,而且那种很纯粹的阅读笔记。黑笔是对台词的旁批理解,有些像做阅读理解题,一句一句地分析作用,分析感情。
红笔就有些不同了。
红笔不常有,但只要出现,那就会在黑笔的分析上,再拉出一条线来,指向一串字母,夹杂数字。
格式大概是这样:
“FGL C27”
或者是:
“YLY 23m17s-34m46s”
吴妈运用她聪明的大脑,贴心地解密出来——
“FGL C27”=“《风故里》
第二十七集”
“YLY…”=“《月亮云》 23分17秒-34分46秒”
吴妈指着这里说:“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段戏剧中编排的技巧,和你的那些作品能够对应。”
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又收回去,喔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任先生这是在做功课呀。”
黎昌抬头看她。
“笔记做到这份上,只能是挚爱,但他是爱那些经典吗?不,我看不像。那是爱你的影视剧剧本咯?也不像啊。”她停了两秒,等黎昌反应一下,才继续说:“这个笔记啊可以看出来,你的每一部作品,他都有认真看,认真品,甚至精确到秒了。”
“你说他爱的是什么?”她问。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完全停下了。
不再说什么。
按了按黎昌的椅背后,她看了几秒沉默的黎昌,然后走出书房。
为他一个人留下空间。
其实,吴妈的话并没有说完。她本还想继续说:
“他是爱你,所以才会精读那些剧本。”
“他爱你,所以爱屋及乌,所以才会爱你的事业呀。”
但她没有继续。
因为她知道,无论这份笔记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作为一个局外人都说了不算。
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应该留给黎昌自己去决断。
……
吴妈走后,黎昌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屏幕,盯到又一个天黑。
直到眼睛发涩,他才直僵僵地站起身去按开了灯。
吴妈的话他懂了。
他其实已经不生任克明的气了,早在窝在沙发里通宵看那段分手戏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生了。
更别提看到如今的这本笔记。
一笔一划的墨迹呈现在黎昌眼前,就像又窝回了客厅的沙发,又在反复地回看陈六的眼泪。
反复回看任克明的眼泪。
任克明疲惫的泪、担忧的泪、恐惧离别的泪、近乎哀求的泪……
他的眼泪从来都能征服黎昌,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黎昌手指一跳,垂眸,看向桌面。
那会儿找到的蛋型项链被他放在了桌上。项链没有被打开,还是一个完整的椭圆形,就静静放置在那本属于任克明的笔记上方。
黎昌缓缓伸手,想要拿起,然而链坠压着笔记,一抬起来,摊开的书页就迅速合在了一起。泛黄的纸张中旋即出现一抹冷白,转瞬即逝。
黎昌注意到了这抹冷白,目光乍然一凝。
他愣了一瞬,迟疑地放下坠子,改拿起笔记。拇指按着纸侧,快速翻看,然后在某一页倏地停下——
一张白纸闯入视线。
白纸就卡在两张书页之间,上面似乎写满了字,因为纸张太薄,所以略微有些洇到背面。
黎昌用手指轻轻去取,触碰到的一瞬间暗叹了一下。
这纸真的很薄,薄得类似化妆师曾在他微微出油时用过的那种面部吸油纸。夹在B5大小的书页里,若不是像黎昌刚刚那样翻页,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黎昌的动作行到一半,却忽然顿住,没有继续把这张纸翻过来。
他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一种直觉。
这张纸,以及上面的字,都不对劲。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无误。
纸张翻过来,洇透的黑色墨迹出现在黎昌的眼前,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是他自己的字。
虽说是自己的字,然仔细看去,框架结构上却又和此刻他的字迹有着细小的差别,笔锋与架构间处处都显得更为成熟。
黎昌只看了一眼便认定,这决计是二十八岁的自己留下的。
可是,是留给谁的?
给……任克明的吗?
他的眉间蹙了一下。咬了咬唇边的软肉,停滞几秒,他最终决定读下去。
又是直觉,直觉在告诉他,这张纸上的内容,他非看不可。
凝眸,读着。十几秒过去,黎昌漂亮的眉越蹙越紧,长睫晃动,眸底腾升起浓重的不解。
纸张上是这样写的:
“一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初见经纪人;
一五年一月十二日,第一次试镜;
一五年九月四日,试镜《月亮云》;
……”
时间加事件,按先后顺序排列。几乎把黎昌十八岁后的每一件大事都记录了上去。
一直持续到二十岁,以最后两条为结尾——
“一六年八月八日,车祸;”
“八月十二日,登记结婚。”
黎昌看着“结婚”两个字迹,瞳孔骤缩。记录……记录到自己和任克明结婚就停止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眼前的这一条条的记录,就像一个个电影剧情节点的场外提示,提示着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可以遇见什么人。
他停滞片刻,目光不禁缓缓下移。
果然如他猜想,在这张白纸的最最末尾,还剩下最后一句话语,以一种平静的对话口吻,隔着不知道多少时空。
黑色的、浓墨的、熟悉的、一笔一划的,就仿佛此刻的黎昌正伏案在书桌前,一笔一划、郑重地对未来的自己写下——
“黎昌,和他过去见。”
……
咚咚。
敲门声。
黎昌从白纸里抬眸,眸底惊诧。
“黎少爷。”门外传进小安的声音。
黎昌紧攥着的指节松下几分。
“……请进。”
他的声线很不稳,尾音小到发颤。
小安开门进入,手中拿着一份文件。看见黎昌的一刻,他呆了一下。
“您不舒服?”他问。
黎昌的脸色太白了,白得比他手中那张白纸还要夸张几分,白纸好歹还洇着墨,而他连嘴唇都没有血色。
“没有……没有。”黎昌回答。
他明显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手上的动作缓慢,放下纸,然后像才忽然意识到小安的在场一般,又看回他。
他问:“怎么了,有事么?”
小安看着他煞白的唇,点了下头,上前递上手中的文件。
他说:“这是任先生差人送来的。”
黎昌愕然。
任克明送来的?
“……是什么?”
小安摇头,公事公办说:“任先生只让将这份合约交给您,并未告知是什么。”
文件袋密封完好,小安未曾打开看过。
黎昌垂眸看去,细白的手指在密封口停滞片刻,他本该去取拆信刀来,但双腿如灌铅一般无法行动。
小安替他拿来拆信刀。
黎昌握着小刀。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透视眼,不用拆,也能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轴得像生锈了的发条,接着一滞一滞地划开密封的纸袋,里面的文件随即出现在眼前——
塑料外壳,白底黑字。
如他所想。
是横亘在他与任克明之间的那份合约。
是关于这场婚姻的合约。
黎昌看回小安,眸底有几分不可置信:“他……他有说什么吗?”
“有的。”小安看着他,缓慢说:
“他说这份合约全权交由您安排,如何处理,看您意愿。”
黎昌拿着文件的手指逐渐收紧。
小安继续说:“任先生还说,倘若您想同律师商议,我即刻为您联系就行。他听从您的想法,不必在场……”
不必在场。
听从黎昌的想法。
意思就是,无论黎昌想保留这份合约还是废除,任克明都同意,都接受。
意思是,无论黎昌想留在他身边还是想和他离婚,他都不干涉。
他没有怨言,他放他走。
“我……”
黎昌觉得耳边轰了一声,像一道锐利无比的闪电掠过。
他不知所措。
他的眉间皱紧,目光慌张而漫无目的,从手中的合约横拉到书桌,滑过电脑屏幕、滑过蛋型链坠、滑过黑红交错的墨迹,最后落到那张薄薄的白纸上。
落到自己的笔迹上。
呆滞两秒,他抬眼:“我,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像在和身旁的小安说话,像在和自己对话。
给他打个电话,对,给任克明打个电话。
打电话。好,说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也要打,就是要打给他。
电话嘟了两声,接通。
无声两秒,熟悉的那个男声传来。
犹豫、迟疑、低轻:
“黎昌。”
黎昌呼吸瞬间颤抖:
“老公,我……”
一瞬间,他有好多话要讲。
他想对他说,说自己不生气,说自己不离婚;说你不要哭了,说你不要自卑啊,说你快回来吧,说你回到我身边来,说我不会离开你。
他想说,真的,任克明,你信我,我真的永远不会离开你——
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的手陡然失力了,猛然间天旋地转、胸疼、耳鸣,人中滑落了什么液体,他伸手去摸,摸到暗红色的血液。
他又流鼻血了。
手机滑落,摔落在地,黎昌看见小安神色突变上前,听见他叫:“黎少爷——”
然后,他便什么也再听不清。
第73章
燕子掠过, 眨眼春二月,阳光洒进湛蓝色调的病房。
门被打开,护士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
是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穿着一件棕色大衣, 得体简约, 怀中抱有一束花朵, 颜色淡紫,花瓣上残留着晶莹水珠, 仿佛捎带进了一些室外的料峭春寒。
护士打声招呼:“任先生。”
男人停步,微微颔首回应。
护士拿起物品, 退出病房, 为他与病床上的病人留下相处空间。
病人双眼轻闭, 静静躺着,灿白的日光洒落在他的面颊上, 长睫映出一小片阴影。
门落锁声传出,男人却依旧站在原地。
他注视着那片阴影许久, 直到自己的眼睛生理性地眨动一瞬,才终于重新抬步走近。
将花放在床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垂落视线, 继续注视那片阴影。注视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摸上,指尖传来柔软、传来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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