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圆礼瞠目看向岸边接连冒出的江湖人士,倏然看向赵怀远,“是你叫他们来的?”
赵怀远含笑道:“师弟,现在天下武林皆看到你们断剑山庄为了抢夺藏宝图,和我大打出手,以二对一。师弟,你选湖心亭,设伏了吧?怎么不叫他们一起上,好坐实了抢夺藏宝图之行呢?”
章圆礼怒道:“无耻!”
“怎会无耻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拿了藏宝图,便别嫌烫手啊。”
岸边传来嘈杂的喊声。
“藏宝图出自武林,你断剑山庄凭什么据为己有?”
“若非亲眼所见,我是实难相信,断剑山庄竟设伏魔域魔主抢夺藏宝图!”
“断剑山庄枉称正派,却行鸡鸣狗盗之事!”
“杀魔域魔主!交出藏宝图!否则我们与断剑山庄不共戴天!”
嘴上说着,却无人敢渡河前来,只在岸边声势浩大地喊着,显得漫山遍野,义薄云天。
章圆礼在群情激奋地指责谩骂声中,转身看向赵怀远。
“你告诉我,我们断剑山庄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这样做?”
“无怨无仇?”
赵怀远突然笑了,“好一句无怨无仇!我问你,我与父亲躲藏深山,行踪是如何被山阴魔域知晓的!我在山阴鬼域备受折磨,你们又在哪里?你师父收我为徒,却弃我不顾,给了我希望,却又将我弃如敝履。我有今日,拜你们断剑山庄所赐!拜整个武林所赐!”
章圆礼神色渐冷,缓缓摇了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师弟,藏宝图,你无论如何也还不回来了,我不介意受伤遁逃,坐实你抢夺藏宝图之实。你不若好好想想,以你断剑山庄之力,能否抗衡武林?”
一旁的徐偈却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怀远喝道。
“笑你可怜。”
“我有甚可怜!”
徐偈声音散漫,“你想报仇,却不知仇人是谁。”
“这武林但凡觊觎过藏宝图的,皆是我仇人!都该去死!”
章圆礼突然举起了剑,“你的仇人,分明是山阴魔域。可你非但不报仇,还自己当上了魔主,于是就迁怒我们!”
“说的无辜!若非有藏宝图,你肯来这与我见面?若非有藏宝图,这满岸的英雄豪杰,又怎肯奔波?满心私欲,却满嘴仁义,你们这些衣冠禽兽,皆不得好死!”
章圆礼与徐偈对视一眼,徐偈突然向赵怀远甩出数枚梅花镖,而章圆礼向着桌前玉锁疾行而去。
顷刻间,那包着玉锁的皮布包落入章圆礼手中,他看向赵怀远,“我数次说还你,以你气度,想来并不相信。我只告诉你,我来见你,是师父一直牵挂于你,数十年来从未停止寻你的脚步,而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藏宝图!”
他忽而将布包举过头顶,向岸边高声道:“受师父之令!藏宝图实乃祸根,令我当天下豪杰之面亲手毁去,以绝争夺之心!以正武林之道!”
岸边犹如炸雷,霎时沸腾起来。
赵怀远手中的扇,以万钧雷霆之势,向着章圆礼扑来。
这样的扇,可断亭柱,可粉人骨,章圆礼若一阵风,顷刻飞出数丈,而那扇竟似长眼,当空一个回旋,再次向着章圆礼劈来。
徐偈已与赵怀远缠斗在一处。
转瞬之间,已数度生死。
扇如附骨之疽,罡风凌冽,激得水波动荡,石板颤动。章圆礼左右腾挪,若惊鸿,若剪影,却也快不过扇。
一柄梅花镖,自岸上,破风而来。
镖极小,若一枚钉,钉进扇面。
扇子霎时分崩离析。
赵怀远突然呕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叫徐偈踹翻在地。
那一刻,嗡鸣震耳,水面剧撼,漫天雨落。
溃散的劲气犹如摔碎的玻璃,带着刃,四面八方向漩涡中心的章圆礼涌来。
而徐偈已来不及抽身。
一道身影忽踏水而来,将章圆礼腰间一环,顷刻带离了水面。
水面仿若炸开了锅,在水下埋伏多时的将士仿佛得了号令,呼啦啦涌出水面,将赵怀远困在亭中。
徐偈当先追着章圆礼而去。
岸边众人的眼睛皆黏在章圆礼手中,只待他落地,便一拥而上,抢夺玉锁。
章圆礼却喝道:“云霄!毁了吗?”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诸位好汉,藏宝图已毁于我手!诸位且看!”
李云霄忽将段成数块的玉锁扬于空中,在众人怔忡间,落地,粉碎。
章圆礼大笑落地,将手中皮布包一抖,里面空空如也。
紧接着,堤岸的水下涌出无数将士,将章圆礼、李云霄及救他之人团团护住,兵刃直指武林众人。
“宣武节度使在此!尔等还不退散!”众将士齐声高喝,声若洪钟,震向众人。
救章圆礼之人扬了下手。
将士霎时寂静一片。
“今日前来,乃由断剑山庄相助,设伏捉拿魔域魔主。现首恶已伏,诸位速速散去,莫再起争端!”
众人仍在踯躅,现而今真正见过藏宝图的唯剩断剑山庄二人和被伏的魔域魔主,他们不甘得盯着或跪或站的三个人。
宣武节度使突然笑了,“毁藏宝图,既是李庄主之意,亦是朝廷之意。宝库宝物不日将收缴国库,冲为军资、粮饷及赈灾抚乱之资,尔等若再敢肖想宝藏,以谋反论!”
将士的兵甲染了日光,冰冷的,矗立在人群与三人之间。
人群被兵刃晃花了眼,晃乱了心,晃慌了胆,渐渐,若鸟兽散。
只余徐偈站在人流中,向章圆礼望去。
朱邪鹏亦察觉到他,低头问章圆礼:“那人是?”
“徐偈。”
朱邪鹏当即了然,似笑非笑地看向徐偈,兵者若鹏展翼,向两边退开,朱邪鹏当先走了过来。他懒洋洋地伸手一拱,“齐王殿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徐偈却仍在看章圆礼。
赵怀远已被押解至岸上。
章圆礼亦来到朱邪鹏身旁,在徐偈面前站定,却不看他,“表哥,首恶已伏,山阴魔域其他余孽,该当如何?”
朱邪鹏声音冰冷,“抓起来,一一审讯,有罪伏诛,无罪释放。”
章圆礼点了点头,来到赵怀远身旁。
赵怀远浑身湿透,被绳索铁链紧锁,狼狈地跪在地上。
章圆礼看了他片刻。
“你的仇,我替你报了。”
赵怀远浑身一震,倏然看向章圆礼。
“你手底下的人命,也需你亲自去偿。”章圆礼顿了顿,“师兄,我救不了你,也不想救你。你……若有什么未了心愿,我替你去还。”
赵怀远忽然嗬嗬笑了起来,他愈笑愈大声,震得身上铁链哗哗作响,他看向章圆礼,眼中既凄且疯。
“章圆礼!你为何——今日才来寻我!”
“你为何!不早来寻我!!!”
章圆礼心头一震,却被揽入一宽阔的怀中。
“走吧,小圆。”
是朱邪鹏。
“冤有头,债有主,他自己造的孽,合该他自己偿。”他厌恶地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揽着章圆礼向一旁走去。
章圆礼忽然抬头,电光火石般,看了徐偈一眼。
只一眼,他陡然回神,霎时收回了目。
却深深刺进徐偈心中。
他看得懂那个神情,那是想依赖,而不能。
徐偈连忙上前一步。
将士忽而一拥而上,呵斥着,将他和章圆礼隔开。
朱邪鹏附在章圆礼耳畔低语了几句,章圆礼点了点头。朱邪鹏一扬手,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章圆礼叫人扶着,上了马车。
朱邪鹏转身来到徐偈身边。
“齐王殿下忽临亳州,在下前无准备,实乃不周,不若下榻寒舍,本使定尽心招待,令齐王满意。”
徐偈望着眼前的宣武节度使。
此人比自己年长不少,比起自己,他已沉淀出睥睨众人的上位者气息。
徐偈垂下眸,“多谢节度使款待。”
“请?”
“请。”
第17章
徐偈和朱邪鹏上了马,章圆礼的车马已在远处等待多时,朱邪鹏喊了声启程,便浩浩荡荡向着节度使府邸逦迆而去。
章圆礼的车马高阔奢华,重重帘幕密密实实,一路皆未掀动分毫。章圆礼方才欲说还休的眸,搅动着徐偈的心,他有满腹之语,却叫这帘子隔着,欲坠欲沉。
沉到极致,他反而冷静下来。
那一晚大雨,这两日别离,叫他……受委屈了。
不,或许更久。
回想种种,他分明以为自己知道他的身份的。自己几次三番提及要去洛京,是否每一次,都伤了他的心?
他想到与章圆礼树上共饮,章圆礼陡然落泪,却又拭干净和自己玩闹。
他想到他俯在自己背上,只等醉了,才问自己为什么要退婚。
他还想到了很多。
比如两人劫后余生,那人躺在泥地里,问为什么背上那么湿。
比如那人吃完自己的鱼,又巴巴地把自己的讨了过去。
还有,还有。
他被自己打入水中,把自己绑到床上,在自己脸上画叉,还把自己吊到树上。
以及那个醉醺醺的小乞丐,提着剑跑过来,却一个踉跄栽在地上。
徐偈的嘴角渐渐勾起了弧度。
幸好还未到洛京,幸好还没退婚,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遇到了他……
他一定要跟章圆礼说清楚。
马车蓦地停住,徐偈霎时回神,却原来已到节度使府邸。
车内突然传来章圆礼的声音。
“表哥。”
朱邪鹏策马过去,于帘侧低声问道:“怎么了?”
不知帘内说了什么,朱邪鹏突然翻身下马,掀帘上了车。
紧接着,就是章圆礼埋在朱邪鹏怀里,叫朱邪鹏抱着下了车。
周围霎时起了惊呼。
朱邪鹏理也不理,只跟近前副将交代一句,便抱着他匆匆进门。
徐偈如遭雷劈。
朱邪鹏将章圆礼放到床上。
章圆礼嘶了一声,呲牙咧嘴道:“你慢点。”
“怎么就伤着脚了?”
“应该是你来救我时,叫赵怀远的真气扫到了,当时紧张,不觉得怎样,上了车才觉得疼的。”
“我看看。”
说罢,朱邪鹏帮他褪下鞋袜。
章圆礼一边抽气,一遍嚷道:“你轻点!”
脚踝肿得竟有馒头般高。
章圆礼哭丧着脸道:“坏了,连着几天捞不着下地了。”
“老实点吧!”朱邪鹏瞪了他一眼,“我叫了大夫,忍一忍,一会儿就能好受些。”
章圆礼委屈巴巴地躺到床上,朱邪鹏替他盖上被子,却见章圆礼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自己。
“想说什么就说。”
“徐偈呢?”章圆礼掀开被子问。
“问他做什么?”
“他受伤没?”
朱邪鹏手上动作一顿,他看向章圆礼,正色道:“小圆,你不应再牵挂他。”
“……我就是问问。”
“你不该问。”
“我憋得慌。”
朱邪鹏呼吸一滞,“小圆!他是来退婚的,纵是死了,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章圆礼看着他,突然垂下眸,不吭声了。
朱邪鹏瞧他那样,心中一紧,叹道:“好了,他这一路上神采奕奕的,我瞧不像有伤。”
章圆礼却登时直起身来,牵动出脚伤,疼得他哎呦一声。
“徐偈看见你抱我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朱邪鹏见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恨道:“放心!没瞧见!”
章圆礼不疑有他,脸上这才带了点神采。
“你就专治我吧!叫他欺负成那样,怎么也没见你厉害?巴巴躲我这里。”
朱邪鹏扶着他重新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好了,既问完了,可死心了?”
“死不了。”
朱邪鹏一愣。
“……我又不是失忆了。”章圆礼小声嘟囔。
朱邪鹏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章圆礼的发。
“小圆,别这么傻。”
“我不傻。”章圆礼脸埋在锦被中,仅留一双眼,低低地垂着,“反正我早晚会忘。”
说到这,他忽而抬起眸来,里面闪动着一丝微光,像是促狭,却又像怅惘,“所以现在就让我先想想吧!”
当夜,朱邪鹏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齐王徐偈。除朱邪鹏外,还有亳州刺史,及朱邪鹏手下诸将相陪。刺史虽是文官,但好酒,其余皆是武将,劝酒的本领更是一个赛过一个。徐偈心中郁结,来者不拒,更投了他们的缘,直将徐偈劝得一杯接一杯,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朱邪鹏和徐偈并排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着,眼瞅着徐偈面上渐红,也不出声阻拦。
其实徐偈确实受伤了。
背上四道爪痕,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叫大夫细细缠了,并嘱咐自己不得饮酒。
可他却想饮。
他知道他们是有感情的。
他知道那人只是误会于他。
可那人埋首在别人怀中的情形,就像一根刺,扎进心中,挥不去,消不散,弥不合,忘不掉。他只觉身体燎成一簇火,烧得他心神皆乱,烧得他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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